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十八世紀的笛福,以《魯濱孫漂流記》一書聞名於世,其實他寫小說是在近六十歲才開始的,他以前的幾十年寫作差不多全是以新聞記者的身份所寫的散文。最早的一本書一六九七年刊行的《設計雜談》(An Essay upon Projects)是一部逸趣橫生的奇書,我現在不預備介紹此書的內容,我只要引其中的一句話:“人乃是上帝所創造的最不善於謀生的動物;沒有別的一種動物曾經餓死過;外界的大自然給它們預備了衣與食;內心的自然本性給它們安設了一種本能,永遠會指導它們設法謀取衣食;但是人必須工作,否則就挨餓,必須做奴役,否則就得死;他固然是有理性指導他,很少人服從理性指導而淪於這樣不幸的狀態;但是一個人年輕時犯了錯誤,以至後來顛沛困苦,沒有錢,沒有朋友,沒有健康,他只好死於溝壑,或是死於一個更惡劣的地方,醫院。”這一段話,不可以就表面字義上去了解,須知笛福是一位“反語”大師,他慣說反話。人為萬物之靈,誰不知道?事實上在自然界裏一大批一大批餓死的是禽獸,不是人。人要適合於理性的生活,要改善生活狀態,所以才要工作。笛福本人是工作極為勤奮的人,他辦刊物、寫文章、做生意,從軍又服官,一生忙個不停。就是在這本《設計雜談》裏,他也提出了許多高瞻遠矚的計劃,像預言一般後來都一一實現了。
  人辛勤困苦地工作,所為何來?夙興夜寐,胼手砥足,如果純是為了溫飽像螞蟻蜜蜂一樣,那又何貴乎做人?想起羅馬皇帝瑪可斯奧瑞利阿斯的一段話:
  “在天亮的時候,如果你懶得起床,要隨時作如是想:‘我要起來,去做一個人的工作。’我生來就是為了做那工作的,我來到世間就是為了做那工作的,那麼現在就去做那工作又有什麼可怨的呢?我既是為了這工作而生的,那麼我應該蜷臥在被窩裏取暖嗎?‘被窩裏較為舒適呀。’那麼你是生來為了享樂的嗎?簡言之,我且問汝,你是被動的還是主動的要有所作為?試想每一個小的植物,每一小鳥、螞蟻、蜘蛛、蜜蜂,它們是如何地勤於操作,如何地克盡厥職,以組成一個有秩序的宇宙。那麼你可以拒絕去做一個人的工作嗎?自然命令你做的事還不趕快地去做嗎?‘但是一些休息也是必要的呀。’這我不否認。但是根據自然之道,這也要有個限制,猶如飲食一般。你已經超過限制了,你已經超過足夠的限量了。但是講到工作你卻不如此了;多做一點你也不肯。”
  這一段策勵自己勉力工作的話,足以發人深省,其中“以組一個有秩序的宇宙”一語至堪玩味。使我們不能不想起古羅馬的文明秩序是建立在奴隸制度之上的。有勞苦的大眾在那裏辛勤地操作,解決了大家的生活問題,然後少數的上層社會人士才有閑暇去做“人的工作”。大多數人是螞蟻、蜜蜂,少數人是人。做“人的工作”需要有閑暇。所謂閑暇,不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之謂,是免於螞蟻、蜜蜂般的工作之謂。養尊處優,嬉邀惰慢,那是螞蟻、蜜蜂之不如,還能算人!靠了逢迎當道,甚至為虎作倀,而獵取一官半職或是分享一些殘羹冷炙,那是幫閑或是幫兇,都不是人的工作。奧瑞利阿斯推崇工作之必要,話是不錯,但勤於操作亦應有個限度,不能像螞蟻、蜜蜂那樣地工作。勞動是必需的,但勞動不應該是終極的目標。而且勞動亦不應該由一部分負擔而令另一部分坐享其成果。
  人類最高理想應該是人人能有閑暇,於必須的工作之余還能有閑暇去做人,有閑暇去做人的工作,去享受人的生活。我們應該希望人人都能屬於“有閑階級”。有閑階級如能普及於全人類,那便不復是罪惡。人在有閑的時候才最像是一個人。手腳相當閑,頭腦才能相當地忙起來。我們並不向往六朝人那樣蕭然若神仙的樣子,我們卻企盼人人都能有閑去發展他的智慧與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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