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原題為《微雪的早晨》;最初在《教育雜誌》上發表時,改題為《考試》; 一九二八年收入《達夫全集》第四卷《奇零集》時,又改題為《考試前後》;同年 收入《達夫代表作》時,恢復原題《微雪的早晨》。——編者註)

  這一個人,現在已經不在世上了;而他的致死的原因,一直到現在還沒有明白。

  他的面貌很清秀,不像是一個北方人。我和他初次在教室裡見面的時候,總以 為他是江浙一帶的學生;後來聽他和先生說話的口氣,才知道他是北直隸產。在學 校的寄宿舍裡和他同住了兩個月,在圖書室裡和他見了許多次數的面,又在一天禮 拜六的下午,和他同出西便門去騎了一次騾子,才知道他是京兆的鄉下,去京城只 有十八裏地的殷家集的農家之子,是在北京師範畢業之後,考入這師範大學裡來的。

  一般新進學校的同學,都是趾高氣揚的青年,只有他,貌很柔和,人很謙遜, 穿著一件青竹布的大褂,上課的第一天,就很勤懇的拿了一枝鉛筆和一冊筆記簿, 在那裡記錄先生所說的話。

  當時我初到北京,朋友很少。見了一般同學,又只是心虛膽怯,恐怕我的窮狀 和淺學被他們看出,所以到學校後的一個禮拜之中,竟不敢和同學攀談一句話。但 是對於他,我心裡卻很感著幾分親熱,因為他的坐位,是在我的前一排,他的一舉 一動,我都默默的在那裡留心的看著,所以對於他的那一種謙恭的樣子,及和我一 樣的那種沈默怕羞的態度,心裡卻早起了共鳴。

  是我到學校後第二個星期的一天早晨,我一早就起了床,一個人在操場裡讀英 文。當我讀完了一節,靜靜地在翻閱後面的沒有教過的地方的時候,我忽而覺得背 後仿彿有人立在那裡的樣子。回頭來一看,果然看見他含了笑,也拿了一本書,立 在我的背後去牆不過二尺的地方,在那裡對我看著。我回過頭來看他的時候,同時 他就對我說:「您真用功啊!」我倒被他說得臉紅了,也只好笑著對他說:「您也 用功得很!」

  從這一回之後,我們倆就談起天來了。兩個月之後,因為和他在圖書室裡老是 在一張桌上看書的原因,所以交情尤其覺得親密。有一天禮拜六,天氣特別的好, 前夜下的雨,把輕塵壓住,晚秋的太陽曬得和暖可人,又加以午後一點鐘教育史, 先生請假,吃了中飯之後,兩個人在閱報室裡遇見了,便不約而同的說出了一句話 來:

  「天氣真好極了,上哪兒去散散步吧!」

  我北京的地理不熟悉,所以一個人不大敢跑出去。到京住了兩月之久,在禮拜 天和假日裡去過的地方,只有三殿和中央公園。那一天因為天氣太好,很想上郊外 去走走,一見了他,就臨時想定了主意,喊出了那一句後來。同時他也仿彿在那裡 想上城外去跑,見了我,也自然而然的發了這一個提議,所以我們倆不待說第二句 話,就走上了向校門的那條石砌的大路。走出校門之後,第二個問題就起來了, 「上哪裡去呢?」

  在琉璃廠正中的那條大道上,朝南迎著日光走了幾步,他就笑著問我說:

  「李君,你會騎騾兒不會?」

  我在蘇州住中學住過四年,騾子是當然會騎的,聽了他那一句話,忽而想起了 中學時代騎騾子上虎丘去的興致來,所以馬上就贊成說:

  「北京也有騾子麼?讓我們去騎騎試試!」

  「騾兒多得很,一出城門就有,我就怕你不會騎呀。」

  「我騎倒是會騎的。」

  兩人說說走走,到西便門附近的時候,已經是快兩點了。雇好了騾子,騎向白 雲觀去的路上,身上披滿了黃金的日光,肺部飽吸著西山的爽氣,我們兩人覺得做 皇帝也沒有這樣的快樂。

  北京的氣候,一年中以這一個時期為最好。天氣不寒不熱,大風期還沒有到來。 淨碧的長空,返映著遠山的濃翠,好像是大海波平時的景象。況且這一天午後,剛 當前夜小雨之餘,路上微塵不起,兩旁的樹葉還未落盡的洋槐榆樹的枝頭,青翠欲 滴,大有首夏清和的意思。

  出了西便門,野田裡的黍稷都已收割起了,農夫在那裡耕鋤播種的地方也有, 但是大半的地上都還清清楚楚的空在那裡。

  我們騎過了那乘石橋,從白雲觀後遠看西山的時候,兩個人不知不覺的對視了 一回,各作了一種會心的微笑,又同發了一聲讚歎:

  「真好極了!」

  出城的時候,騾兒跑得很快,所以在白雲觀裡走了一陣出來,太陽還是很高。 他告訴我說:

  「這白雲觀,是道士們會聚的地方。清朝慈德太後也時常來此宿歇。每年正月 自初一起到十八止,北京的婦女們遊冶子來此地燒香馳馬的,路上滿都擠著。那時 候橋洞底下,還有老道坐著,終日不言不語,也不吃東西,說是得道的。老人堂裡 更坐著一排白髮的道士,身上寫明幾百歲幾百歲,騙取女人們的金錢不少。這一種 妖言惑眾的行為,實在應該禁止的,而北京當局者的太太小姐們還要前來膜拜施捨, 以誇她們的闊綽,你說可氣不可氣?」

  這也是令我佩服他不止的一個地方,因為我平時看見他儘是一味的在那裡用功 的,然而談到了當時的政治及社會的陋習,他卻慷慨激昂,講出來的話句句中肯, 句句有力,不像是一個讀死書的人。尤其是對於時事,他發的議論,激烈得很,對 於那些軍閥官僚,罵得淋漓盡致。

  我們走出了白雲觀,因為時候還早,所以又跑上前面天寧寺的塔下去了一趟。 寺裡有兵駐紮在那裡,不準我們進去,他去交涉了一番,也終於不行。所以在回來 的路上,他又切齒的罵了一陣:

  「這些狗東西,我總得殺他們乾淨。我們百姓的兒女田廬,都被他們侵佔盡了。 總有一天報他們的仇。」

  經過了這一次郊外遊行之後,我們的交情又進了一步。上課的時候,他坐在我 的前頭,我坐在他的後一排,進出當然是一道。寢室本來是離開兩間的,然而他和 一位我的同房間的辦妥了交涉,竟私下搬了過來。在圖書室裡,當然是一起的。自 修室卻沒有法子搬攏來,所以只有自修的時候,我們兩人不能同伴。

  每日的日課,大抵是一定的。平常的時候,我們都到六點半鐘就起床,拿書到 操場上去讀一個鐘頭。早飯後上課,中飯後看半點鐘報,午後三點鐘課餘下來,上 圖書室去讀書。晚上自修兩個鐘頭,洗一個臉,上寢室去雜談一會,就上床睡覺。 我自從和他住在一道之後,覺得興趣也好得多,用功也更加起勁了。

  可是有一點,我時常在私心害怕,就是中學裡時常有的那一種同學中的風說。 他的相兒,雖則很清秀,然而兩道眉毛很濃,嘴唇極厚,一張不甚白皙的長方臉, 無論何人看起來,總是一位有男性美的青年。萬一有風說起來的時候,我這身材矮 小的南方人,當然要居於不利的地位。但是這私心的恐懼,終沒有實現出來,一則 因為大學生究竟比中學生知識高一點,二則大約也是因為他的勤勉的行為和凜不可 犯的威風可以壓服眾人的緣故。

  這樣的又過去了兩個月,北風漸漸的緊起來,京城裡的居民也感到寒威的逼迫 了;我們學校裡就開始了考試,到了舊歷十二月底邊,便放了年假。

  同班的同學,北方人大抵是回家去過年的;只有貧而無歸的我和其他的二三個 南方人,臉上只是一天一天的在枯寂下去,眼看得同學們一個一個的興高采烈地整 理行篋,心裡每在灑喪家的含淚。同房間的他因為看得我這一種狀況,也似乎不忍 別去,所以考完的那一天中午,他就同我說:

  「年假期內,我也不打算回去,好在這兒多讀一點書。」但考試完後的兩大, 圖書室也閉門了,同房間的同學只剩了我和他的兩個人。又加以寢室內和自修室裡 火爐也沒有,電燈也似乎滅了光,冷灰灰的蟄伏在那裡,看書終究看不進去。若去 看戲遊玩呢,我們又沒有這些錢;上街去走走呢,冰寒的大風灰沙裡,看見的又都 是些殘年的急景和往來忙碌的行人。

  到了放假後的第三天,他也垂頭喪氣的急起來了。那一天早晨,天氣特別的冷, 我們開了眼,談著話,一直睡到十點多鐘才起床。餓著肚在房裡看了一回雜誌,他 忽兒對我說:

  「李君,我們走吧,你到我們鄉下去過年好不好?」

  當他告訴我不回家去過年的時候,我已經看出了他對我的好意,心裡著實的過 意不去,現在又聽了他這話,更加覺得對他不起了,所以就對他說:

  「你去吧!家裡又近,回家去又可以享受夫婦的天倫之樂,為什麼不回去呢?」

  但他無論如何總不肯一個人回去,從十點半鐘講起,一直講到中午吃飯的時候 止,他總要我和他一道,才肯回去。他的脾氣是很古怪的,平時沈默寡言,凡事一 說出口,卻不肯改過口來。我和他相處半年,深知他有這一種執拗不彎的習氣,所 以到後來就終究答應了他,和他一道上他那裡去過年。

  那一天早晨很冷,中午的時候,太陽還躲在灰白的層雲裡,吃過中飯,把行李 收拾了一收拾,正要僱車出去的時候,寒空裡卻下起鵝毛似的雪片來了。

  雇洋車坐到永定門外,從永定門我們再雇驢車到殷家集去。路上來往的行人很 少,四野寥闊,只有幾簇枯樹林在那裡點綴冬郊的寂寞。雪片儘是一陣一陣的大起 來,四面的野景,渺渺茫茫,從車篷缺處看出去,好像是披著了一層薄紗似的。幸 虧我們車是往南行的,北風吹不著,但驢背的雪片積得很多,溶化的熱氣一道一道 的偷進車廂裡來,看去好像是驢子在那裡出汗的樣子。

  冬天的短日,陰森森的晚了,驢車裡搖動雖則很厲害,但我已經昏昏的睡著。 到了他搖我醒來的時候,我同做夢似的不曉得身子在什麼地方。張開眼睛來一看, 只覺得車篷裡黑得怕人。他笑著說:

  「李君!你醒醒吧!你瞧,前面不是有幾點燈火看見了麼?那兒就是殷家集呀!」

  又走了一陣,車子到了他家的門口,下車之後,我的腳也盤坐得麻了。走進他 的家裡去一看,裡邊卻寬敞得很。他的老父和母親,喜歡得了不得。我們在一盞煤 油燈下,吃完了晚飯,他的媳婦也出來為我在一張暖炕上鋪起被褥來。說起他的媳 婦,本來是生長在他家裡的童養媳,是於去年剛合婚的。兩隻腳纏得很小,相兒雖 則不美,但在鄉下也不算很壞。不過衣服的樣子太古,從看慣了都會人士的我們看 來,她那件青布的棉襖,和緊紮著腳的紅棉褲,實在太難看了。這一晚因為日間在 驢車上搖擺了半大,我覺得有點倦了,所以吃完晚飯之後,一早就上炕去睡了。他 在裡間房裡和他父母談了些什麼,和他媳婦在什麼時候上炕,我卻沒有知道。

  在他家裡過了一個年,住了九天,我所看出的事實,有兩件很使我為他傷心: 第一是婚姻的不如意,第二是他家裡的貧窮。

  北方的農家,大約都是一樣的,終歲勞動,所得的結果,還不夠供政府的苛稅。 他家裡雖則有幾十畝地,然而這幾十畝地的出息,除了賦稅而外,他老父母的飲食 和媳婦兒的服飾,還是供給不了的。他是獨養兒子,父親今年五十多了。他前後左 右的農家的兒子,年紀和他相上下的,都能上地裡去工作,幫助家計;而他一個人 在學校裡唸書,非但不能幫他父親,並且時時還要向家裡去支取零用錢來買書購物。 到此,我才看出了他在學校裡所以要這樣減省的原因。唯其如此,我和他同病相憐, 更加覺得他的人格的高尚。

  到了正月初四,舊年的雪也溶化了,他在家裡日日和那童養媳相對,也似乎十 分的不快,所以我就勸他早日回京,回到學校裡去。

  正月初五的早晨,天氣很好,他父親自家上前面一家姓陳的人家,去借了驢兒 和車子,送我們進城來。

  說起了這姓陳的人家,我現在還疑他們的女兒是我同學致死的最大原因。陳家 是殷家集的豪農,有地二百多頃。房屋也是瓦屋,屋前屋後的牆圍很大。他們有三 個兒子,頂大的卻是一位女兒。她今年十九歲了,比我那位同學小兩歲。我和他在 他家裡住了九天,然而一半的光陰卻是在陳家費去的。陳家的老頭兒,年紀和我同 學的父親差不多,可是娶了兩次親,前後都已經死了。初娶的正配生了一個女兒, 繼娶的續絃生了三個男孩,頂大的還只有十一歲。

  我的同學和陳家的惠英——這是她的名字——小的時候,在一個私塾裡唸書; 後來大了,他就去進了史官屯的小學校。這史官屯在殷家集之北七八裏路的地方, 是出永定門以南的第一個大村莊。他在史官屯小學裡住了四年,成績最好,每次總 考第一,所以畢業之後,先生就為他去北京師範報名,要他繼續的求學。這先生現 在也已經去世了,我的同學一說起他,還要流出眼淚來,感激得不了。從此他在北 京師範住了四年,現在卻安安穩穩的進子大學。讀書人很少的這村莊上,大家對於 他的勤儉力學,當然是非常尊敬。尤其是陳家的老頭兒,每對他父親說:

  「雅儒這小孩,一定很有出息,你一定培植他出來,若要錢用,我盡可以為你 出力。」

  我說了大半天,把他的名姓忘了,還沒有告訴出來。他姓朱,名字叫「雅儒」。 我們學校裡的稱呼本來是連名帶姓叫的,大家叫他「朱雅儒」「朱雅儒」;而他叫 人,卻總不把名字放進去,只叫一個姓氏,底下添一個君宇。因此他總不直呼其名 的叫我「李厥明」,而以「李君」兩字叫我。我起初還聽不慣,覺得有點兒不好意 思;後來也就學了他,叫他「朱君」,「朱君」了。

  陳家的老頭兒既然這樣的重視他,對於他父親提出的借款問題,當然是百無一 拒的。所以我想他們家裡,欠陳家的款,一定也是不在少數。

  那一大,正月初五的那一天,他父親向陳家去借了驢車驢於,送我們進城來, 我在路上因為沒有話講,就對他說:

  「可惜陳家的惠英沒有讀書,她實在是聰明得很!」

  他起初聽了我這一句話,臉上忽而紅了一紅,後來覺得我講這話時並沒有惡意 含著,他就歎了一日氣說:

  「唉!天下的恨事正多得很哩!」

  我看他的神氣,似乎他不大願意我說這些女孩兒的事情,所以我也就默默的不 響了。

  那一天到了學校之後,同學們都還沒有回來,我和他兩個人逛逛廠甸,聽聽戲, 也就貓貓虎虎將一個寒假過了過去。開學之後,又是刻板的生活,上課下課,吃飯 睡覺,一直到了暑假。

  暑假中,我因為想家想得心切,就和他別去,回南邊的家裡來住了兩個月。上 車的時候,他送我到車站上來,說了許多互相勉勵的說話,要我到家之後,每天寫 一封信給他,報告南邊的風物。而我自家呢,說想於暑假中去當兩個月家庭教師, 好弄一點零用,買一點書籍。

  我到南邊之後,雖則不天天寫信,但一個月中間,也總計要和他通五六封信。 我從信中的消息,知道他暑假中並不回家去,仍住在北京一家姓黃的人家教書,每 月也可得二十塊錢薪水。

  到陽曆八月底邊,他寫信來催我回京,並已說他於前星期六回到殷家集去了一 次,陳家的惠英還在問起我的消息呢。

  因為他提起了惠英,我倒想起當日在殷家集過年的事情來了。惠英的貌並不美, 不過皮膚的細白實在是北方女子中間所少見的。一雙大眼睛,看人的時候,使人要 懼怕起來;因為她的眼睛似乎能洞見一切的樣於。身材不矮不高,一張團團的面使 人一見就覺得她是一個忠厚的人。但是人很能幹,自她後母死後,一切家計都操在 她的手裡。她的家裡,灑掃得很於淨。西面的一間廂房,是她的起坐室,一切帳簿 文件,都擱在這一間廂房裡。我和朱君於過年前後的幾天中老去坐談的,也是在這 間房裡。她父親喜歡喝點酒,所以正月裡的幾天,他老在外頭。我和朱君上她家裡 去的時候,不是和她的幾個弟弟說笑話,談故事,就和她講些北京學校裡的雜事。 朱君對她,嚴謹沈默,和對我們同學一樣。她對朱君亦沒有什麼特別的親熱的表示。

  只有一天,正月初四的晚上,吃過晚飯之後,朱君忽而從家中走了出去。我和 他父親談了些雜天,抽了一點空,也順便走了出去,上前面陳家去,以為朱君一定 在她那裡坐著。然而到了那廂房裡,和她的小兄弟談了幾句話之後,問他們「朱君 來過了沒有?」他們都搖搖頭說「沒有來過」。問他們的「姊姊呢?」他們回答說: 「病著,睡覺了。」

  我回到朱家來,正想上炕去睡的時候,從前面門裡朱君卻很快的走了進來。在 煤油燈底下,我雖看不清他的臉色,然而從他和我說話的聲氣及他那雙紅腫的眼睛 上看來,似乎他剛上什麼地方去痛哭了一場似的。

  我接到了他催我回京的信後,一時連想到了這些細事,心裡倒覺得有點好笑, 就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

  「老朱!你大約也掉在戀愛裡了吧?」

  陽曆九月初,我到了北京,朱君早已回到學校裡來,床位飯案等事情,他早已 為我弄好,弄得和他一塊。暑假考的成績,也已經發表了,他列在第二,我卻在他 的底下三名的第五,所以自修室也合在一塊兒。

  開學之後,一切都和往年一樣,我們的生活也是刻板式的很平穩的過去了一個 多月。北京的天氣,新考入來的學生,和我們一班的同學,以及其他的一切,都是 同上學期一樣的沒有什麼變化,可是朱君的性格卻比從前有點不同起來了。

  平常本來是沈默的他,入了陽曆十月以後,更是悶聲不響了。本來他用錢是很 節省的,但是新學期開始之後,他老拖了我上酒店去喝酒去。拚命的喝幾杯之後, 他就放聲罵社會制度的不良,罵經濟分配的不均,罵軍閥,罵官僚,末了他尤其攻 擊北方農民階級的愚昧,無微不至。我看了他這一種悲憤,心裡也著實為他所動, 可是到後來只好以順天守命的老生常談來勸他。

  本來是勤勉的他,這一學期來更加用功了。晚上熄燈鈴打了之後,他還是一個 人在自修室裡點著洋蠟,在看英文的愛倫凱,倍倍兒,須帝納兒等人的書。我也曾 勸過他好幾次,教他及時休養休養,保重身體。他卻昂然的對我說:

  「像這樣的世界上,像這樣的社會裡,我們偷生著有什麼用處?什麼叫保重身 體?你先去睡吧!」

  禮拜六的下午和禮拜天的早晨,我們本來是每禮拜約定上郊外去走走的;但他 自從入了陽曆十月以後,不推托說是書沒有看完,就說是身體不好,總一個人留在 寢室裡不出去。實際上,我看他的身體也一天一天的瘦下去了。兩道很濃的眉毛, 投下了兩層陰影,他的眼窩陷落得很深,看起來實在有點怕人,而他自家卻還在起 早落夜的讀那些提倡改革社會的書。我註意看他,覺得他的飯量也漸漸的減下去了。

  有一天寒風吹得很冷,天空中遮滿了灰暗的雲,仿彿要下大雪的早晨,門房忽 而到我們的寢室裡來,說有一位女客,在那裡找朱先生。那時候,朱君已經出去上 操場上去散步看書去了。我走到操場上,尋見了他,告訴了他以後,他臉上忽然變 得一點血色也沒有,瞪了兩眼,同呆子似的儘管問我說:

  「她來了麼?她真來了麼?」

  我倒教他駭了一跳,認真的對他說:

  「誰來謊你,你跑出去看看就對了。」

  他出去了半日,到上課的時候,也不進教室裡來;等到午後一點多鐘,我在下 堂上自修室去的路上,卻遇見了他。他的臉色更灰白了,比早晨我對他說話的時候 還要陰鬱,鎖緊了的一雙濃厚的眉毛,陰影擴大了開來,他的全部臉上都罩著一層 死色。我遇見了他,問他早晨來的是誰,他卻微微的露了一臉苦笑說:

  「是惠英!她上京來買貨物的,現在和她爸爸住在打磨廠高昇店。你打算去看 她麼?我們晚上一同去吧!去和他們聽戲去。」

  聽了他這一番話,我心裡倒喜歡得很,因為陳家的老頭兒的話,他是很要聽的。 所以我想吃過晚飯之後,和他同上高昇店去,一則可以看看半年多不見的惠英,二 則可以托陳家的老頭兒勸勸朱君,勸他少用些功。

  吃過晚飯,風刮得很大,我和他兩個人不得不坐洋車上打磨廠去。到高昇店去 一看,他們父女二人正在吃晚飯,陳老頭還在喝白幹,桌上一個羊肉火鍋燒得滿屋 裡都是火鍋的香味。電燈光為火鍋的熱氣所包住,照得房裡朦朦朧朧。惠英著了一 件黑布的長袍,立起來讓我們坐下喝酒的時候,我覺得她的相兒卻比在殷家集的時 候美得多了。

  陳老頭一定要我們坐下去喝酒,我們不得已就坐下去喝了幾杯。一邊喝,一邊 談,我就把朱君近來太用功的事情說了一遍。陳老頭聽了我的話,果然對朱君說:

  「雅儒!你在大學裡,成績也不算不好,何必再這樣呢?聽說你考在第二名, 也已經可以了,你難道還想奪第一名麼?……總之,是身體要緊。……你的家裡, 全都在盼望你在大學到畢業後,賺錢去養家。萬一身體不好,你就是學問再好一點, 也沒有用處。」

  朱君聽了這些話,儘是悶聲不語,一杯一杯的在俯著頭喝酒。我也因為喝了一 點酒,頭早昏痛了,所以看不出他的表情來。一面回過頭來看看惠英,似乎也俯著 了頭,在那裡落眼淚。

  這一天晚上,因為談天談得時節長了,戲終於沒有去聽。我們坐洋車回校裡的 時候,自修的鐘頭卻已經過了。第二大,陳家的父女已經回家去了,我們也就回復 了平時的刻板生活。朱君的用功,沈默,牢騷抑鬱的態度,也仍舊和前頭一樣,並 不因陳家老頭兒的勸告而減輕些。

  時間一天一大的過去,又是一年將盡的冬天到了。北風接著吹了幾人,早晚的 寒冷驟然增加了起來。

  年假考的前一個星期,大家都緊張起來了,朱君也因這一學期看課外的書看了 太多,把學校裡的課本丟開的原因,接連有三夜不睡,溫習了三夜功課。

  正將考試的前一天早晨,朱君忽而一早就起了床,襪子也不穿,蓬頭垢面的跑 了出去。跑到了門房裡,他拉住了門房,要他把那一個人交出來。門房莫名其妙, 問他所說的那一個人是誰,他只是拉住了門房吵鬧,卻不肯說出那一個人的姓名來。 吵得聲音大了,我們都出去看,一看是朱君在和門房吵鬧,我就夾了進去。這時候 我一看未君的神色,自家也駭了一跳。

  他的眼睛是血脹得紅紅的,兩道眉毛直豎在那裡,臉上是一種沒有光澤的青灰 色,額上頸項上脹滿了許多青筋。他一看見我們,就露了兩列雪白的牙齒,同哭也 似的笑著說:

  「好好,你們都來了,你們把這一個小軍閥看守著,讓我去拿出手槍來槍斃他。」

  說著,他就把門房一推,推在我和另外兩個同學的身上;大家都不提防他的, 被他這麼一推,四個人就一塊兒的跌倒在地上。他卻獰猛地哈哈的笑了幾聲,就一 直的跑了進去。

  我們看了他這一種行動,大家都曉得他是精神錯亂了。就商量叫校役把他看守 在養病室裡,一邊去通知學校當局,請學校裡快去請醫生來替他醫治。

  他一個人坐在養病室裡不耐煩,硬要出來和校役打罵。並且指看守他的校役是 小軍閥,罵著說:

  「混蛋,像你這樣的一個小小的軍閥,也敢強取人家的閨女麼?快拿手槍來, 快拿手槍來!」

  校醫來看他的病,也被他打了幾下,並且把校醫的一副眼鏡也扯下來打碎了。 我站在門口,含淚的叫了兒聲:

  「朱君!朱君!你連我都認不清了麼?」

  他光著眼睛,對我看了一忽,就又哈哈哈哈的笑著說:

  「你這小王八,你是來騙錢的吧!」

  說著,他又打上我的身來,我們不得己就只好將養病室的門鎖上,一邊差人上 他家裡去報信,叫他的父母出來看護他的病。

  到了將晚的時候,他父親來了,同來的是陳家的老頭兒。我當夜就和他們陪朱 君出去,在一家公寓裡先租了一間房間住著。朱君的病癒來愈兇了,我們三個人因 為想制止他的暴行,終於一晚沒有睡覺。

  第二天早晨,我一早就回學校去考試,到了午後,再上公寓裡去看他的時候, 知道他們已經另外租定了一間小屋,把朱君捆縛起來了。

  我在學校裡考試考了三天,正到考完的那一日早晨一早就接到了一個急信,說 朱君已經不行了,急待我上那兒去看看他。我到了那裡去一看,只見黑漆漆的一間 小屋裡,他同鬼也似的還被縛在一張板床上。房裡的空氣穢臭得不堪,在這黑臭的 空氣裡,只聽見微微的喘氣聲和腹瀉的聲音。我在門口靜立了一忽,實在是耐不住 了,便放高了聲音,「朱君」「朱君」的叫了兩聲。坐在他腳後的他那老父,馬上 就舉起手來阻止住我的發聲。朱君聽了我的喚聲,把頭轉過來看我的時候,我只看 見了一個枯黑得同骷髏似的頭和很黑很黑的兩顆眼睛。

  我踏進了那間小房,審視了他一回,看見他的手腳還是綁著,頭卻軟軟的斜靠 在枕頭上面。腳後頭坐在他父親背後的,還有一位那朱君的媳婦,眼睛哭得紅腫, 呆呆的縮著頭,在那裡看守著這將死的她的男人。

  我向前後一看,眼淚忽而湧了出來,走上他的枕頭邊上,伏下身去,輕輕的問 了他一句話「朱君!你還認得我麼?」底下就說不下去了。他又轉過頭來對我看了 一眼,臉上一點兒表情也沒有,但由我的淚眼看過去,好像他的眼角上也在流出眼 淚來的樣子。

  我走近他父親的身邊,問陳老頭哪裡去了。他父親說:

  「他們惠英要於今天出嫁給一位軍官,所以他早就回去料理喜事去了。」

  我又問朱君服的是什麼藥,他父親只搖搖頭,說:「我也不曉得。不過他服了 藥後,卻瀉到如今,現在是好像已經不行了。」

  我心裡想,這一定是服藥服錯了,否則,三天之內,他何以會變得這樣的呢? 我正想說話的時候,卻又聽見了一陣腹瀉的聲音,朱君的頭在枕上搖了幾搖,喉頭 咯咯的響起來了。我的毛髮竦豎了起來,同時他父親,他媳婦兒也站起來趕上他的 枕頭邊上去。我看見他的頭往上抽了幾抽,喉嚨頭格落落響了幾聲,微微抽動了一 刻鐘的樣子,一切的動靜就停止了。他的媳婦兒放聲哭了起來,他的父親也因急得 癡了,倒只是不發聲的呆站在那裡。我卻忍耐不住了,也低下頭去在他耳邊「朱君! 朱君!」的絕叫了兩三聲。

  第二天早晨,天又下起微雪來了。我和朱君的父親和他的媳婦,在一輛大車上 一清早就送朱君的棺材出城去。這時候城內外的居民還沒有起床,長街上清冷的很。 一輛大車,前面載著朱君的靈樞,後面坐著我們三人,慢慢的在雪裡轉走。雪片積 在前面罩棺木的紅氈上,我和朱君的父親卻包在一條破棉被裡,避著背後吹來的北 風。街上的行人很少,朱君的媳婦幽幽在哭著的聲音,覺得更加令人傷感。

  大車走出永定門的時候,黃灰色的太陽出來了,雪片也似乎少了一點。我想起 了去年冬假裡和朱君一道上他家去的光景,就不知不覺的向前面的靈樞叫了兩聲, 忽兒接捺不住地「嘩」的一聲放聲哭了起來。

  一九二七年七月十六日

  (原載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日《教育雜誌》月刊第十九卷第七號「教育文藝」 欄,據《達夫短篇小說集》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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