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評梅(1902~1928),乳名心珠,學名汝璧,山西平定人,現代作家。著有《偶然草》、《濤語》等。

北京城落了這樣大這樣厚的雪,我也沒有興趣和機緣出去鑒賞,我只在綠屋給受傷倒臥的朋友煮藥煎茶。寂靜的黃昏,窗外飛舞著雪花,一陣緊似一陣,低垂的帳帷中傳出的苦痛呻吟,一聲慘似一聲!我黑暗中坐在火爐畔,望著藥壺的蒸汽而沈思。

如抽亂絲般的腦海裏,令我想到關乎許多雪的事,和關乎許多病友的事,絞思著陷入了一種不堪說的情狀;推開門我看看雪,又回來揭起帳門看看病友,我真不知心境為什麼這樣不安定而仿徨?我該詛咒誰呢?是世界還是人類?我望著美麗的雪花,我贊美這世界,然而回頭聽見病友的呻吟時,我又詛咒這世界。我們都是負著創痛倒了又紮掙,倒了又紮掙,失敗中還希冀勝利的戰士,這世界雖冷酷無情,然而我們還奢望用我們的熱情去溫暖,這世界雖殘毒狠辣,而我們總禱告用我們的善良心靈去改換。如今,我們在戰線上又受了重創,我們微小的力量,只賺來這無限的憂傷!何時是我們重新紮掙的時候,何時是我們戰勝凱旋的時候?我只向熊熊的火爐禱祝他給與我們以力量,使這一劑藥能醫治我病友,霍然使她能馳驅赴敵再掃陰霾!

黃昏去了,夜又來臨,這時候瑛弟踏雪來看病友,為了人間的煩惱,令他天真爛漫的面靨上,也重重地罩了愁容,這真是不幸的事。不過我相信一個人的生存,只是和苦痛搏戰,這同時也是一件極平淡而庸常無奇的事吧!我又何必替眾生來懺悔?

給她吃了藥後,我才離開綠屋,離開時我曾想到她這一夜輾轉哀泣的呻吟,明天朝霞照臨時她慘白的面靨一定又瘦削了不少!愛憐,同情,我真不願再提到了,罪惡和創痛何嘗不是基於這些好聽的名詞,我不敢詛咒人類,然而我又何能輕信人類;所以我在這種情境中,絕不敢以這些好聽的名詞來市恩於我的病友;我只求賜她以愚鈍,因為愚鈍的人,或者是幸福的人,然而天又賦她以伶俐聰慧以自戕殘。

出了綠屋我徘徊在靜白的十字街頭了,這粉裝玉琢的街市,是多麼幽美清冷值得人鑒賞和贊美!這時候我想到荒涼冷靜的陶然亭,偉大莊嚴的天安門,蕭疏遼闊的十剎海,富麗嬌小的公園,幽雅閑散的北海,就是這熱鬧多忙的十字街頭,也另有一種雪後的幽韻,鎮天被灰塵泥土蔽蒙了的北京,我落魄在這裏許多年,四周只有層層黑暗的網羅束縛著,重重罪惡的鐵閘緊壓著,空氣裏那樣幹燥,生活裏那樣枯澀,心境裏那樣苦悶,更何必再提到金迷沈醉的大廈外,啼饑號寒的呻吟。然而我終於在這般夢中驚醒,睜眼看見了這樣幽美神妙的世界,我只為了一層轉瞬即消逝的雪幕而感到欣慰,由欣慰中我又發現了許多年未有的驚嘆,縱然是只如火在黑暗中細微的閃爍,然而我也認識了宇宙尚有這一剎那的改換和遮蔽,我希望,我願一切的人情世事都有這樣剎那的發現,改正我這對世界浮薄的評判。

過順治門橋梁時,一片白雪,隱約中望見如雲如霧兩行掛著雪花的枯樹枝,和平坦潔白的河面。這時已夜深了,路上行人稀少,遠遠只聽見犬吠的聲音,和悠遠清靈的鐘聲。沙沙地我足下踐踏著在電燈下閃閃銀光的白雪直覺到恍非人間世界。城墻上參差的磚緣,披罩著一層一層的白雪,擡頭望:又看見城樓上粉飾的雪頂,和掛懸下垂的流蘇。底下現出一個深黑的洞,遠望見似乎是個不堪設想的一個恐怖之洞門。我立在這寂靜的空洞中往返回顧而踟躕,我真想不到擾攘擁擠的街市上,也有這樣沈寂冷靜時候。

過了宣武門洞,一片白地上,遠遠望見萬盞燈火,人影蠕動的單牌樓,真美,雪遮掩了一切汙濁和醜惡。在這裏是十字街頭了,朋友們,不少和我一樣愛好雪的朋友們,你們在這清白皎潔的雪光下,映出來的影子,踐踏下的足蹤,是怎麼光明和偉大!今夜我投身到這白茫茫的雪鏡中,我只照見了自己的渺小和陰暗,身心的四周何嘗能如雪的透明純潔,因為雪才反映出我自己的黑暗和汙濁,我認識自己只是一個和罪惡的人類一樣的影子,我又那能以輕薄的心理去責備人類,和這本來不清明的世界呢!朋友!我知所懺悔了!

愛戀著雪夜,愛戀著這剎那的雪景,我雖然因夜深不能去陶然亭,十剎海,北海,公園,然而我禁不住自己的意誌,我的足蹤忽然走向天安門。過西安門飯店的門前時,看見停著的幾輛汽車,上邊都是白雪,四輪深陷在雪裏,黑暗的車箱中有蜷伏著的人影,高聳的洋樓在夜的雲霄中撲迎著雪花,一盞盞的半暗的電燈下照出門前零亂的足痕,我忽然想起賴婚中的一幕來,這門前有幾分像呢!

走向前,走向前,丁丁當當的電車過去了,我只望著它車輪底的火花微笑!我驕傲,我是冒著雪花走向前去的,我未曾借助於什麼而達到我的目的,我只是走向前,走向前。

進了西長安街的大森林,我遠遠看見天邊四周都現著淺紅,疏疏的枝上堆著雪花,風過處紛紛地飛落下來,和我的眼淚滴在這地上一樣。過這森林時我抱著沈重的愴痛,我雖然能憶起往日和君宇走過時的足蹤在哪裏,但我又怎敢想到城南一角黃土下已埋葬了兩年的君宇,如今連夢都無。

過了三門洞,呵!這偉大莊嚴的天安門,只有白,只有白,只有白,漫天漫地一片皆白,我一步一步像拜佛的虔誠般走到了白石橋梁下,石獅龍柱之前,我擡頭望著紅墻碧瓦巍然高聳的天安門,我怪想著往日帝皇的尊嚴,和這故宮中遺留下的荒涼。踏上了無人踐踏的石橋,立在橋上遠望燈光明滅的正陽門,我傲然地立了多時,我覺著心境逐漸的冷靜沈默,至於無所興感。這又是我的世界,這如夢似真的藝術化的世界。下了橋我又一直向前去,那新栽的小松上,滿綴了如流蘇似的雪花,一列一列遠望去好像撐著白裙的舞女。前面有一盞光明的燈照著,我向前去了幾步,似乎到了中山先生銅像基礎旁便折回來。燈光雪光照映在我面上,這時我覺心地很潔白純真,毫無陰翳遮蔽,因為我已不是在這世界上,我脫了一切人間的衣裳,至少我也是初來到這世界上。

我自己不免受人間一切翳蒙,我才愛白雪,而雪真能洗滌我心靈至於如雪冷潔;我還奢望著,奢望人間一切的事物和主持世界的人類,也能給雪以洗滌的機會,那麼,我相信比用血來撲滅反叛的火焰還要有效!

1927年1月14日,雪夜

《語絲》第1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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