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書上說,禮失求諸野。朝廷綱紀紊亂,社會風氣輕薄,應該去民間尋找古風雅韻以正世道人心。這似乎是說真理在人民中間,依我看,這話不過是鼓勵大家來吃野菜,一些人龍肝鳳膽,熊掌駝峰吃多了會膩味,還可能得高血脂等富貴病,另一些人吃不上飯,都應該去效仿先民,食於野。呦呦鹿鳴,食野之萍。

我對北方的野菜只略知一二。70年代末年紀尚小,偶有上山采野菜充饑的時候。苦菜是最熟悉的一種,玉米地裏,田埂邊上,多有此草成片衍生,村人叫苦苣。說是草,因為那時農村養豬,沒有飼料,多是吃它,一到放學,家家戶戶小孩放下書包,拎起筐子,三五成群朝田野走去。村子裏的廣播在播放農業學大寨的社論,田邊有手擎砂槍護秋的村人逡巡,我們就在他嚴肅的目光下鉆進玉米林裏,回來揀嫩的用水拔去苦味做菜團子,剩下的胡亂剁了餵豬。在古代苦菜原本就是一種菜,《本草》就把它列為菜類,後來沒人吃了,遂淪落為荒草。又名茶,還叫天香菜,老鸛菜,遊冬。現在城裏人提倡吃雜糧野菜,在餐桌上常能碰見,多以涼拌為主,有的還加些芝麻,偶吃尚好,常吃實在粗鄙難咽。

小時侯生產隊裏還要種大量的苜蓿,一眼望去,一大片紫色的花海,十分好看。這東西嫩芽時揪來,在開水裏燙了涼拌,味道很好,而那時村人多用來拌面上籠屜蒸成麥飯,味道不及槐花麥飯好吃。生產隊種這玩意是餵牛馬牲口,比之苦菜算是上了個檔次,大概豬那蠢物按四川人說法,是傻吃傻長的家夥,不及役畜對人有功,所以對牛馬的待遇從優。階級差別在吃野菜的最低等群落中存在。

在西安的粵菜酒樓吃飯,餐前小吃裏有時候會碰到一碟糖醋腌制的小菜,形似未曾長大的蒜頭。第一次見就老實不客氣地認做小蒜了。小蒜是故鄉野菜之一種,大概是地道的中國蒜——而今吃的蒜都是泊來品,當初引進時就叫胡蒜,胡蒜一入,中國蒜就散失野外了,這和文化入侵一樣——小蒜頭最大不過甲蟲一般,野味十足,用鹽腌了,當作開胃小菜,實在風味別異,有人秋天專挖這種小蒜,腌一罐,吃一冬。在內蒙沙地裏野外施工,見到有叢生的沙蔥,也就是野蔥——大概適合於沙地生長,雖幹燥少汁,但風味獨特,吃羊肉嚼一些,提味爽口。有一個四川籍的老轉業軍人,愛吃沙蔥,薅來腌在一個罐頭瓶子裏,放很多辣子和醋,三天即可開食,曾不以為然,有一次在食堂外碰見他蹲在地上,扒一口米飯,就一口沙蔥,按捺不住去掏了一筷頭,真美味也。粵菜酒樓裏那小蒜樣的東西是一種南方野菜,經朋友介紹,方知俗名"藠頭"。

藠頭是一種古老的野菜,學名薤。《後漢書·龐參傳》:"但以薤一大本,水一盂,置戶屏前。"一大本,說明這東西古來就是吃根的。生吃不曾體驗,腌就的倒吃了不少,酸甜可口,微有韭蒜辛味。有朋友說,一個藠頭三個油炸花生米同嚼治胃病,大概是開玩笑,不過薤在古代就入藥的,性辛溫,對某些部位痹痛的人有功用。

汪曾祺有一篇文章專門介紹薤,還有另外一種野菜:葵。漢樂府《十五從軍征》裏有兩句:"舂米持作飯,采葵持作羹。"人多不知這做羹的葵是什麼東西,汪先生考證了一番大聲疾呼:葵就是冬莧菜。事實上葵有好多種,蜀葵、錦葵、秋葵,而莧菜也有很多,冬莧菜,馬齒莧,《本草綱目》裏葵與莧菜就並列在菜部,我們大抵能知道當年從軍的小夥子喝的是葵類東西做的湯也就夠了。葵大概與莧菜很像,而莧菜是南方極其有名的野菜,也適合做湯,現在去南方還常能喝到,深綠的葉子,圓形有尖,入口滑潤,湯味鮮淡。大概遠古人們吃飯簡單,多是這些現在看作野菜的東西,而以為活命的口糧。《詩經·七月》裏有"七月亨葵及菽",大概能看出葵是當時主要的菜蔬,而《七月》是《豳風》裏的,那麼葵北方現在也應該有,它現在叫什麼?先人吃著野菜為我們拓疆開國,現在我們倒不知道他們吃的什麼,真有不肖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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