幾年前,有兩個冬天,打野兔打瘋了。離單位不遠是無垠的沙化草原,裏面野兔極多。天黑下班,同事早已把車停在大門外等著,是揭掉帆布篷子的綠色北京吉普,標準的敞篷車,二戰時巴頓坐的那種。

一人專職開車,司機旁邊站一個獵手,槍架在前面,二三人坐在後排,槍橫在外面。車到草原,大燈的光柱白花花照著,司機一擼方向盤,燈光橫掃,照見野兔在光影裏奔騰,就一腳油門,直追過去,離有二三十米,一勾扳機,轟地一聲,兔子應聲而倒,幾個翻滾,蹦達兩下,就不再動彈。

狡兔三窟,好像說這東西很聰明,其實很傻,車燈照見,它就再也跑不出這個光柱,順著燈光飛奔,有的跑幾步還會停下,回頭,蹲在地上欣賞眼前這奇景,雙目如炬。有一只兔子被追昏了頭,已經逃了出去,又折回來,沿著燈光直直沖來,離車不到十米距離時,神經突然錯亂,魚躍而起,在空中扭動翻騰,肚子下的毛白生生的。我們也蒙了,未曾開槍,等它摔在地上,車子也到了跟前,司機就用輪子軋了上去。

打兔子是很刺激的活動,為此我還買了一桿雙筒獵槍,放在辦公桌與窗臺間的檔子裏,後來被認為是非法擁有槍支,沒收了。單位年輕人裏很有幾個愛玩的,半下午太陽老高時就互相打電話聯絡,安排晚上的活動。固然刺激,但也辛苦,太冷,尤其站在司機旁邊,迎著風,風跟刀子一樣割臉,即便帶著棉帽子,有護耳,耳輪也會凍疼。出車必有收獲,最少也能打個三五只的。有一次像是撞見兔子開會,好幾個兔子結夥在燈光裏跑,幾桿槍齊發,不多會兒就打了十八只。有個女孩羨慕我們,穿得跟熊貓一樣擠在後座位裏,雙手捂著耳朵,看見兔子就亂叫,打中了就跳下去揀。揀了三回,上車聲音變得哽咽起來,問她怎麼了,顫著聲音說她冷,連忙喊她別哭,眼淚會結冰,話音剛落,她就哇地哭了出來,說她臉上已經結冰了。真冷。

我們幾乎每周都出動一次,打的兔子多半送人,吃的不多。有時候黑燈瞎火從外面回來,把車停在一個同事的親戚開的小飯館門口,把兔子拎進去扔在地上,約好第二天或是什麼時候來吃,就不管了。他的做法單一,但好吃。把兔子切塊,洗凈。鍋裏倒很多油,油熱,把姜片、辣椒、花椒、蔥片、大香放進去煸炒,等香味出來,把兔子倒進去,放些料酒、醬油,以中火翻炒,炒出肉裏的水分,放鹽。野兔草腥味大,非重料不能遮掩,故生姜、辣椒和花椒都應偏多。野兔子身上水分少,油水少,味淡,有幹野氣息,調料雖重但也不一定好吃,需要再加一些雞湯進去,炒至湯幹,肉也爛了,揀去調料,出鍋紅艷艷的,香辣可口,甚是好吃。一只兔子可以炒一尺的盤子一大盤,夠兩個人吃的。老板拿我們送的兔子賣錢,故給我們加其他兩三個菜作為酬勞,或是送一瓶酒。

同事有個臨近退休的老頭,脾氣和人緣都很好,勤快,愛熱鬧。有次跟我們要兔子,讓我們去他家喝酒。周六晚上把兔子送到他家,第二天中午去,老頭拌了幾個涼菜擺在桌上,給我們泡了一壺碧螺春,又搬來凳子,從吊櫃裏翻出兩瓶藏了七八年的劍南春,四個人推杯換盞喝起來。他老伴在廚房裏做兔子,聽得鍋鏟沙啦啦響動,不過兩分鐘,就端出一碟子炒兔肉來。很是奇怪,三只兔子,何以才上來一小碟?看看裏面,還有蔥頭。老太太說,先炒這麼多,否則涼了不好吃。夾起一塊兔肉,幹而易嚼,又香又辣,別有滋味,幾人禁不住同聲叫好,一盤子很快就搶光了。老頭見我們愛吃,臉上很是得意,止不住連連舉杯,不大會兒就滿臉通紅,話多起來。老頭說他昨晚收拾兔子忙到半夜,還煉了半小碗雞油,煮了一小碗香料水。做時也是先把蔥姜蒜在鍋裏炒出香味,然後放兔肉,待肉變色後,入雞油,加煮了香料和白糖的水,燜鍋以文火煮兩個多小時,直到兔肉變爛,撈出,控幹,然後在油鍋裏把表皮炸幹,放在盆子裏。吃的時候取一碟子,加料酒、蠔油,和蔥頭一起旺火幹煸。唔,難怪這樣好吃,老頭真是下了功夫。為討好他,我們老實不客氣地吃了四盤子,也把老頭灌多了,嘮叨個不停。

1996年在陜北定邊,司機開車去市場買菜,看見有賣野兔的小孩,五塊錢一個,拎了兩只回來,要給我們做烤兔子。大家一起上手,把兔子剝了洗凈,用鹽、醬油、蔥花、五香粉、蒜泥加少量濕粉芡調成糊狀,抹遍兔子裏外,腌著。把鋼筋鋸成鐵條,用砂紙打去鐵銹,洗凈。買來木炭,在一個大洗衣盆裏點著,盆子兩邊放著鋼筋折成的架子,司機坐在旁邊,把兔子穿在兩根鋼筋上,架在火上慢悠悠翻烤,烤一會兒,拿刷子刷些芝麻油和辣椒面、調料粉。酒早買來放在桌上,我們在另一間屋子打撲克,打了一個多小時,忽聽隔壁中氣充沛地吼了一聲"好了,媽的再不來我一個人吃了",撲克一扔,沖了過去。兔子烤得紅燦燦的,身上油光鋥亮,熱氣騰騰,拿來匕首,按人頭分成幾份,每人掂一大塊,另一邊喝水杯子裏早倒好了酒,一人一杯。

司機原本是個好吃懶做的家夥,這回博得了大家一致贊賞。他的兔子烤得很是不錯,肉厚的地方用刀劃了口子,味道盡入其中,而擔心味道太淡,草腥味大,又砸了蒜泥,與醬油、生姜末兌成汁,刷了多次,費工多矣。皮是脆的,裏面松軟,野兔肉本身的山野味彌合著調料的馨香,誘人饞涎,不大會兒,就滿桌子骨頭,人人匝吧著嘴,恨不得再找什麼來烤。雖每人一大塊,但僅半飽而已,而美味吃到這個份上,肚子更感覺缺東西,只好到院子外面的餐館胡亂吃了碗面。

野兔沒有家養的兔子肉多,但味道比家養的好,有一種特殊的野風,而家兔除了草腥氣,別無滋味。偶爾在飯館裏碰見兔肉,一想起是家養的,就不感興趣。常在公園裏看見用氣槍打氣球的攤子,不由想起我那桿獵槍來,烏黑裏透著煙青色的槍管,褐紅裏帶著橘黃的槍身。子彈是插在一個帆布袋子上的,一大片,底火一星紅色,煞是好看。我的槍法很好。跟一個朋友去榆林紅石峽參觀,碰見個扛氣槍打鳥的,借過槍來把玩,朋友說我拿槍的樣子一看就是民兵。二十多米高的崖頂有幾只紅嘴烏鴉,我舉起槍,兩發兩種,打下了兩只,讓朋友大跌眼鏡。他不知道我曾經有過打野兔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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