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

杭州的出名,一大半是為了西湖。而人工的建設,都會的形成,初則是由於唐末五代,武肅王錢鎊(西歷十世紀初期)的割據東南,——"隋朝特創立此郡城,僅三十六里九十步;後武肅錢王,發民丁與十三寨軍卒,增築羅城,周圍七十裏許。……"(吳自牧《夢粱錄》卷七)——再則是由於南宋建炎三年(一一二九),高宗的臨安駐蹕,奠定國都。至若唐白樂天與宋蘇東坡的築堤導水,原也有功於杭郡人民,可是僅僅一位醉酒吟詩攜妓的郡守的力量,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和帝王匹敵的。

據說,杭州的杭字,是因"禹末年,巡會稽至此,舍航登陸,乃名杭,始見於文字。"(柴虎臣著《杭州沿革大事考》)因之,我們可以猜想,禹以前,杭州總還是一個澤國。而這一個四千余年前的澤國,後來為越為吳,也為吳越的戰場,為東漢的浙江,為三國吳的富春,為晉的吳郡,為隋唐的杭州,兩為偏安國都,叠為省治,現在並且成了東南五省交通的孔道,歌舞喧天,別莊滿地,簡直又要恢復南宋當時的首都舊觀了。

我的來往杭州,本不是想上西湖來尋夢,更不是想彎強弩來射潮;不過妻杭人也,雅擅杭音,父祖富春產也,歌哭於斯,葉落歸根,人窮返裏,故鄉魚米較廉,借債亦.易,——今年可不敢說,——屋租尤其便宜,鎩羽歸來,正好在此地偷安茍活,坐以待亡。搬來住後,歲月匆匆,一眨眼間,也已經住了一年有半了。朋友中間曉得我的杭州住址者,於春秋佳日,旅遊西湖之余,往往肯命高軒來枉顧。我也因獨處窮鄉,孤寂得可憐,我朋自遠方來,自然喜歡和他們談談舊事,說說杭州。這麽一來,不幾何時,大家似乎已經把我看成了杭州的管鑰,山水的東家;《中學生》雜誌編者的特地寫信來要我寫點關於杭州的文章,大約原因總也在於此。

關於杭州一般的興廢沿革,有《浙江通誌》、《杭州府誌》、《仁錢縣誌》諸大部的書在;關於杭州的掌故,湖山的史跡等等,也早有了光緒年間錢塘丁申、丁丙兩氏編刻的《武林掌故叢編》、《西湖集覽》,與新舊《西湖誌》、《湖山便覽》以及諸大書局大文豪的西湖遊記或西湖遊覽指南諸書,可作參考;所以在這裏,對這些,我不想再來饒舌,以虛費紙面和讀者的光陰。第一,我覺得還值得一寫,而對於讀者,或者也不至於全然沒趣的,是杭州人的性格;所以,我打算先從"杭州人"講起。

第一個杭州人,究竟是哪裏來的? 這杭州人種的起源問題,怕同先有雞蛋呢還是先有雞一樣,就是叫達爾文從陰司裏復活轉來,也很不容易解決:好在這些並非是我們的主題,故而假定當杭州這一塊陸土出水不久,就有些野蠻的,好漁獵的人來住了,這些蠻人,我們就姑且當他們是杭州人的祖宗。吳越國人,一向是好戰、堅忍、刻苦、猜忌,而富於巧智的。自從用了美人計,征服了姑蘇以來,兵事上雖則占了勝利,但民俗上卻吃了大虧;喜鬥、堅忍、刻苦之風,漸漸地消滅了。倒是猜忌,使計諸官能,逐步發達了起來。其後經楚威王、秦始皇、漢高帝等的撻伐,杭州人就永遠處人了被征服者的地位,隸屬在北方人的胯下。三國紛紛,孫家父子崛起,國號曰吳,杭州人總算又吐了一口氣,這一口氣,隱忍過隋唐兩世,至錢武肅王而吐盡;不久南宋遷都,固有的杭州人的骨裏,混入了汴京都的人士的文弱血球,於是現在的杭州人的性格,就此決定了。

意志的薄弱,議論的紛紜;外強中乾,喜撐場面;小事機警,大事糊塗;以文雅自誇,以清高自命;只解歡娛,不知振作等等,就是現在的杭州人的特性;這些,雖然是中國一般人的通病,但是看來看去,我總覺得以杭州人為尤甚。所以由外鄉人說來,每以為杭州人是最狡猾的人,狡猾得比上海灘上的滑頭還要厲害。但其實呢,杭州人只曉得占一點眼前的小利小名,暗中在吃大虧,可是不顧到的。等到大虧吃了,杭州人還要自以為是,自命為直,無以名之,名之曰"杭鐵頭"以自慰自欺。生性本是勤而且儉的杭州人,反以為勤儉是倒黴的事情,是貧困的暴露,是與面子有關的,所以父母教子弟的第一個原則,就是教他們遊惰過日,擺大少爺的架子。等空殼大少爺的架子學成,父母年老,財產蕩盡的時候,這些大少爺們在白天,還要上西湖去逛逛,弄件把長衫來穿穿,餓著肚皮而高使著牙簽;到了晚上上黑暗的地方去跪著討飯,或者扒點東西,倒滿不在乎,因為在黑暗裏人家看不見,與面子還是無關,而大少爺的架子卻不可不擺。至於做匪做強盜呢,卻不會,決不會,杭州人並不是沒有這個膽量,但殺頭的時候要反綁著手去遊街示眾,與面子有關;最勇敢的杭州人,亦不過做做小竊而已。

惟其是如此,所以現在的杭州人,就永遠是保有著被征服的資格的人;風雅倒很風雅,淺薄的知識也未始沒有,小名小利,一著也不肯放松,最厲害的尤其是一張嘴巴。外來的征服者,征服了杭州人後,過不上三代,就也成了杭州人了,於是剃頭者人亦剃其頭,幾十年後。仍復要被新的征服者來征服。照例類推,一年一年的下去,現在殘存在杭州的固有杭州老百姓,計算起來,怕已經不上十個指頭了。

人家說這是因為杭州的山水太秀麗了的緣故。西湖就像是一位"二八佳人體似酥"的狐貍精,所以杭州決出不出好子弟來。這話哩,當然也含有著幾分真理。可是日本的山水,秀麗處遠在杭州之上;瑞士我不曉得,意大利的風景畫片我們總也時常看見的罷,何以外國人都可以不受著地理的限制,獨有杭州人會陷入這一個絕境去的呢?想來想去、我想總還是教育的不好。杭州的家庭教育,社會教育,學校教育,總非要徹底的改革一下不可。

其次是該講杭州的風俗了;歲時習俗,顯露在外表的年中行事,大致是與江南各省相通的;不過在杭州像婚喪喜慶等事,更加要鋪張一點而已。關於這一方面,同治年間有一位錢塘的範月橋氏,曾作過一冊《杭俗遺風》,寫得比較詳細,不過現在的杭州風俗,細看起來,還是同南宋吳自牧在《夢粱錄》裏所說的差仿不多,因為杭州人根本還是由那個時候傳下來,在那個時候改組過的人。都會文化的影響,實在真大不過。

一年四季,杭州人所忙的,除了生死兩件大事之外,差不多全是為了空的儀式;就是婚喪生死,一大半也重在儀式。喪事人家可以出錢去雇人來哭。喜事人家也有專門說好話的人雇在那裏借討彩頭。祭天地,祀祖宗,拜鬼神等等,無非是為了一個架子;甚至於四時的遊逛,都列在儀式之內,到了時候,若不去一定的地方走一遭,仿佛是犯了什麽大罪,生怕被人家看不起似的。所以明朝的高濂,作了一部《四時幽賞錄》,把杭州人在四季中所應做的閑事,詳細列敘了出來。現在我只教把這四時幽賞的簡目,略抄一下,大家就可以曉得吳自牧所說的"臨安風俗,四時奢侈,賞觀殆無虛日"的話的不錯了。

一、春時幽賞:孤山月下看梅花,八卦田看菜花。虎跑泉試新茶,西溪樓啖煨筍,保椒塔看曉山,蘇堤看桃花?等等。

二、夏時幽賞:蘇堤看新綠,三生石談月,飛來洞避暑,湖心亭采蒓,等等。

三、秋時幽賞:滿家巷賞桂花,勝果寺望月,水樂洞雨後聽泉,六和塔夜玩風潮,等等。

四、冬時幽賞:三茅山頂望江天雪霽,西溪道中玩雪,雪後鎮海樓觀晚炊,除夕登吳山看松盆,等等。

將杭州人的壞處,約略在上面說了之後,我卻終覺不得不對杭州的山水,再來一兩句簡單的批評。西湖的山水,若當盆景來看,好處也未始沒有,就是在它的比盆景稍大一點的地方:若要在西湖近處看山的話,那你非要上留下,向西向南再走二三十裏路不行。從余杭的小和山走到了午潮山頂,你向四面一看,就有點可以看出浙西山脈的大勢來了。天晴的時候,西北你能夠看得見天日。南面腳下的橫流一線,東下海門,就是錢塘江的出口,龕赭二山,小得來像天文鏡裏的遊星。若嫌時間太費,腳力不繼的話,那至少你也該坐車下江幹,過範村,上五雲山頭去看看隔岸的越山,與錢塘江上遊的不斷的峰巒。況且五雲山足,西下是雲棲,竹木清幽;地方實在還可以。從五雲山向北若沿郎當嶺而下天竺,在嶺脊你就可以看到西嶺下梅家塢的別有天地,與東嶺下西湖全面的鏡樣的湖光。

若要再近一點,來玩西湖,我覺得南山終勝於北山,鳳凰山勝果寺的荒涼遠大,比起靈隱、葛嶺來,終覺回味要濃厚一點。

還有北面秦亭山法華山下的西溪一帶呢,如花塢秋雪庵、茭蘆庵等處,散疏雅逸之致,原是有的,可是不懂得南畫,不懂得王維、韋應物的詩意的人,即使去看了,也是毫無所得的。

離西湖十余里,在拱宸橋的東首,地當杭州的東北,也有一簇山脈匯聚在那裏。俗稱"半山"的臯亭山,不過因近城市而最出名,講到景致,則斷不及稍東的黃鶴峰,與偏北的超山。況且超山下的居民,以植果木為業,舊歷二月初,正月底邊的大明堂外(吳昌碩的墳旁)的梅花,真是一個奇觀,俗稱"香雪海"的這個名字,覺得一點兒也不錯。

此外還有關於杭州的飲食起居的話,我不是作西湖旅行指南的人,在此地只好不說了。一九三四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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