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西雙版納村寨裏經常能見到無主的野狗,大多是一些老弱病殘者,不討主人歡心了,被逐出家門,流浪天涯,在垃圾堆裏撿食殘羹剩飯。我插隊落戶的第二年,猛混壩子流行狂犬病,死了好幾個人,罪魁禍首自然是那些衛生條件極差的野狗,政府便動員消滅野狗。我有幸參加了打狗隊。
這段時間裏,所有的家狗都被主人牢牢拴在房柱上;凡路上走動的狗,一律格殺勿論。短短五天時間,戰果輝煌,光狗皮就剝了兩籮筐。
那天傍晚,我背著金竹弩,從打狗隊回家,路過生產隊的牛廄,突然聽見哼哼唧唧的聲音,好像是狗在呻吟。我踩著半尺厚的牛糞,躡手躡腳地循聲摸過去,見牛廄背後隱秘的石旮旯裏,蓋著一層稻草。我用竹弩撥開稻草,一條黃狗赫然暴露在我眼前。
這毫無疑問是條野狗,身上塗滿牛屎草屑,骯臟得像個叫花子,患有疥瘡,狗毛一塊塊脫落,瞎了一只眼,尾巴也齊根斷了。換了我是它的主人,也會毫不猶豫地把它給遺棄的。這是條漏網之狗,理當送它上西天。
我退後一步,端起竹弩,滿弦搭箭,對準僅剩的那只狗眼。它似乎並不在意,仍在草堆裏痛苦地打著滾,用嘶啞的嗓音發出一聲聲輕微的哀號,看起來它正在經歷一種巨大的痛苦,竭力想忍住叫喚,卻又沒法完全忍得住。
它的怪模怪樣觸發了我的好奇心,讓我沒立即扣動扳機。它突然間趴在一塊石頭上,狠命啃咬起來,哢嚓喇,哢嚓喇,狗牙噬咬堅硬的花崗石發出可怕的聲響,它滿嘴碎石,滿嘴鮮血,大概是牙齒被磕斷了幾顆。
隨著古怪的咬石頭動作,我看見,它沒有尾巴遮掩的胯部,變魔術似的湧出一大團血糊糊的東西。它立刻扭過頭去,迅速將那團東西撕開,撲哧,滾出一只毛茸茸的金黃色的小狗。
哦,原來是一條正在分娩的母狗!小狗腹部還拖著長長的臍帶,母狗將剝下來的胎衣吞進肚裏,脖子一抻一扯的,將臍帶吮進嘴,小狗被懸空吊到它嘴邊,它使勁磨礪牙齒,終於把臍帶咬斷。小狗輕輕掉在柔軟的稻草裏,母狗一遍遍舔幹它身上的羊水和血水……
這時我才看清,母狗的肚子還圓鼓鼓地隆起,起碼還藏著兩三只狗崽子呢。
我無法狠起心腸去射殺正在分娩的母親,盡管它是一條明文規定可以消滅的野狗。我收起金竹弩,退出石旮旯,順手將被我撥開的稻草重新蓋在石頭上。
當天夜裏,老天爺變了臉。我躺在竹床上,聽著窗外雨打芭蕉的叮咚聲,輾轉難眠。我想象著,黃母狗原本也有個溫馨的家,或許因為長相醜陋,或許因為患了疥瘡,被主人遺棄。它顛沛流離,經歷坎坷磨難,既要防備人類的暗算,又要與自然界包括同類在內的其他動物爭搶有限的領地和食物,九死一生,瞎了一只眼,斷了一條尾。然而,它生存的意誌並沒被毀,它不僅頑強地活了下來,還要繁衍新的生命。在我弩箭瞄準它的時候,它忍受著巨大的死亡威脅,忍受著臨產前的巨大陣痛,從容鎮定,靠著神聖母性的頑強支撐,靠著延續生命的堅強信念,獨自完成了整個復雜而又艱難的分娩過程。我覺得它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母親,理應頒發給它一枚生命的勛章。
大雨滂沱,它和它的小寶貝會淋濕嗎?它在雨中能找到足夠的食物嗎?
我橫豎睡不著,起來將晚餐吃剩的半鍋肉湯連同幾根骨頭和一碗飯攪拌在一起,舀在一只瓦缽裏,撐著一把破傘,踩著泥濘,高一腳低一腳地來到牛廄,將瓦缽輕輕塞進石旮旯。漆黑的亂石堆深處,一雙綠色的眼睛像星星似的在閃爍……
幾天後的一個中午,我背著一籮秧苗路過牛廄,尿急了,四下無人,便向路邊的草叢沖撒。才撒了個開頭,突然,倏地一下,草叢中豎起一條眼鏡蛇。它一定是被熱尿淋惱了,以為我存心想傷害它,瞪著兩只碎玻璃似的兇狠的眼睛,身體彎得像張弓,扁扁的脖頸一鼓一縮,鮮紅的信子像火苗似的吞吐跳躍。我嚇得趕緊剎車,寧肯尿濕自己的褲子,也不敢褻瀆靈蛇。
這條眼鏡蛇離我最多只有一米遠,我知道,蛇的視力極差,蛇主要是對運動的物體反應靈敏,我只要稍一移動,它就會閃電般地躥上來咬我一口。傳說眼鏡蛇被激怒時,能貼著草尖飛行二三十米。我就是世界短跑冠軍,此時此刻,也難逃毒牙襲擊。我全身僵直,一動也不敢動,甚至不敢大聲叫喚,怕聲音和氣流也會招來致命的攻擊。
“……誰……誰……誰來幫幫我!”我語無倫次地小聲嘟噥著。
忽然,我覺得有一條黃色的身影悄無聲息地急匆匆地向眼鏡蛇背後繞去,定睛一看,哦,是那條漏網的母野狗。它比我幾天前見到時更瘦了,背上的肋骨一根根凸出來,肚皮癟了下去,只有腹部那兩排**飽滿結實,像七月枝頭上垂掛的香柚。
它繞到眼鏡蛇背後,便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眼鏡蛇逼近。我巴望它立即開辟第二戰場,哪怕氣勢洶洶地狂吠幾聲也好,把眼鏡蛇的註意力吸引過去,好讓我從困境中解脫出來。可它在離眼鏡蛇兩米來遠時,突然停了下來,獨眼的單根視線遊離開眼鏡蛇,落到我身上,然後又跳到牛廄背後去,眼光迷惘,狗臉上一副戀戀不舍的表情。
完了,我想,它一定不肯舍命來救我了,要知道,狗和劇毒的眼鏡蛇格鬥,取勝的希望極其渺茫,一旦它遇難,那窩出生才幾天的小狗也必死無疑。它被人類遺棄,遭人類追殺,能指望它還對人類抱有超凡的忠貞嗎?不錯,我箭下留狗,還在雨夜給它送過一次食,但這份恩典,和它的小寶貝一起放在感情的天平上,分量就輕得多了呀。它或許肯為我犧牲它自己的性命,但母性自私的本能,決不會允許它為我冒全家毀滅的風險。
果然,它朝後退了半步。我心裏一陣悲涼,它動搖了,猶豫了,要退卻了,我想。
突然,它借助後退半步的坐力,像股狂飆似的躥跳起來,一口咬住了眼鏡蛇的後脖頸。
狗和蛇在地上滾成一團,兩米多長的蛇身子把狗纏得像只大線團,狗嘴咬得比鐵夾子還緊,死也不放松。
我趕緊撿起一根臭柴棒,一亂打。終於,兇惡的眼鏡變像條爛繩子。
黃母狗從死蛇身體間鉆出來,喘著氣,抖著淩亂的毛。我激動地走過去,伸手想撫摸它的背脊,它卻一扭腰躲開了,然後飛快地朝牛廄跑去。也許,它知道自己身上臟,怕玷汙了我的手,也許,它剛才跑出來救我時,餵奶才餵了一半,急著趕回去繼續餵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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