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狀態

菲茨傑拉德說,每個人的青春都是一場夢,一種化學的發瘋形式。對於我來說,也許年紀已經不是一個優勢了,它成為了我的障礙,非常大的障礙。我總是在考慮我的年紀,考慮我是不是還沒有閱讀足夠多的書籍,考慮我是不是還沒有掌握好小說的技術,我認為我也許會因為年紀而受到輕視,總之我一直以來就是因為年紀而苦惱。

可以這麽說,我的小說就是我的生活。我關註我身邊的男女,他們都是一些深陷於時尚中間的年輕人,當然我也是他們中間的一個,從我們出生的那一天起眾多的新鮮事物就開始頻繁地出現,我們崇尚潮流,自我感覺良好。我認為我看見了很多東西,我想敘述它們,但我始終在寫一些很淺直很狹窄的東西,關於年輕關於愛情之類,我只是在用我的方式寫我個人的想法,雖然這種想法不太成熟,而且沒有道理。我試著改變,想寫點別的什麽,這時候我發現了我的稚嫩和無助。

供職的單位在一個偏僻的地方,很遠,每天有車來接送,路上仍要花費很長的一段時間,上了班,再想要出去,交通就是件麻煩的事情,於是除了上班,我什麽事也幹不了。我只是把我能夠記錄下來的點點滴滴,我能夠體會到的想法,湊幾個晚上趕成一篇很粗糙的東西。好在我現在還處於最青春最富足的時期,我的身體可以允許我上班,並且寫作。現在我最大的心願就是能有充足的時間寫作。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裏我擁有了最多最多的時間,天啊,這麽多的時間我怎麽支配著用呢?在夢裏我笑出聲來了,我只希望它不再是一個夢,它實實在在地發生了。

我還是慶幸我趕上了一個美好的時代,自從我寫作,我使用的就是最好的電腦,鍵盤柔軟,存儲快捷,但是我從不知道去珍惜它,平日裏不寫,夜深人靜了,才有了空閑去寫,卻總是力不從心。大概每個人都有這樣的過程,只是很多人就會在這段過程中放棄掉了,我還是想努力地寫下去,用勤奮來發作品而不是其他。

我不是一個有寫作天份的人,但是我相信我的努力,因為對寫作的看若生命的註重,我沒有把全部的時間都花費到娛樂和愛情問題上面,當然它們對於一個年輕女人是很重要的。我感激我最初的選擇,它指導了我讓我沒有陷進那種什麽也不是的生活中去。

我想我會勤奮地寫下去,一直到我老,當我站在大廳裏坦然地說“我已經老了”這句話的時候。(97年)

頭朝下遊泳的魚

家裏養著一缸魚,它們在江南的水裏腐爛。有一條魚,它的背部爛出了無數個洞,但是它不知道怎麽說出來,讓人知道它痛。於是它開始頭朝下,尾部朝上地遊動,它每天都那樣遊來遊去,人卻覺得有趣,笑著觀賞它古怪的姿態。魚很快就適應了這種疼痛,因為什麽也沒有得到改變,水沒有換掉,又沒有藥吃,於是它只能死了,死得又很難看,僵直著動也不動,就那樣頭朝下地死掉了。

我把它撈出來扔掉,因為別的魚還在活著,只是或多或少地爛著,它們都把爛肉藏起來,靜止著不動,就不會太痛。

我早已經過二十歲了,可是我為了這條死魚哭了一場,就是臭了一街的《泰坦尼克號》也沒能讓我掉過一滴眼淚。我歧視為了別人的虛假愛情自作多情。或者為了別人的愛情虛假地自作多情。

我哭是因為我像極了這條魚,我一直在腐爛,環境是富裕的,父母也是恩愛的,從小到大,又沒有多余的孩子來與我爭奪什麽。可是我在腐爛,一直爛下去。

我固執地認為,寫小說是我的事業,可是他們告訴我,你現在從事的工作才是你的事業,小說只是業余愛好,我覺得我受到了打擊,於是我開始想做點什麽,但我只是在玩各種各樣的花招,比如把頭發染黃,並且希望他們在食堂裏看到我的時候把調羹咽到肚子裏去。我還幹了點別的,比如穿著旗袍和木屐去上班,可是到年終我被評為了愛衛先進和檔案工作先進,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麽要讓我成為那些先進,我認為所有的先進都是我的恥辱。

我一直在想,換了別人,也許會對我現在過的這種生活心滿意足,所有的人都以為我幸福或者給了我幸福,我卻痛苦。要麽離開給我飯吃的地方,餓死,要麽不離開給我飯吃的地方,爛死。我已經不太在乎怎麽死了,死總歸是難看的。

長此以來,我無法寫作。身體不自由,連心也是不自由的,所寫的東西就充滿了自由,綺想和怪異。

如果說我身陷囹圄,寫作就是我從柵欄裏伸出來的一只手,我等待著它變成一把鑰匙。(98年)

活在沼澤裏的魚

印地安人說:創造萬物的人,厭倦了做人就變成魚活在沼澤裏,很快魚又覺得沼澤的水太淺,它遊到大海裏去了。

我把它寫進了我最喜歡的小說《魚》(《江南》98年4期)裏,在這篇小說裏,“我”說,我的青春都給了報紙,每年年底把報紙拖出去賣就會發覺它們變得沈甸甸的,裏面浸濕了我的青春。

這也是我的現實。

我全部的現實似乎就是坐在那裏,看報紙,喝茶,開一些很大或很小很重要或不很重要的會議。

我曾經在《頭朝下遊泳的魚》(《作家》98年7期)中說到,我把頭發染黃了,可能我是第一個把頭發染得那麽令人觸目驚心的公務員,他們在食堂裏看到我,他們竊竊私語,他們興奮地把調羹都咽到肚子裏去了,他們說,天啊,周潔茹染了頭發,一定被她爸惡揍了一頓。我熱愛這樣的評論。

小時候,我就一直有這種欲望,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弄糟,弄得不可收拾,可我從小到大幹的每一件事情都很完滿,我那麽勤奮,努力,我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好,以謀取大人們的關註,我那麽渴望關註,因為我孤獨,我身上背負了父母所有的愛,他們竭力想要我明白,因為我惟一,所以他們要超出百倍地愛我,因為愛我,所以他們要約束我。而真正的原因是,因為我惟一,所以我超出百倍地愛他們,因為愛他們,所以我約束了我自己。

我想解釋我要辭職的理由,因為我從來就是被迫著,我從來就不幸福,我很想進入一種不被迫的狀態中。想想而已。我們生活在這麽溫情和美麗的年代,每個人都待我們好,我們吃飽,穿暖,我們應該滿足。

我們亮出了虛假繁榮的七十年代的旗幟,我們低吟淺唱,七十年代要說話。

我談論魚,因為我相信魚是厭倦了做人的人。活在沼澤裏的魚,尾部都是殘破的,死了一樣浮遊在水裏。可每一條活在沼澤裏的魚,一定都夢想著舞動完整的尾部,去海裏。

我做過很多類似的夢,那些夢像碎片一樣重復地飛來飛去。我的每一個夢裏,飛機都飛不起來,它們像動物那樣嘶嘶亂笑,在跑道上緩慢地移動,拐彎抹角,可就是飛不起來,於是我寫了《飛》(《花城》98年3期),它是我對自己97年寫作的總結,我想我再也不會去寫像《飛》那樣輕松和跳躍的小說了。

要飛起來,確實很難,現在惟一能做的,就是遊到海裏去了。(98年)

年關

我曾經在自己的小說中說,一過了二十歲,年紀就飛起來了。確實,時間是那麽快地飛著,過了這個年,我就24歲了,也許並不能算老,卻有一種很深很深的老了的感覺。與一個朋友聊天,過去的這一年中,她去了日本,又回來了,她差一點結婚,還是沒有結,而現在,到年關了,除了兩個人都還是單身,除了發生過的那些怎麽也改變不了我們的小故事,什麽都是物是人非了。

過去的那麽多年中,我一直都在工作,我從不會把自己空置到某種閑散的生活狀態中去,我總是很緊張,因為我知道時間會過得非常快,在一列飛馳的火車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必須與它保持一致,如果不是太絕望,我不會主動選擇做一個跳車者。

我屬兔,今年是我的本命年,母親在我生日的時候送了我一只玉如意,繪著蝙蝠和雲紋,有“流雲百福”的意思。父母的愛讓我感受到,這世界上最珍貴的仍是親情,我曾經想過要放棄一切,去北京,可是我生活在一場局限中,我全部的現實就是我必須要與現實妥協。再以後再以後我都不會再像年輕的時候那麽沖動,我會回憶往事:在我23歲的時候,我想過要永遠離開。

過去的這一年,我寫出了比往年更好的小說,我不可能讓自己在新的一年,做得還沒有舊年好。我要求自己一直都要向上,這些需要常態下的生活環境,較少的幹擾和健康的身體,所以,在飛的時候我從不閉上眼睛,我的每一天都用來閱讀和寫作,但我已經很少再去思考了,我時常思考活下去的理由,寫作的理由,我曾經認為一切都是無意義的,父母的愛是我活下去和寫下去的理由。再沒有其他。

我已經有四個月沒有寫一個字了,我說過,我要改頭換面,每年的年關,我都這麽說,我給自己列了些計劃,那些計劃總是在困難但固執地進行著。

在過去的一年,我做了很多前衛雜誌的答卷和命題作文,他們要求我談論愛情和婚姻,那些深深淺淺的短文章把我弄瘋了,我一直要說的就是我與時尚評判,樂評人,散文隨筆什麽的無關,一定要牽扯與它們的關系,那麽,我只是用它們來賺一些零碎錢。我曾經想過與一切保持良好的關系,我想新的一年我決不會再與體制合作了,我會重新開始寫作,像我很小的時候,我瘋狂地寫作,在寫作中得到快樂。那是一段多麽美的日子。(99年)

一天到晚散步的魚

我一直後悔我到今年才讀到了張愛玲的小說,那真是一個嚴重透了的錯誤,但我看到了她的很多照片和手繪,我發現她那麽美。我剛剛才發現。

我做兼職DJ的時候有聽眾問我,你為什麽只喜歡伊能靜?

我說,因為伊能靜可以在自己的書裏寫,如果我的欲念更深沈一些或者節制一些就好了,但我卻又想也不過是一次的人生,精精彩彩豈不更好?伊能靜還寫,張愛玲也說過,成名要趁早,來得太晚快樂也不那麽痛快。

我同意。

我在二十歲以前認為寫作可以成名,可是現在我已經23歲了,所以我的觀念已經很不同了。有一種文化周刊,很多人都在上面訴說,我為什麽寫作?他們說了很多話,可我還是不太明白,他們為什麽寫。

我在97年說,我寫是因為我孤單,我在98年說,我寫是因為我不自由,我在99年年關的時候說,我寫是因為父母的愛。現在我說什麽,也許我每年都會說出不同的理由來。

我在網絡上有個個人主頁,所以我每天都會看到很多留言和電郵,我親自看它們,回復它們,我從不弄虛做假。有一天我終於收到了來自我自己城市的一封信,那是第一封也是惟一的一封,我激動極了,但我強裝冷靜地給那個孩子回信,並且我安慰她,身在這個地方,卻被這個地方漠視,是好事情。

那個名字叫做莉美的女孩子,她問我很多問題,那些問題都是很奇怪的,可是我每一個問題都誠實地回答,我喜歡所有不嚴肅但是有意義的問題。

莉美問我,你去過沙漠嗎?我說沒有。

莉美問我,你是行政編制嗎?工資多少?我說我目前還是行政編制,每月工資是八百三拾八元七角三分。

莉美問我,你喜歡錢嗎?我說我喜歡。

莉美說,我喜歡《鹿鼎記》裏的陳小春,你喜歡什麽?我說我喜歡《古惑仔》裏的陳小春。

莉美說,你看什麽書長大?我看什麽書才好?我說,我小時候只看《西遊記》,再後來我什麽書都看,你就看張愛玲和三毛吧,活在過去和神話中不會頭疼。

莉美說,我求神不要讓我寫錯地址。我說,神沒有讓你的地址錯誤,我正在給你回信。

我買了麥田制作的樸樹《我去2000年》,我反反復復地聽他的第4首歌《那些花兒》,歌裏有我以前一個好朋友的笑,她的名字寫在封套上,那麽明白。我反反復復地聽,她的聲音,那麽活潑,像她的小時候。可是我不知道她在笑,還是在哭。

我寫的最好的小說,它是我97年的小說,名字叫做《花》,說的是我和她們的故事。以前我有最好的女伴,我們三個人,那個在樸樹的音樂裏笑的女子,她在北京,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另一個,她從商,在海口度過了她最美的時光,我剛剛接過她的電話,她說,我也開始寫小說了,小說的題目是《那個有霧的海南》。(99年)

海裏的魚

我坐在海口的一條船上看日落,認為生活很美。

可是我看見有一條魚從水盆裏蹦出來了,我猜測它是海裏的魚,因為它不停地跳來跳去,並且驚人地直立起來,在地面上擺出了水裏的姿態,而淡水魚如果蹦出來,只會軟塌塌地趴在那兒,等待著有人撿它起來,重新扔進水裏。

海裏的魚仍然跳來跳去,小姐和廚師們都忙,沒有人看到它,它直立了一會兒,然後死了,這些都發生在一分鐘內,一條魚的死亡,迅速極了。

我有輕微的電梯恐懼癥和飛機恐懼癥,每次我上電梯和飛機,就會發抖,擔心它們會突然從高空墜落下來。有一次,一個坐在我旁邊的男人說,飛機如果出事故的話會很快,幾秒鐘吧,什麽都結束了,所以你根本不必要恐慌的。

我很悲哀,因為我一直都在想,如果一切都沒有辦法避免的話,我希望我能在飛機墜毀前的那刻打通最後一個電話,告訴我的媽媽,我愛她。可事實是,一切都只會在幾秒鐘之內結束。所以我悲哀。

我以前認為我是一條魚,可以遊到海裏去,後來我才知道我只是一條淡水魚,我比誰都要軟弱,如果他們籠絡我,我就被籠絡,如果他們招安我,我就被招安,總之,再在水裏活幾天總比跳來跳去跳了一身血死了的好。我是這麽想的。(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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