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歷四月裏一個溫暖和煦的黃昏,馬桑鎮上,到處都被夕陽塗抹上一層沈重而濃郁的紫紅色。鎮中心茉莉花酒店的店東兼廚師兼招待花茉莉就著一碟子雞雜碎喝了二兩氣味香醇的黃米酒,就著兩塊臭豆腐吃了一碗撈面條,然後,端起一個泡了濃茶的保溫杯,提著折疊椅,爬上了高高的河堤。八隆河從小鎮的面前汩汩流過。登上河堤,整個馬桑鎮盡收眼底,數百家青灰瓦頂連成一片,一條青麻石鋪成的街道從鎮中心穿過;鎮子後邊,縣裏投資興建的榨糖廠、帆布廠正在緊張施工,紅磚墻建築物四圍豎著高高的腳手架;三裏之外,新勘測的八隆公路正在修築,履帶拖拉機牽著沈重的壓路機隆隆地開過,震動得大地微微顫抖。

正是槐花盛開的季節,八隆河堤上密匝匝的槐樹枝頭一片雪白,濃郁的花香竟使人感到胸口微微發悶。花茉莉慢慢地啜著茶葉,穿著拖鞋的腳來回悠蕩著,兩只稍稍斜視的眼睛嫵媚地睇脧著河堤下的馬桑鎮與鎮子外邊廣袤的原野上郁郁蔥蔥的莊稼。

黃昏悄悄逝去,天空變成了淡淡的藍白色,月光清澈明亮,八隆河上升騰起氤氳的薄霧。這時候,花茉莉的鄰居,開茶館兼賣酒菜的瘸腿方六、飯鋪“掌櫃”黃眼也提著馬紮子爬上河堤來。後來,又來了一個小賣部“經理”麻子杜雙和全鎮聞名的潑皮無賴三斜。

堤上聚堆而坐的五個人,是這小小馬桑鎮上的風雲人物,除了三斜以他的好吃懶做喜造流言蜚語被全鎮人另眼相看外,其余四人則都憑著一技之長或一得之便在最近兩三年裏先後領證辦起了商業和飲食服務業,從此,馬桑鎮有了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商業中心”,這個中心為小鎮單調枯燥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樂趣和談話資料。

由於基本上各幹一行,所以這四個買賣人之間並無竟爭,因而一直心平氣和,買賣都做得順手順心,彼此之間和睦融洽。自從春曖花開以來,每晚上到這河堤上坐一會兒是他們固定的節目。潑皮三斜硬摻和進來湊熱鬧多半是為了花茉莉富有魅力的斜眼和豐滿渾圓的腰肢。他在這兒不受歡迎,花茉莉根本不睬他,經常像轟狗一樣叱他,他也死皮賴臉地不肯離去。

四個買賣人各自談了一套生意經,三斜也有一搭無一搭地瞎吹了一些不著邊際的鬼話,不覺已是晚上九點多鐘,河堤上已略有涼意,禿頂的黃眼連連打著呵欠,花茉莉已經將折疊椅收拾起來,準備走下河堤,這時,三斜神秘地說:“花大姐,慢著點走,您看,有一個什麼東西扶那邊來了。”

花茉莉輕蔑地將嘴唇撅了一下,只顧走她的。她向來不相信從三斜這張臭嘴裏能有什麼真話吐露出來。然而,一向以忠厚老實著稱的麻子杜雙也說:“是有什麼東西走來了。”黃眼搭起眼罩望了一會說:“我看不像是人。”瘸腿方六說:“像個驢駒子。”

走過來的模糊影子還很遠,看不清楚,只聽到一種有節奏的“篤篤”聲隱約傳來。

五個人沈默地等待著,月光照耀著他們和滿堤開著花的槐樹,地上投下了一片朦朧的、扭曲的、斑駁陸離的影子。

“篤篤”聲愈來愈清晰了。

“不是驢駒,是個人。”方六說。

花茉莉放下折疊椅,雙手抱著肩頭,目不轉睛地盯著漸漸走近的黑影。

一直等到那黑影走到面前時,他們才看清這是個孱弱的男子漢。他渾身上下橫披豎掛著好些布袋,那些布袋有細長的、有扁平的、有一頭大一頭小的,全不知道裏邊裝著一些什麼玩意。他手裏持著一根長長的竹竿,背上還背著一個小鋪蓋卷。

三斜劃著一根火柴,照亮了來人那張清臒蒼白的臉和兩只大大的然而卻是黯淡無光的眼睛。

“我是瞎子。面前的大叔、大哥、大嬸子、大嫂子們,可能行個方便,找間空屋留我住一宿?”

五個人誰也沒有吭氣。他們先是用目光把小瞎子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然後又彼此把目光投射到其他四個輪廓不清的臉上。

“瞎子,老子倒是想行行善,積點德討個老婆,可惜家中只有一張三條半腿的床。”三斜嘲弄地說。

“那自然只好作罷。”瞎子心平氣和地說,他的聲音深沈凝重,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裏發出來的。

“黃掌櫃,”瘸子方六道:“你家二閨女才出嫁,不是有問閑房嗎?”

“哎喲我的六哥吶,你難道忘了我的三閨女已經十五歲,她姐前腳出門,她後腳就搬進去了……還是麻子老弟家裏寬敞,新蓋了三間大瓦房。”

“我家寬敞不假,只是今日才去縣裏進了一批貨,擺得沒鼻子沒眼,連插腳的地方也沒有啊……方六哥,你家……”

“快甭提俺家,老爺子就差點沒睡到狗窩裏去了……”方六著急地嚷起來。

“既然如此,就不打擾了。多謝諸位鄉親。”小瞎子揮動竹竿探路,昂然向前走去。

“你們這些臭買賣主,就是他媽的會油嘴滑舌,這會兒要是來一個粉嫩的——像花大姐一樣的女人找宿,有十個也被你們搶走了,三爺我……”

“滾你娘個蛋!”沒等三斜說完,花茉莉就將保溫杯裏的殘茶十分準確地潑到他的臉上。然後,她將折疊椅夾在胳肢窩裏,幾步趕上去,拉住小瞎子的竹竿,平靜地說:“跟我來吧,慢著點走,這是下堤的路。”

“謝謝大嫂。”

“叫我大姐吧,他們都這樣叫。”

“謝大姐。”

“不必。”

花茉莉再沒說什麼,小心翼翼地牽著小瞎子走下河堤,轉到麻石鋪成的街上。站在堤上的四個人聽到了花茉莉的開門關門聲,看到了從花茉莉住室的蘋果綠窗簾裏邊突然透出了漂亮而柔和的光線。花茉莉晃動的身影投射到薄如蟬翼的窗簾上。

河堤上,三個買賣人互相打量著,交換著迷惘的目光,他們好像要說點什麼,但終究什麼也沒有說,彼此點點頭,便連連打著呵欠,走回家去睡覺。他們都已過中年,對某些事情十分敏感而機警,但對某些事情的反應卻遲鈍起來,花茉莉把一個小瞎漢領回家去寄宿,在他們看來雖然有點不可思議但又畢竟是順理成章,因為他們的家中雖然完全可以安排下一個小瞎子,但比起花茉莉家來就窄巴得多了。花茉莉一人獨住了六間寬敞明亮的瓦房,安排三五個小瞎子都綽綽有余。因此,當小瞎子蹣跚著跟在花茉莉身後走下大堤時,三個人竟不約而同地舒出了一口如釋重負的長氣。

唯有潑皮無賴三斜被這件事大大震驚了。花茉莉的舉動如同電火雷鳴猛擊了他的頭頂。他大張著嘴巴,兩眼發直,像木樁子一樣撰在那兒。一直等到三個買賣主也搖搖擺擺走下河堤時,他才真正明白過來。在三斜眼裏,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他心裏充滿醋意與若幹邪惡的念頭,他的眼睛貪婪地盯著花茉莉映在窗簾上的倩影與小瞎子那一動不動的身影,嘴裏咕咕嚕嚕吐出一連串骯臟的字眼。

現在該來向讀者介紹一下花茉莉其人了。如果僅從外表上看,那麼這個花茉莉留給我們的印象僅僅是一個嫵媚而帶著幾分佻薄的女人。她的那對稍斜的眼睛使她的臉顯得生動而活潑,嬌艷而濕潤的雙唇往往使人產生很多美妙的聯想。然而,無數經驗告訴我們,僅僅以外貌來判斷一個人的內心世界,往往要犯許多嚴重的錯誤。人們都要在生活中認識人的靈魂,也認識自己的靈魂。

花茉莉不久前曾以自己的離婚案轟動了,震撼了整個馬桑鎮。那些日子裏,鎮上的人們都在一種亢奮的、躍躍欲試的情緒中生活,誰也猜不透花茉莉為什麼要跟比自己無論各方面都要優越的、面目清秀、年輕有為、在縣政府當副科長的丈夫離婚。人們起初懷疑這是那個小白臉副科長另有新歡,可後來得知小白臉副科長對花茉莉一往情深,花茉莉提出離婚時,他的眼泡都哭腫了。鎮上那些消息靈通人士雖想千方百計地打聽到一些男女隱私桃色新聞一類的東西,但到底是徒勞無功。據說,花茉莉提出離婚的惟一理由是因為“副科長像皇帝愛妃子一樣愛著她”。這句話太深奧了,其中包含的學問馬桑鎮上沒有什麼人能說清楚。潑皮三斜在那些日子裏則充分發揮了他的想象力,把茉莉花酒店女老板描繪成了民間傳說中的武則天一樣淫蕩的女人,並抱著這種一廂情願的幻想,到茉莉花酒店裏去伸鼻子,但每次除了挨頓臭罵之外,並無別的收獲。

花茉莉一開燈,就被小瞎子那不凡的相貌觸動了靈魂。他有著一個蒼白凸出的前額,使那兩只沒有光彩的眼睛顯得幽邃靜穆;他有著兩扇大得出奇的耳輪,那兩扇耳輪具有無限蓬勃的生命力,敏感而靈性,以至於每一個細微的聲響都會使它們輕輕顫動。

花茉莉在吃喝上從不虧待自己,她給小瞎子準備的夜餐也是豐富無比,有香嫩的小燒雞和焦黃的炸河蝦,還有一碟子麻醬拌黃瓜條,飯是那種細如銀絲的精粉掛面。吃飯之前,花茉莉倒了一杯黃酒遞給小瞎子。

“你喝了這杯黃酒吧。”

“大姐,我從來不喝酒。”

“不要緊,這酒能活血舒筋,度數很低。”

小瞎子沈思片刻,端起酒來一飲而盡。然後便開始吃飯。小瞎子食欲很好,他大嚼大咽,沒有半點矯揉造作,隨便中透出幾分瀟灑的氣派來。花茉莉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她的心中一時充滿了甜蜜的柔情。

花茉莉把小瞎子安置在東套間裏,自己睡在西套間。臨睡前,她坐在床上沈思了約有一刻鐘,然後“啪”一聲拉滅燈。

這時,河堤上的三斜才一路歪斜地滾下堤去。

第二天,馬桑鎮上正逢集日。早晨,溫暖的紫紅朝霞裏摻著幾抹玫瑰色的光輝。一大早,麻石街上就人流如蟻,高高低低的叫賣聲不絕於耳。瘸子方六、禿子黃眼和麻子杜雙的買賣都早已開張,黃眼在飯鋪門前支上了油條鍋,一股股香氣彌漫在清晨的麻石街上,撩動著人們的食欲。然而,往日買賣興隆的茉莉花酒店卻大門緊閉,悄然無聲。在以往的集日裏,花茉莉是十分活躍的,她把清脆的嗓子一亮,半條街都能聽到,今日裏缺了她這聲音,麻石街上就顯得有些冷冷清清。炸著油條的黃眼,提壺續水的方六,以及正在給顧客稱著鹽巴的杜雙都不時地將疑問的目光向茉莉花酒店投去。他們都顯得心事重重,焦慮不安,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噬嚙著他們的神經。

三斜腫著眼泡在集市轉了一遭。在黃眼鋪子前,他順手牽走了一根油條,然後詭詐地笑笑,附在黃眼耳朵上說了一通鬼話。黃眼呆呆地瞪著眼,把油條糊在鍋裏。三斜看著他的呆相,趁便又抓了一把油條,溜走了。在方六茶館裏,杜雙小店裏,他又故伎重演,獲得了物質與精神上的雙豐收後,便跑到不知哪個角落裏去了,麻石街上一整天沒看到他的影子。

一個驚人的消息在小鎮上迅速傳開。不等集市散場,全鎮人都知道了花茉莉昨天夜裏將一個小瞎子領到家裏留宿。據說,花茉莉與小瞎子睡在一張床上,花茉莉摟著小瞎子“巴唧巴唧”的親嘴聲,站在八隆河大堤都聽得清清楚楚……

已經開始有一些女人鬼鬼祟祟地將臉貼在茉莉花酒店的門縫上向店裏張望。但花茉莉家是六間房分兩排,前三間是酒店的操作間、櫃臺、客座,後排三間是花茉莉的住室。兩排房子用兩道高墻連起來,形成了一個十分嚴密的二合院。因此,趴在酒店大門縫上往裏張望,看到的只是一些板凳桌子,院子裏的情景被墻壁和後門遮掩得嚴嚴實實。不死心的女人又繞到院墻外邊去找機會,但院墻很高,青天白日扒人家墻頭又毫無道理,因而,只有蹲在墻根聽些動靜。院子裏傳出轆轤絞水的“吱喲”聲和涮洗衣服的“咕唧”聲。

整整一天,茉莉花酒店大門緊閉,花茉莉一直沒有露面。黃昏時分,流言蜚語更加泛濫開來,馬桑鎮上的人們精神上遭受著空前的折磨。一個男人住在一個女人家裏,人們並不十分認為這是一件多麼大的醜聞,折磨他們的主要是這件謎一般的事情所撩動起來的強烈好奇心。試想,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把一個骯臟邋遢的小瞎子留在家中已經一天一夜,這件事該有多麼樣的荒誕不經。

後來,有幾個聰明的人恍然大悟地爬上了八隆河大堤往花茉莉院子裏張望,他們看到,在蒼茫的暮色中,花茉莉步伐輕松地收著晾曬的衣服,那個小瞎子蹤影不見。

當然,對這席卷全鎮的流言蜚語,也有不少人持懷疑批判態度,他們並不相信在花茉莉和小瞎子之間會發生暖昧的事情。像花茉莉這樣一個心高性傲的女人,一般的男子都被她瞧不起,難以設想一個猥瑣的小瞎子竟會在短短的時間裏喚起她心中的溫情。然而,他們也無法否認,茉莉花小酒店裏也許正在醞釀著一件不平凡的事情,這種預感強烈地攫住了人們的心。

晚風徐徐吹動,夜幕悄然降臨。花茉莉當然不會再來八隆河堤上放風,但大堤上卻匯集了幾十個關心著茉莉花酒店的人。昨晚上的四個人都在,他們已經數十次地講述昨晚的經歷,甚至為一些細節譬如小瞎子身上布袋的數目和形狀、小瞎子個頭的高低以及手中竹竿的長度爭論得面紅耳赤。人們終於聽膩了他們的故事,便一齊沈默起來。這天晚上半陰半晴,天空浮遊著一塊塊奇形怪狀的雲團。月亮忽而鉆進雲團,忽而又從雲團裏鉆出來。大堤上時而明朗,時而晦暗,大堤上的人們時而明白,時而糊塗。不時有棲鳥在枝頭“撲梭”幾聲。槐花香也愈加濃烈。堤上的人們仿佛沈人了一個悠長的大夢之中。

時間飛快地流逝著,不覺已是半夜光景。堤上的人們身上發冷,眼皮沈重,已經有人開始往堤下走去。就在這時候,花茉莉住室的房門打開了。兩個人影,一高一低——苗條豐滿的花茉莉和小巧玲瓏的小瞎子走到院子裏來,花茉莉擺好了她平常坐的折疊椅,招呼著小瞎子坐上去,自己則坐在一把低矮的小凳上,雙肘支頤,面對著小瞎子。人們都大睜開驚愕的眼睛,註視著兩個男女。大堤上異常安靜,連一直喋喋不休的三斜也閉住了嘴巴。八隆河清脆細微的流水聲從人們耳畔流過,間或有幾只青蛙“嘎嘎”叫幾聲,然後又是寂靜。突然,從院子裏響起了一種馬桑鎮居民多少年沒聽過的聲音,這是小瞎子在吹簫!那最初吹出的幾聲像是一個少婦深沈而輕軟的嘆息,接著,嘆息聲變成了委婉曲折的嗚咽,嗚咽聲像八隆河水與天上的流雲一樣舒展從容,這聲音逐漸低落,仿佛沈入了悲哀的無邊大海……忽而,淒楚婉轉一變又為悲壯蒼涼,聲音也愈來愈大,仿佛有滔滔洪水奔湧而來,堤上人的感情在音樂的波浪中起伏。這時,瘸子方六仰著臉,眼睛似閉非閉;黃眼把頭低垂著,“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麻子杜雙手捂著眼睛;三斜的眼睛睜得比平時大了一倍……簫聲愈加蒼涼,竟有穿雲裂石之聲。這聲音有力地撥動著最纖細最柔和的人心之弦,使人們沈浸在一種迷離恍惚的感覺之中。

簫聲停止了,裊裊余音縈回不絕。人們懷著一種甜蜜的惆帳,悄悄地走下堤去,消失在小鎮的四面八方。

第二天,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人們無法下地幹活,便不約而同地聚攏到小鎮的“商業中心”消磨時光。而一大清早,茉莉花酒店就店門大開,花茉莉容光煥發地當壚賣酒,櫃臺裏擺著幾十只油汪汪的燒雞和幾十盤深紅色的油氽花生米,小酒店裏香氣撲鼻,幾十個座位很快就坐滿了。人們多半懷著鬼胎,買上兩毛錢的酒和二兩花生米慢慢啜著,嚼著,眼睛卻瞥著花茉莉。花茉莉仿佛全無覺察,毫不吝嗇地將她的滿面笑容奉獻給每一個註視著她的人。

終於,有個人熬不住了,他走上前去,吞吞吐吐地說:“花大姐……”

“怎麼?來只燒雞?”

“不,不……”

“怕你老婆罰你跪是不?男子漢大丈夫,連只小燒雞都不敢吃,窩囊!那些票子放久了要發黴的!”

“來只就來只!花大姐,別把人看扁了。”

“好!這才是男子漢的氣魄。”

花茉莉夾過一只雞往小臺秤上一放,麻利地約約斤兩,隨口報出錢數:“二斤七兩,四塊零五分,五分錢饒你,給四塊錢。”

那人付了錢,卻不拿雞離開,他很硬氣地說道:“花大姐,聽說你家來了個吹簫的,能不能請出來讓俺們見識見識?”

“花大姐,把你的可心人小寶貝請出來讓爺們看看,捂在被窩裏也會發黴的。”不知什麼時候鉆進酒店的三斜陰陽怪氣地說。

花茉莉滿臉通紅,兩道細眉豎了起來,這是她激怒的象征。人們生怕她沖出櫃臺把三斜用刀劈了,便一齊好言勸解,花茉莉這才漸漸平靜下來。

那買雞漢子又說:“花大姐,俺們被他的簫聲給迷住了,你讓他給鄉親們吹一段,咱請他吃頓燒雞。”

花茉莉慢騰騰地用毛巾擦凈油膩的手,意味深長地點點頭,便向後屋走去。好大一會兒,她才牽著小瞎子的手,穿過飄落著細雨的小院,來到酒客們面前。

三斜驚異地發現,小瞎子已經完全不是前天晚上那副埋汰樣子了。他渾身上下的衣服洗得千幹凈凈,熨得平平展展,頭發梳理得蓬松而不紊亂,好像還塗了一層薄薄的發蠟。

馬桑鎮上的人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體面的瞎子。

小瞎子優雅地對著眾人鞠了一躬,用悅耳的男中音說:“我是半路眼瞎,學習民樂是瞎眼之後開始的,時間還不長,勉強會幾個曲子,不像樣。不過鄉親們一片盛情難卻,我也就不避譾陋,甘願獻醜。只是那洞簫要在月夜嗚咽,方顯得意境幽遠,情景交融。白天吹簫,當然也可,但意趣就差多了。幸而本人還可拉幾下二胡,就以此謝鄉親們一片真情吧!”

這一番話說得溫文爾雅,更顯得小瞎子來歷不凡。早有人搬過來一只方凳,小瞎子端坐下來,調了調弦,屏住呼吸默想片刻,便以極其舒緩的動作運起弓來,曲子輕松明麗,細膩多情,仿佛春暖花開的三月裏柔媚的輕風吹拂著人們的臉龐。年輕的可以從曲子裏想象到繾綣纏綿的溫存,年老的可以從曲子裏回憶起如夢如煙的往事,總之是有一股甜蜜的感覺在人們心中融化。人們忘了天,忘了地,忘了一切煩惱與憂愁。花茉莉俯身在櫃臺上,雙手捧著腮,眼睛迷離著,面色如桃花般鮮艷。後來,小瞎子眼前幻化出枯樹寒鴉,古寺疏鐘,平沙落雁,殘月似弓,那曲子也就悲愴起來,馬桑鎮的聽眾們突然想起蒼茫的深秋原野與在秋風中瑟瑟發抖的槐樹枯枝……小瞎子的二胡又拉出了幾個波瀾起伏的旋律之後,人們的思維就會被音樂俘虜,他們的心隨著小瞎子的手指與馬尾弓子跳躍……

一曲終了,小瞎子端坐不動,微閉著黯淡無光的眼睛,額頭白得像紙一樣,兩只大得出奇的耳朵神經質地抖動著。每一個人的眼睛都潮濕起來,花茉莉則將兩滴淚珠掛在長長的睫毛上,她面色蒼白,凝目癡望著麻石街上的蒙蒙細雨。

當小瞎子的二胡拉響時,方六茶館,黃眼飯鋪、杜雙小賣部裏的顧客就像鐵屑尋找磁石一樣跑進了酒店。窄窄的麻石街上闃無人跡。雨絲落到麻石板上,濺起小小的銀色水珠。偶爾有幾只羽毛蓬松的家燕掠著水汪飛過去。間或一陣風起,八隆河堤上開始雕謝的槐花瓣兒紛紛跌落在街道上。方六、黃眼、杜雙都寂寞地坐在門口,目光呆滯地瞅著擠滿人的酒店,誰也猜不透他們心裏想的是什麼。

自從下雨那天小瞎子再次大展奇才後,鎮上那些汙言穢語便銷聲匿跡了。連那些好奇心極重、專以搬弄口舌為樂的娘兒們也不去議論小瞎子與花茉莉之間是否有風流韻事。因為這些娘兒們在最近的日子裏也都有幸聆聽了小瞎子魅力無窮的音樂,小瞎子魔鬼般地撥動著她們的柔情,使她們一個個眼淚汪汪,如怨如慕。一句話,小瞎子已經成了馬桑鎮上一個神秘莫測高不可攀的人物,人們欣賞畸形與缺陷的邪惡感情已經不知不覺地被凈化了。

在這些日子裏,八隆公路的路胎已被隆隆的壓路機壓得十分堅硬,鋪敷路面的工程開始了。一批從農村臨時抽調的鋪路工駐進了馬桑鎮,馬桑鎮上,整天都可聽到鎮後公路上鋪路工粗獷的笑罵聲,空氣中彌漫著熔化瀝青的刺鼻臭味。到了晚上,鋪路工們把整個鎮子吵得雞飛狗叫,喧嚷異常。這幫子鋪路工多半是正處在精力過剩階段的毛頭小夥,腰裏又有票子,於是在晚飯後便成群結隊的在街上瞎逛,善於做買賣的“商業中心”主人們,便一改黑天關門的舊俗,把主要精力放到做夜市上來。花茉莉當然不會錯過這賺錢的良機,她買賣不錯,小酒店每晚上都滿座,每天燒二十只雞,一忽兒就被搶光。

在夜市乍開的一段時間裏,“商業中心”的其他三家主兒生意也是不錯的。方六、黃眼也開始兼營酒菜,酒的質量與菜的味道也不比茉莉花酒店差,因此,每天晚上他們的客座上也幾乎是滿的。後來,局面卻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原因是在一天晚上,俏麗的茉莉花酒店主人正在明亮的櫃臺裏做著買賣的時候,從幽靜的後院裏石破天驚般地響起了琵琶聲。小瞎子獨坐梧桐樹下,推拉吟揉,劃撥扣掃,奏出了銀瓶乍裂,鐵騎突出,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般的樂章。從此,茉莉花酒店生意空前興隆,花茉莉不得不在後院拉起大燈泡,露天擺起桌子,或者幹脆打地攤,以容納熱心的聽眾兼酒徒。而小瞎子也施展開了他的十八般武藝,將他的洞簫、橫笛、琵琶、二胡、嗩吶通通從布袋裏拿出來,輪番演奏,每夜都要鬧騰到十二點才睡。幾十個有一點音樂細胞的小夥子,就連中午休息那一點時間也要跑到茉莉花酒店來,聽小瞎子講幾段樂理,講幾個譬如《陽春白雪》、《大浪淘沙》之類的古曲。

與此同時,茉莉花酒店的營業額直線上升,麻子杜雙小賣部積壓日久的三百瓶白酒被花茉莉連箱搬過,也不過維持了半個月光景,杜雙趕緊又去縣城進了五百瓶白酒,又被茉莉花一下躉了過來。顧客們對花茉莉的燒雞、油氽花生也是大加贊賞,花茉莉白日裏馬不停蹄地忙碌一天,到晚上還是供不應求。

鋪路工已經在鎮上住了兩個月,雖然他們的工作點離小鎮越來越遠,很有搬遷的必要了,但他們得拖就拖,寧願多跑點路也心甘情願。

現在該回過頭來說一說愛情這個永恒的主題了。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花茉莉甘冒流言蜚語敗壞聲譽的危險收留下小瞎子的呢?這在當時確實是一個謎,只是當有一天晚上茉莉花酒店關門掛鎖,花茉莉與小瞎子雙雙匿跡之後,馬桑鎮的人們才省悟到這是出於愛情的力量。

像花茉莉這樣一個潑辣漂亮決不肯依附別人的女人,常常會突如其來的做出一些連她自己都會感到吃驚的決定。當然,這些決定更令旁觀者瞠目結舌。譬如她與前夫的離婚就是這樣。那天晚上,當她領著小瞎子走下河堤時,是否就愛上了他呢?這個問題誰也說不清。不過根據常理分析,促使她那樣做的恐怕主要是同情心和側隱心;假如這個分析是對的,那麼這種同情、側隱之心是怎樣發展何時發展成為愛情的呢?這個問題我想就不必解釋了。反正,她被一種力量徹底改造了確是無疑的。從前的花茉莉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她風流刻薄,伶牙俐齒,工於心計,常常想出一些刁鉆古怪的主意整治那些得罪了她的人。連她的笑容,也是令人不寒而栗的。自從小瞎子進店之後,花茉莉的笑容才真正帶出了女人的溫情,她微微斜視的眼睛裏消失了嘲弄人的意味,連說話的調門也經常降低一個八度。對待顧客是這樣,而她對待小瞎子的態度,更是能把三斜之流的人物折磨得神經錯亂。當一天的緊張勞動結束後,她常常和小瞎子在院子裏對面而坐,眼睛緊盯著他,半天也不說一句話。小瞎子的臉尤其是那兩只充滿感情色彩的大耳朵使她心旌搖蕩。小瞎子對花茉莉來說,好像是掛在八月枝頭上一顆成熟的果子,她隨時都可以把它摘下來一口吞掉。然而她不願意這樣做。她更願意看著這顆果子掛在枝頭閃爍誘人的光彩,她欣賞著這顆果子並且耐心地等待著,一直等到這顆熟透的果子散發著撲鼻的清香自動向地面降落時,她再伸手把它接住。那麼,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要保護這顆果子,以免落入他人之手。

修築八隆公路的築路工們,終於不得不卷起鋪蓋搬家了。他們的施工點已距馬桑鎮二十華裏,再這樣來回跑勢必大大窩工,因此,築路隊領導下了強制性命令。

築路工走了,但開了頭的馬桑鎮“商業中心”夜市卻繼續了下來。鎮上勞動了一天的人們並不想吃過晚飯倒頭就睡,他們需要精神上的安慰與享受,他們需要音樂。當然,從收音機裏也可以聽到音樂,但那與小瞎子的演奏簡直不能比。雖然小瞎子能夠演奏的樂曲他們都已聽過,但這些曲子他們百聽不厭,每聽一遍都使他們感嘆、唏噓不止。對此,小瞎子開始良心不安起來,演奏前,他總是滿面羞愧地說:“這怎麼好意思,老是這幾個曲子……我的腦子空空了,我需要補充,我要去搜集新的東西……”然而,那些他的崇拜者卻安慰道:“兄弟,你別犯傻,到哪兒去?到哪兒去找花大姐這樣一個女菩薩?再說,你會的這些曲子就盡夠俺們享用了,好東西百聽不厭。就像花大姐賣的燒酒,俺們天天喝,從來沒煩過,每一次喝都那麼上勁,一口F去,渾身舒坦,你這些曲子呀,嗨嗨,就跟花大姐的燒酒一樣……”當聽到酒徒們把自己的音樂與花大姐的燒酒相提並論時,小瞎子的臉變得十分難看,他的兩扇大耳朵扭動著,仿佛兩個生命在痛苦地呻吟。那晚上的演奏也極不成功,拉出的曲子像摻了沙子的米飯難以人口一樣難以入耳。

時間飛馳前進,不覺已是農歷八月盡頭。秋風把成熟的氣息從田野裏吹來,馬桑鎮四周的曠野上,青翠的綠色已逐漸被蒼褐的黃色代替。八隆河堤上的槐葉滴零零地打著旋飄落,飄落在河中便起起伏伏地順水流去。自從那次失敗的演出之後,小瞎子仿佛添了心事,他的飯量大減,有時還呆坐著發楞。花茉莉施出全副本領為他改善夥食。為了替他解悶,還經常拉著他的手到八隆河堤上散步。當她和他漫步大堤時,鎮上的一些娘兒們就指指點點地說:“瞧啊,這是多麼般配的一對!小瞎子勝過副科長一百倍哩……”聽到這些議論,花茉莉總是心滿意足地笑著,臉上浮現出癡迷迷的神情;但小瞎子卻往往變得惶惶不安起來,趕緊找上個借口讓花茉莉領他回家。

九月初頭,馬桑鎮後縣裏興建的榨糖廠、帆布廠廠房建成,不幾天,就有成群的卡車滿載著機器沿著新修的八隆公路開來,隨著機器的到來,大群的工人也來了。這對於馬桑鎮“商業中心”來說,無疑是一個重大的喜訊。還有更加驚人的消息呢,據說,馬桑鎮周圍的地層下,蘊藏著豐富的石油,不久就要派鉆井隊來開采,只要這裏變成大油田,那小小的馬桑鎮,很可能就是未來的馬桑市的前身……對於這些,花茉莉做出了快速反應,她到縣木器廠訂購了一批桌椅,又購了一批磚瓦木料,準備在院子裏蓋一個簡易大餐廳,進一步擴大經營規模,她還托人去上海給瞎子買花呢西服黑皮鞋——這是為小瞎子晚上演奏準備的禮服。最後,她請鎮上最有名的書法家寫了一塊“茉莉花音樂酒家”的匾額,高高地掛在了瓦檐之下。宏偉的計劃使花茉莉生動的面孔閃爍著魅人的光彩。她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計劃說給小瞎子聽,語言中已經不分你我,一概以我們稱之。小瞎子對花茉莉的計劃感到驚嘆不已,認為這個女人確實不簡單。而聽到自己將在這個安樂窩裏永遠充當樂師時,他的臉上出現了躊躇不快的神情。花茉莉推他一把,嬌嗔道:“瞧你這個人,又犯哪家子愁!你說,你還有什麼事不順心……”

關於馬桑鎮光輝前景的傳說,自然也在方、黃、杜三人心中激起了波瀾,他們看到花茉莉一系列轟轟烈烈的舉動,尤其是看到那塊“茉莉花音樂酒家”大匾額,心裏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他們自信本事都不在花茉莉之下,而花茉莉能夠如此猖獗,擠得他們生意蕭條,實在是借助了小瞎子的力量。至此,他們不由地都後悔當初沒把小瞎子領回家中,而讓花茉莉撿了個便宜。據麻子杜雙計算,四個月來,花茉莉少說也凈賺了三千元,而小瞎子僅僅是吃點雞雜碎。這小瞎子簡直就是棵搖錢樹,而一旦馬桑鎮上機器轟鳴起來,這棵搖錢樹更將大顯神通,這個女人不久就會成為十萬元戶主的。

這天下午,方、黃、杜聚在茶館裏談論這件事情。方六建議三人一起去跟花茉莉公開談判。杜雙起初猶豫不決,生怕得罪了花茉莉無法處理積壓白酒,但又一想,去探探口風,伺機行事,料也無妨,也免得得罪方、黃,於是就答應了。

三人商議停當,便跨過麻石街,走進了“茉莉花音樂酒家”。正是農忙季節,店裏沒有顧客。花茉莉正在竈上忙著,為晚上的營業做準備。一看到方、黃、杜到,她連忙停下活兒相迎。她一邊敬煙一邊問:“三位掌櫃屈駕光臨,小店增輝哪!不知三位老哥哥有啥吩咐!”

“花大姐,”方六撚著老鼠胡子說:“你這四個月,可是大發了!”

“那也比不上您吶,方掌櫃!”

“嘻嘻,花大姐擠兌人嘍,俺這三家捆在一起也沒有您粗吶!”

“花大姐,”黃眼道,“您這全沾了小瞎子的光喲!”

“此話不假。”花茉莉撇撇嘴,挑戰似的說。

“花大姐,您看是不是這樣,讓小瞎子在咱們四家輪流坐莊,要不,您這邊絲竹一響,俺那邊空了店堂。”方六說。

“什麼?哈哈哈……真是好主意,虧你們想得出,想把人從我這挖走?明告你們吧,沒門!”

“花大姐,說實話難聽——這小瞎子可是咱四個人一塊發現的,你不能獨占花魁哪!”

“放屁!”花茉莉柳眉倒豎,罵了一聲,“想起那天晚上,你們三個人支支吾吾,一個個滑得賽過泥鰍,生怕他腌躦了你們那臭店,連個宿都不留。是我把他領回家中,熱酒熱飯招待。這會兒看他有用處了,又想來爭,怎麼好意思張你們那張臭嘴!呸!”

“花大姐,說話別那麼難聽。俗話說,‘有飯大家吃,有錢大家賺’,好說好商量,撕破了臉子你也不好看。”

“你能怎麼著我姑奶奶?”

“花大姐,你與小瞎子非親非故,留他長住家中,有傷風化。再說,現如今是社會主義,不興剝削勞動力,你讓小瞎子為你賺錢,卻分文不給他,這明明就是剝削,法律不允許……”

“你怎麼知道我跟他非親非故?”

“難道你真想嫁給他不成?”

“我就是要嫁給他!我馬上就去跟他登記結婚。他是我的男人,我們兩口子開個夫妻店,不算剝削了吧?你們還有什麼屁放?”

“我每月出一百元雇他!”

“我出二百!”

“滾你們的蛋吧,一千我也不賣!”

花茉莉幹凈利索地罵走了方、黃、杜,獨自一人站在店堂裏生氣。她萬沒想到,三個老滑頭競想把熟透的果子摘走。是時候了,該跟小瞎子挑明了。

她顧不得幹活了,一把撕下圍裙,推開了虛掩著的後門。

她楞住了。

小瞎子直挺挺地站在門外,像哲學家一樣苦思冥想,明凈光潔的額頭上竟出現了一道深深的皺紋。

他那兩只耳朵、兩只洞察秋毫之末的耳朵,在可怕地扭動著。

好戲就要開場。

“你全昕到了?”

小瞎子點點頭。

花茉莉一下子把他緊緊摟在懷裏,用火熱的雙唇親吻著那兩只大耳朵,嘴裏喃喃地說著:“我的好人兒,果子熟了,該摘了……”

小瞎子堅決地從花茉莉懷裏掙脫出來,他的嘴唇哆嗦著,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好人兒,你把我的心哭碎了,”花茉莉掏出手絹揩著他的淚水,“咱們結婚吧……”

“不、不、不!”小瞎子猛地昂起頭,斬釘截鐵地說。

“為什麼?!”

“不知道……”

“難道我配不上你?難道我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我的小瞎子……你看不見我,你可以伸手摸摸我,從頭頂摸到腳後跟,你摸我身上可有半個疤?可有半個麻?自從你進了我的家門,你可曾受了半點委屈?我是一個女人,我想男人,但我不願想那些烏七八糟的男人,我天天找啊,尋啊,終於,你像個夢一樣的來了,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想,這就是我的男人,我的親人,你是老天給我的寶貝……我早就想把一切都給了你,可是我又怕強扭的瓜不甜,我怕澆水多了反把小芽芽淹死,我等啊等啊,一點一點地愛著你,可你,竟是這般絕情……”花茉莉哽咽起來。

“花大姐,你很美——這我早就聽出來了,不是你配不上我,而是我配不上你。你對我的一片深情,我永遠刻在心上,可是……我該走了……我一定要走了……我這就走……”

小瞎子摸摸索索地收拾行李去了。花茉莉跟進屋,看著他把大小口袋披掛上身,心裏疼痛難忍,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等花茉莉醒來時,小瞎子已經走了。

當天晚上,茉莉花音樂酒家一片漆黑。借著朦朧的月光,人們看到酒家大門上掛著一把大鐵鎖,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三斜在人堆裏神秘地說,傍黑時,他親眼看見小轄子沿著河堤向西走了,不久,又看到花茉莉沿著河堤向西追去。追上了沒有呢?不知道。最後結局呢?

八隆公路從馬桑鎮後一直向東延伸著,新鋪敷的路面像鏡子一樣泛著光。如果從馬桑鎮後沿著公路一直往東走出四十裏,我們就會重新見到那幫子鋪路工,馬桑鎮的老朋友。他們的瀝青鍋依然散發著刺鼻的臭氣,他們勞動時粗魯的笑罵依然是那麼優美動聽。

這天中午,十月的太陽毫不留情地撫摸著大地,撫摸著躺在八隆公路道溝裏休息的鋪路工們。西南風懶洋洋地吹過來,卷起一股股彌漫的塵土,氣氛沈悶得令人窒息。忽然,一個嘶啞的嗓子哼起了一支曲子,這支曲子是那樣耳熟,那樣撩人心弦。過了一會兒,幾十個嗓子一起哼起來。又過了一會兒,所有的嗓子一齊哼起來。在金燦燦的陽光下,他們哼了一支曲子又哼另一支曲子。這些曲子有的高亢,有的低沈,有的陰郁,有的明朗。這就是民間的音樂嗎?這民間音樂不斷膨脹著,到後來,聲音已仿佛不是出自鋪路工之口,而是來自無比深厚凝重的莽莽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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