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季節這條大船似乎已經擱淺了。黎明和日暮仍像祖父的步履一樣更替。我蟄居在一個被人稱作“水邊”的地域,寫一部類似聖約翰預言的書。我想把它獻給我從前的戀人。她在三十歲生日的燭光晚會上過於激動,患腦血栓,不幸逝世。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

  “水邊”這一帶,正像我在那本書裏記述的一樣,天天晴空萬裏,光線的能見度很好。我坐在寓所的窗口,能夠清晰地看見遠處水底各種顏色的鵝卵石,以及白如積雪的茅穗上甲殼狀或蛾狀微生物爬行的姿勢。但是我無法分辨季節的變化。我每天都能從寓所屋頂的黑瓦上發現一層白霜。這些霜在中午溫暖的太陽光漸漸增強了它的熱度時,才化成水從屋檐滴落。這個地帶從未下過一場雨。另外,在漆黑如鴉的深夜我還能觀察到一些奇異的天象,諸如流星作勻速四周運動,月亮成為不規則的櫻桃形等等。我想如果不是我的記憶出現了梗阻,那一定是時間出了毛病。幸好,每天都有一些褐色的候鳥從水邊的上空飛過,我能夠根據這些褐色的鳥飛動的方向(往南或往北),隱約猜測時序的嬗遞。就像我記憶中某個醫生曾聲稱“血是受傷的符號“一樣,我以為,候鳥則是季節的符號。

  我的書寫得很慢。因為我總擔心那些褐色的鳥群有一天會不再出現,我想,這些鳥群的消失會把時間一同帶走。我的憂慮和潛心諦聽常常使我寫作分心,甚至剝奪了我在靜心寫作時所能得到的快樂。後來,我懷疑自己是否出現了幻覺,我耳畔常常回蕩著一種空曠而模糊的聲響,我想它不會是侯鳥漸近時悠長的哨子般的翅膀拍擊空氣的聲音,它像是來自一個擁擠的車站,或者一座肅穆的墓地。這聲音聽上去像是落雪,又像是落沙。

  有一天,一個穿橙紅(或者棕紅色)衣服的女人到我“水邊”的寓所裏來,她沿著“水邊”低淺的石子灘走得很快。我起先把她當作一個過路的人,當她在我寓所前踅身朝我走來時,我終於在正午的陽光下看清了她的清澈的臉。我想,來者或許是一位姑娘呢。她懷裏抱著一個大夾子,很像是一個畫夾或者鏡子之類的東西。直到後來,她解開草綠的帆布,讓我仔細端詳那個夾子,我才知道果真是一個畫夾,而不是鏡子。

  我的寓所裏從未有過任何來訪者。她見到我並未遵循兩個陌生人相遇應有的程序,而是表現出妻子般的溫馨和親昵。她說她叫棋。她在給我看她的畫夾時順便提了一句現在是秋天了。我的記憶深處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但並未就此而喚醒往事。我為秋天而感到高興。她站在寓所的門前和我說話,胸脯上像是墜著兩個暖袋,裏面像是盛滿了水或者檸檬汁之類的液體,這兩個隔著橙紅(棕紅)色毛衣的橢圓形的袋子讓我感覺到溫暖。和棋的初次相遇就使我錯過了一次註視候鳥的機會,我想,它們可能在我和棋說話的時候飛走的。我徒勞的目光越過棋的雙肩,投視遠處“水邊”青藍的水線時,她問了一句:你在看什麽?

  那些候鳥……

  她轉過身朝“水邊”的石子灘望了一眼,又用一種天真而老練的目光看我。

  我將棋讓進了屋內,接著我們就在兩只矮凳上坐下,看她帶來的那些畫。那些畫上也畫著一些女人,臉形和身材和棋相似地許就是棋的畫像。她有時依在一個電線桿上,遠處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灘。有時她穿著夏裝斜側躺在海濱:,也有一些畫公園的落葉的。她翹著細長的腿俯臥在覆蓋著厚厚葉被的迤邐小徑旁。

  她在給我看這些畫時,兩個暖暖的袋子就耷拉在我的手背上,這兩個仿佛就要漏下水來的東西讓我覺得難受。

  這些都是你畫的?我說。

  不,是一個叫李樸的男孩給我畫的。棋說。

  李樸?

  是啊,李樸。

  我搖了搖頭,我說我不僅不認識什麽李樸,而且您是誰我一時也想不起來了。恕我冒昧,我接著說,李樸給你贈這些畫大概是想和您談戀愛吧。不過。我又說,我對這些畫也一樣不感興趣。

  好哇,格非——

  棋陡然坐真了身體,一字一頓地說:李樸你也不認識我你也不認識你難道連李[吉力]也不認識嘛?

  我猛然一驚,我的如灰燼一般的記憶之繩像是被一種奇怪的膠粘接起來,我滿腹焦慮地回憶從前,就像在註視著雪白的墻壁尋找兩眼的盲點。我隱約記起來了,我和棋說的那個李[吉力]相識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是一九八七年……

  不過,你是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別裝蒜了,格非。你離開都市到這個鋸木廠旁邊的臭水溝來才幾年,你的神誌竟垮成這樣啦,我三個月前曾到你這裏來過,你還答應給我看你的小說,還答應過其它一些事。你的記憶全讓小說給毀了。

  棋說完了這些話,靜靜垂手而坐,像是等待我沈入往事的夢境,又像是等待我從冥想中掙脫出來。

  漸漸地,我眼前的這紅色的影像模糊起來,但立即它又重新變得異常清晰。

  好吧,我認識你,我說(實際上我想說:我認識你算了)。

  棋顯出滿意的樣子,她突然擡手在我臉上皺紋最深的地方撫摸了一下——這是一個儀式,一個我們本來就已相識的儀式,我想大概不會是所謂“情不自禁”。但是我立刻嗅聞到了皮膚相觸的一剎那蛋白質釋放出來的臭雞蛋的氣味。我覺得這種氣味很不錯。棋看了我一眼,又將畫夾攤在她攏起的雙膝上,她在看畫的時候不斷地註意我的神態,我想她一定是想知道我是否也在看那些畫。她從那些畫中挑出一張遞給我,就是那張畫著公園秋天的那幅。

  這幅畫上是什麽?棋問。

  一個人的背影

  還有什麽?

  枯葉子

  落葉象征著什麽?。

  一個人的背影

  棋沒有再問下去,她說了一句你這個人怎麽一點都不懂畫就沈默了。過了一會兒,棋又說:

  你一點也不像李[吉力]

  李[吉力]?

  他不僅懂畫而且懂詩懂開密封罐頭懂治療牛皮癬甚至——他還懂不生

  不生?

  不生是一種哲學,棋說。

  我不懂。

  晚上,棋沒有離開我的寓所。當然也沒有一對男女在一處靜僻之所的夜晚可能有的那種事。整個晚上她都在靜靜地聽我說故事,關於我的婚姻的故事。我想棋的聰穎機智使她猜測我在意念深處一定存在著某種障礙或者她寧願稱之為壓抑。這是不是我們在看畫時才發現的呢?在整個晚上她充當了一個傾聽訴說的心理分析醫生的角色,這也許不僅出於對我的憐憫,而且我似乎看出來我們都信奉這樣一句格言:

  回憶就是力量

  夜晚,奇異的天象沒有出現。“水邊”的石子灘變成一種冰瑩的純藍色。就像化學實驗中幾種物質產生化學反應後析出的某種藍色晶體粉末。這些瑪瑙似的藍色石子泛出的冷清的光亮和故事的氛圍大相徑庭。

  後來呢?棋問

  後來——我盡量用一種平淡而真實的語調敘述故事,因為我想任何添枝加葉故弄玄虛反而會損害它的純潔性。

  後來,我就在那個賣木梳的老女人身邊站住了。

  那時正是四月,春天來得很遲。我看見積雪和泥漿凍在一起,高大的城市建築物擋住了南下的寒流,形成了巨大的風的聲音。那些早已廢棄不用的商店霓虹燈上掛滿了錐狀的冰棱。我在企鵝飯店被一個漂亮的女人招引,不知不覺尾隨著她走完了半個城市。我想處在我當時那個年齡被一個女人所迷惑是常有的事,但我決定跟著她走一段,僅僅因為我喜歡她走路的姿勢。她的栗樹色靴子交錯斜提膝部微曲雙腿棕色——咖啡色褲管的皺褶成溝狀圓潤的力從臀部下移使皺褶復原腰部淺紅色 ——淺黃色的凹陷和胯部成銳角背部石榴紅色的墻成板塊狀向左向右微斜身體處於舞蹈和僵直之間笨拙而又有彈性地起伏顛簸。

  我想這樣一個在風中行走的女人要在火爐旁烤火或者在浴缸裏洗澡不知是怎樣一個模樣,我還準備往下想下去她突然站住了。我也在那個賣木梳的老女人身旁停了下來。

  買木梳嗎?

  接下來離奇的事發生了。

  我想那個女人毫無緣由地在街道上停下來,是因為我在意念深處產生了一種當時我認為是下流的臆想——譬如裸體之類。不過隨之我又認為這個女人停在人行道上是由於她自己遇到了什麽事,並非我的意念感應所致。

  買木梳嗎?

  我在思索該不該買一把木梳,同時又朦朧地感覺到她不久就會回過頭來。她果真回過頭來。她的目光像是註視著我,又像是留意別處。我回避著她的目光。我知道,心靈感應術曾在這個城市裏風靡一時,人們只要在一所稱之為“心靈感應中心”的地方訓練三個月,就能用意念驅使幻想中的情人來到自己身邊。有一些造詣精深的通靈大師還能使意念和星際相通。我心裏意識到了一絲隱隱的恐懼感這種恐懼感只有當一個罪犯在明朗的月光下撬鎖行竊才會有的。

  我又感覺到她馬上就會朝我走來。好像她在行動之前她動作的信號就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穿透冬天凝固的空氣,預先告知了我一樣。

  現在,她正朝我走來。

  我看了看崗亭上在冷風中瑟瑟發抖的警察。行人各自走著自己的路,沒有註意到我正在遭遇的一幕。

  她朝我走來幹什麽……

  她迎面走來的姿勢跟我剛才在她背影中看到的一模一樣,她的鬼惑力像泉水一樣從她的淺黃色、深棕色、栗樹色的衣飾的折褶中流淌出來。我等待著她走近,我的心情一點也不輕松,她雙腿輕盈地朝前邁動,我突然有了一種感覺,好像她是靜止的,而我正朝她走近。

  她在我跟前停下來,朝地面俯下身去。

  她在我腳邊撿起了一枚亮晶晶的靴釘。

  後來呢——棋問。

  後來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她撿起靴釘,轉身走遠,在人流中消失了。

  棋審判一樣的目光緊盯著我,讓我覺得很不舒服。棋說,你有自戀情結。我說大概有吧。棋沈默了片刻,繼續說,事情好像還沒完。我說,什麽事情?

  你和那個女人的事。

  我不由得一怔。

  那個女人撿起靴釘後,朝一個公共汽車站走去,她上了一輛開往郊區的電車,你沒能趕上那趟車,但你叫了一輛出租車尾隨她來到郊外她的住所——棋漫不經心地說。

  事情確實如棋所說的那樣,不過她說錯了一個無關緊要的細節:我當時沒有足夠的錢叫出租車,而是租了一輛自行車來到了郊外。

  不過,我說,你是怎麽知道事情還沒完呢?

  根據愛情公式,棋說。

  愛情公式?

  我想事情遠未了結並不是棋所說的所謂戀愛公式的推斷,它完全依賴於我的敘述規則。我之所以不願意將這樣一個故事和盤托出,是因為我內心深處極其隱秘的角落,想起這件事就讓人覺得不痛快,下面我就來講講這件事。

  我去車鋪租自行車的時候,天空已經飄起了鵝毛大雪。雪花在春天的幌子市布下寒流的種子。城市通向郊區的路一會兒就變得非常狹窄了。漸漸我的車輪下露出泥土和煤屎混合的路面。路上行人和車輛漸漸變得稀少,雪花落在上面很快就積成了白白的一片。大路兩旁的農舍和綿延的叢林突然出現在眼前。我前面那輛電車開得不快,我的自行車全速追趕,使它不至於從我視野裏消失。

  電車在郊區站停下後,天已快黑了。我想大概是狂嘯的西北風裹著滿天大雪使黑夜提前了。她下車後就沿著一條低窪不平的路朝遠處亮著忽明忽暗燈光的村舍走去,那個村舍在傍晚的雪中顯出一帶黑魍魍的影子。這條路不算很窄,但是車輪的印轍和馬蹄踏成的圓洞在雪中封凍住了形成一個條條硬深的凹槽,我的自行車輪常常在這些凹槽上打滑,發出擋泥板和車架的黑軼碰撞的錚錚之聲。她在距離我約有二十丈遠的地方不緊不慢地走著。我們仿佛在路上走了很久,但是在郊外迷茫的雪原上,我很難看到它的盡頭。我的自行車鏈條被坎坷不平的路面震得脫落過幾次,但它最後一次脫落時。我的雙手已凍得發麻。我不得不花了很多時間才把它重新裝好。這一次。當我重新跨上啟行車的對候,她的身影已經在遠處變得模糊不清了。我狠命地蹬著自行車,它就像是一匹盲馬跌跌撞撞地朝前疾奔。

  這時,我的前面出現了另一個騎著自行車的人。這個人馱伏在車上顯得很小,它也像是在朝前急急趕路。在這樣一個寂寥無聲的風雪之夜,遇到它讓我覺得親切。它的身影在路面上歪歪斜斜地劃著漂亮的弧。在黑夜中,它像是一只黑蝴蝶,或者一只蝙

  我的車輪又一次滑到了大路的邊緣。大路和田野之間仿佛有一條很深的溝渠,我想這大概是農人為輔設排水管道而挖的。

  我的自行車和它相錯時,我覺得我右胳膊的袖子和它左邊的一只擦了一下,我像是聽到了一種輕微的刷子在羽絨布上摩擦發出的聲響。

  前面那個女人的身影終於又在我眼前出現。在雪夜中我分辨不出她的栗樹色的靴子和淺黃色——深棕色的腰部衣飾的皺褶,以及她圓潤的臀部成豆瓣狀分裂的節奏。她像一灘墨漬在米色的畫布上蠕動。我不知道她的住宅是否就在我依稀能看見的燈光閃爍的村子裏,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會被她帶到一個怎樣陌生地帶。但我似乎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冬天晚上凜冽的風和遠處傳來的狗的吠叫使我的呼吸越來越急促。

  大約又過了二十分鐘左右,她走上了一條窄窄的木橋。這座橋架在很寬的河道上顯得很不堅固。我來到橋頭的時候,猶豫了一下。因為我沒有看到橋面上她剛剛走過去留下的靴印。那些半圓形的靴印在河邊突然消失了。我想.也許是大雪將那些靴印遮蓋住了——橋面上覆著一層厚厚的積雪。我推著自行車不得不放慢了步子。

  深黛色的河流在孤零零的木橋下冥寂地流淌。我竭力在橋上尋找她的影子。

  這是一座一邊有扶手的本橋。扶手的鐵鏈連接著一些東倒西歪的木樁。像是被毀壞了柵欄的殘骸,西北風不斷地吹散鐵鏈上的浮雪,鐵鏈在風中發出重金屬滑碰的橐橐聲響。我有時也偶爾扶一下那鐵鏈,因為橋面沒有扶手的一面的邊緣已經和橋下的黑影悄悄縫在一起了。夜色已漸漸地深了。遠處一直在招引我的村舍的燈火也不知什麽時候突然熄滅了。我仿佛置身夢境,從一個很高的冰坡上朝山下滑墜。我似乎感到,那個穿栗樹色靴子的女人像是已經到了對岸,但我又覺得她像是仍在我前面不遠的橋上——黑夜和風雪將我分隔了。

  我的平底膠鞋踩踏積雪在木橋上摩擦著,我的心情不像剛走上橋時那樣糟,或許是因為我深信對岸就在不遠處,根據橋面微微下斜的弧度判斷,它離開我最多不過三四丈遠。可就在這時,我站住了。因為我看不清橋面朝前延伸的灰暗的輪廓。我不得不摸索著橋的鐵鏈朝前移動,但是突然我感到橋鏈也沒了。我的腦袋一陣暈眩。我遲疑了一下,回過頭。

  有一個提著燈籠的人影朝我走過來。那燈光在稠濃的黑暗中像一只毛絨絨的小雞。

  他走近我的時侯,我才看清他手裏拎著的是一只馬燈。他是一個花白胡須的老人。他在我跟前停下來,他的長須上結滿了玻璃碴似的冰棱。

  這橋你不能往前走了

  為什麽

  它在二十年前就被一次洪水沖垮了。

  老人將馬燈抱在懷裏,從腰間摸出一支旱煙管,點著了火。在馬燈模糊的亮光中,我看見絮絮揚揚的大雪無聲地落著。老人猛吸了幾口煙。用手指指遠處的河面:

  那邊有一座水泥橋。

  我朝老人指向的地方看了一眼,在風中打了個冷戰。

  剛才有一個女人從這橋上過去了。

  沒有女人從這過去。

  你是誰?

  老人沒有答理我,他熟練地將旱煙管別在腰間,將馬燈遞給我,然後從我手裏接過自行車。我們開始往回走。我想他大概是一個看橋人。

  我守在橋頭勸告每一個黑夜上橋的人不聽阻攔的人註定要走到河裏去。

  可是,剛才有一個女人從這橋上過去了。

  我沒有看見什麽女人過去。

  我們已經來到了橋頭。我把馬燈遞給老人。雪花飄落在馬燈的玻璃罩上化成水滴滾落。老人說你上車吧,我舉著馬燈照你一段,他說話的時候,呼出的氣柱在空中迅速凝結了,宛如一束手電的光亮。我像是又想起了什麽,我對老人說:

  你們為什麽不把橋拆掉呢?

  還會有更大一次的洪水。

  在我跨上自行車的時候,老人又對我說:沒有女人從這橋上過去,你可能是在雪夜中看花了眼,雪的光亮會給人造成錯覺,而錯覺會把人領入深淵。

  我就此和老人告別,他在橋頭舉著馬燈,照著那已經封凍的路面。過了一會兒,我身後的燈光消失了,我又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我又想起了那個穿栗樹色靴子的女人——我似乎看見她上了那座木橋。她現在在哪裏?那個老人是誰?那究竟是一座怎樣的橋?也許等天晴了,我該重新到橋邊來看看。我正想著,自行車又開始猛烈地跳動起來。我記起了這段路面。這路面被車輪和馬蹄壓軋成一道道深深的凹槽,車輪在上邊不斷打滑。我還記起了那個騎自行車的人,我的耳畔又響起了我和它袖子相擦的那種刷子在羽絨布上劃出聲音。想起那個像蝴蝶一般歪歪斜斜的騎車人,我的心情變得輕松了一些,因為我能夠通過它把自己和現實聯接起來,我擔心自己是否喪失了理智,而處在一個橋邊老人所謂的雪夜錯覺之中。

  我的自行車更加劇烈地顫動了一下,車輪像是碰到了一個硬物上,我差一點從自行車上摔下來,我的好奇心和探究心理使我停下車來,想看看那個硬物是什麽。

  那是一輛歪倒在路邊的自行車。

  接下來我看到的事情或許棋早已猜到了。她在我“水邊”寓所的椅子上不安分地躁動著。她一會兒拿起她的畫夾,一會兒哼哼卿卿地看著天花板,對我的故事顯示極度的不滿。

  這是一個非常庸俗的結尾。棋說。

  你在路邊發現了那輛自行車你馬上意識到了是你剛才在追趕那個穿栗樹色靴子的女人時匆忙之中將它撞倒的你開始四處尋找它的人影最後你在路邊那個埋排水管道的溝渠裏發現它的屍體屍體已凍得僵硬它的臉上落滿了雪花。

  是這樣。

  我開始陷入了沈默之中。棋也呆呆地托著下巴,凝視著“水邊”青藍色的石子灘。現在夜色正潮。“水邊”的涼氣沿著遠處水面朝公寓斜升的坡道,悄悄越過窗格爬進室內,我感到一陣微微的涼意。我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棋在沈思中黑眼珠朝我突然翻動了一下,含糊不清地說:你困倦了?我說沒有。我想在夜闌人靜的時候,面對一個姑娘獨坐,大概不大適宜提出諸如睡覺之類的要求。我想我們都已忘記了時間,也許在天亮之前我們會一直這樣默坐下去。我試著找出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來潤滑一下現在多少變得有點尷尬的氣氛。我覺得我的大腦像是一個空空落落的器皿,裏面塞滿了稻草和刨灰。就在這個時候,我想到了棋在我和初見時談到的那個李[吉力]。

  你是怎麽認識李[吉力]的?我說。

  棋的臉上慢慢地浮現出一層紅暈。她似乎立刻沈浸在幸福的回憶之中。她潮濕的眼睫毛參差錯落像一排蘆葦的籬掩住了黑白的眼球。她用妻子般空曠而充滿詩意的語調告訴我:她先認識那個叫李樸的男孩。

  李樸是誰?我問。

  李[吉力]的兒子。

  我思索著這個被棋稱作“李樸”的男孩在我記憶中的印象。我記得在一九八七年,我在李[吉力]的鄉間別墅作客,我們隔著會客廳透亮的玻璃看見後花園的雪地上,一個男孩正在滾雪球。我想那個玩雪的小男孩會不會就是棋所說的李樸?

  棋的目光仍註視著窗外。她的雙眸熠熠發亮,像是要沁出白色或黑色的水汁。我想所有的女人沈入對戀人的回憶和想象之中大概都是這麽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態。對於女人來說,生活有時就是想象。

  我真的感到困倦了。我點燃了一支煙,但它並未使我清醒。我倚著公寓白色的墻壁昏昏欲睡。“水邊”的夜晚靜極了。微風輕輕吹拂著窗簾,潮水有節奏地漫過石子灘。我在混沌而沈重的睡意之中,仿佛聽到棋在呼喚我的名字,她的童音未脫的呼喚像是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傳過來。她的衣服在椅子上摩擦發出之聲。棋像是又處在焦灼不安之中,她的飄忽不定的影子在我眼前不斷地徘徊。我漸漸墜入夢鄉。

  時間過去了很久。棋輕輕地將我推醒。

  那個女人——

  什麽女人?

  那個穿栗樹色靴子的女人——

  怎麽?

  你後來再也沒有沒有見過她嗎?

  天還沒有亮。棋蓬松著長發站在我對面。有一些汗粒順著她的發梢慢慢滴落。我聽到棋的呼吸聲很重。我想她大概已經被故事的那些懸念和細節織成的網罩住了。她對故事的過於敏感使我註定要談到以下所敘述的這些事。這些事離我很久很遠了,但是當我每次重溫許多年前的陽光和空氣,我仿佛覺得伸手就可觸摸到它。我無法不回憶往事。即使在這樣一個平常而寧靜的夜晚棋不向我提起它,“水邊”的那些候鳥也會疊映出它們清晰的影子。我在決定如何向棋敘述那些事時,頗費了一點躊躇。因為它不僅涉及到我本人,也涉及到我在“水邊”正在寫作中的那部書,以及許多年以前,我的死於腦溢血的妻子。

  我和那個穿栗樹色靴子女人的重逢是一次意外的巧合。一九九二年春天,我因《黑鴨》出版社之約來到郊外修改一個長篇小說。我住在歌謠湖畔的一幢白色小樓裏。這幢新建的小樓沒有人住,因為自來水管道還未輔設,房間的設施很不完備,樓前的花園還是一片荒蕪。小樓竣工後多余的一些建築木料和鋼筋混凝土的果柱被橫七豎八地擱在樓房的四周,讓人覺得有些壓抑。我來到這裏之前,《黑鴨)出版社的幾個董事副董事把我的右手握得又疼又酸;很抱歉條件很差連撒尿的抽水馬桶還沒有運去格非你看著辦吧。

  我的臥室朝南有一個很大的陽臺。現在正是早春時節,太陽在午後照臨陽臺時,我就在那兒抽煙憩息。遠處歌謠湖浩翰的水面上空,白色的雲塊很低很厚,靜靜地懸掛著,湖水由於酸雨和城市排泄的廢氣和殘渣已變得汙濁不堪,湖面邊緣的沼澤上綿延的原始森林蒙上了一層灰黃的顏色。有幾只白鶴和鷺鷥貼水面盤旋而過。每天黃昏的時候,我總看見幾個園丁在那片花園裏忙碌著,他們將長在荒地上的荊棘和雜草拔掉,然後在上面栽金盞花和鳶尾。我有時也來到花園和那些園丁聊天。這些如土地一般沈默的老人回答我的問話時顯得非常吃力。對於農事和天氣他們並不像我那樣感興趣。我一有空就到花園裏幫助他們編織花圃的竹籬,給金鐘和鳶尾花澆水。當花園裏到處都盛開著燦爛的金盞花和鳶尾時,我的小說快要完稿了,我在歌謠湖的這段日子裏,時間悄無聲息地過去了,這個遠離城市噪音的地帶給了我安定的心緒和美妙的感覺,但是不久以後發生的一些事卻使這幢白樓在我的心中留下了灰暗而並不愉快的記憶。

  這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樣來到歌謠湖邊散步。湖邊枯黃的草地正在抽出新芽。那些新翻的泥土像波浪一樣在廣闊的田野上匍匐著。

  我覺得我已經走了很遠。我回望波光斑瀾的湖面,那幢傍水而築的小白樓已看不見了。溫暖的陽光中裹夾了一絲北風,這些風像清晨還未完全褪盡的夜色,讓我覺得有點冷。我腳下的地上漸漸出現了一些米黃色、灰白色的鳥糞。我在一只正在湖邊飲水的山羊旁停住了腳步,因為在這時,我聽到了一縷很不清晰的哭叫聲。我四下裏張望了一會兒,寬闊而高遠的田野上不見一個人影。我點燃了一支煙繼續往前走,不久我就看見在一片微斜的坡地上,一個高大的男人和一個女人滾在一起。他們沿著山坡往下滾,女人的茶綠色的頭巾脫落在坡地上,她的長發飄散開粘滿了草屑和泥土。

  當我憋足了勁沖到他們身邊時,那個男人已經把女人松開了。那個女人俯臥在地上,輕輕地啜泣著。我走到那個男人面前,正想揪住他的衣領問個明白,沒想到他先給我的膝蓋來了一腳,我倒在地上趴了三分鐘。我昏昏沈沈地從地上爬起來,那個男人已經走上了那個斜坡。女人的臉上幾排牙印還在不斷地往外滲血。她整好了衣扣,跌跌撞撞地從我身邊撿起了那茶綠色的頭巾。她朝我歉意地笑了笑:

  那是我男人。.

  我的腦殼“咯噔”一下,像是關節錯位的榫頭彌合了一樣,我突然發現她就是我早些年在企飯店鵝飯店碰到的那個女人,我的眼前 我的眼前一邊又一邊地重現她剛才俯身撿頭巾的動作,它仿佛和我早已在眼簾的屏幕上成為定格的檢靴釘的姿勢疊合了。這個女人我覺得已全力將她忘記。今天她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使我感到胸脯一陣陣抽搐。她撲閃著淚花看著我,她也像是覺得我有些面熟,異樣的目光中透出疑問和猜忌。

  我看了看那個已經走遠的男人,又看了看她。

  剛才你幹嘛哭叫?我問。

  他——,女人顯得有些語塞,她的臉漲得彤紅。

  他剛才把我弄疼了。

  女人將頭巾搭在頭上,匆匆追趕她的丈夫去了。我走了那道斜坡。我看見那個高大的男人步履蹣珊地在田野上走著,他的腿腳看起來不太靈便。果真,他一會兒就在面前的一條閃亮的溝渠裏跌倒了。女人朝前跑了幾步,又遠遠地回過頭來朝我叫了一聲:

  他是個瘸子——

  瘸子?我苦笑了一下;他剛才在我膝蓋上那一腳倒是踢得很賣力。

  我手裏玩捏著一枚鎳幣,沿湖邊頹然若失地往回走。那個女人已經跑到男人身邊。他們的身影在我的眼前越來越小了。在我們之間,潮濕的風在一望無垠的田野上吹著,我看著他們消失的方向——西斜的太陽暗紅色的光照亮了那片密密的白燁林和村舍白色的屋頂。我想他們也許就住在離我的小白樓不遠的村子裏。

  以後的幾天,我再也沒有在這一帶的田疇上看見他們。每天午後,我的影子伴隨我來到離白樓很遠的這片坡地上,我等待著那個女人到田野裏來耕作。麥子已經長得很高了,幾場大雨澆過,田野裏到處都是綠色植物的清香,成群的蜜蜂飛過來預示著氣候日漸溫暖。但是那個女人的身影一直沒有出現。

  《黑鴨》出版社的一位常務編輯來到歌謠湖畔看我,我告訴他,我的稿子只完成了一半。我想在我沒有重新見到那個女人之前,我不打算離開這兒。

  我在小白樓漸漸覺得孤寂無聊。一天,一個老園丁答應帶我去白樓附近的村子裏去喝酒。我們在狹窄的田壟上一前一後地走著。我在路上向老人打聽村子裏的情況,同時我請他回憶一下村裏是否有一個常穿栗樹色靴的女人?老人說村裏的女人很多,但是他不知道她們穿什麽顏色的靴子。

  那個酒店就在村口。我吮吸著晚風中濃濃的酒氣走進了酒店院門的木柵欄。柵欄旁有一個腰間圍著泥黃色裙布的人正從一口大缸裏往外掏酒糟。酒店墻上原先像是塗抹著一排深紅色的大字,這些字跡經過長年的風吹日曬已經變得難以辨認了。我幾乎是挑起門簾走進酒店的同時就看到了坐在墻角的那個瘸於。他似乎已經喝醉了。

  酒店裏昏暗的燈光被劣質煙草的霧氣籠罩著,潮濕的地面散發出一陣腐爛黴餅的氣味。我要了一瓶洋河大曲,挨著離酒櫃最近的一張桌子坐了下來。酒店裏沒有什麽人,櫃臺上那個店主模樣的老人手裏握著兩個哢哢作響的鋼球正在打盹。

  瘸子在墻角獨自喝著酒。他的背像是有點駝。黧黑的臉上刻著衰老的溝紋。他的胡須卷曲著,沾滿了晶瑩的酒滴。他高大的身軀穩穩地坐著,像是永遠在聆聽著什麽,只是當他伸出手在桌面上摸索酒瓶時,我才看到他被煙熏得焦黃的手指有些顫抖。

  那個女人來到酒店的時候,我一點也沒有察覺。當一些類似於酒瓶或酒杯之類的玻璃器皿砸在地上,發出很響的破碎之聲我才在朦朧的醉意中看見那個女人正在把已癱倒在桌下的瘸子扶起來。瘸子踉踉蹌蹌靠著桌沿站起來,將臉湊近那個女人,朝她臉上啐了一口痰。女人剛想摘下頭巾擦去痰跡,我看見瘸子的手在她眼前揮動了一下,那個女人就在酒店潮濕的地面摔倒了。女人像一灘墨漬一樣臥在反射出酒店暗綠色燈光的地上。她軟軟腰肢扭動了一下雙手撐著地面,渾身的筋絡像杯子裏盛滿的水一樣晃浮著。這時,我已經走到她身邊,我拽起她的一只手把她攙起來,那個男人已伏倒在桌上睡著了。女人的脖子上被手指抓破的細長的血印像一條美麗的蜈松。女人用手指攏了一下濕漉漉的發尖,走到桌邊拉了拉那個男人,同時她哀憐的目光朝我瞥了一眼,我走過去將男人背起來,女人從地上撿起那個瘸子脫落的一只膠鞋,我們就走出了酒店。店主手裏仍然在捏玩著兩個亮晶晶的鋼球在打盹,有一縷稠濃的口涎在他嘴角掛著。我們走到院子裏的木柵欄門邊一個黑影依舊在一只巨大的缸裏往外掏酒糟。我仿佛感到這個酒店裏的時間是靜止的。

  在路上,那個女人沒有說話。漆黑的夜裏有只狗在村頭狺狺地叫著。

  她的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邋遢。我在路上一直被背上的男人噴著的酒氣嗆得想吐,當我在她臥室明亮的窗前坐下後,女人已將丈夫在床上安頓好了。女人朝我招招手,我們來到外間的一個很小的客室。她為我沏了一杯茶。我手撫茶杯的邊沿,轉動著它,女人在我對面坐下來,雙手合抱在胸前癡呆地看著茶幾的桌面。這時我站起來,女人也跟著站起來:你喝杯茶再走。我說我想再到你臥室裏看一眼。女人先是遲疑了一下,隨後就說:好吧。我們又回到她的臥室。我看見她的床前整齊地放著一雙擦得油光鋥亮的栗樹色靴子:她的栗樹色靴子交錯斜提膝部微曲雙腿棕色——咖啡色褲管的皺褶成溝狀圓潤的力從臀部下移使皺褶復原腰部淺紅色——淺黃色的凹陷和膝部成銳角背部石榴紅色的墻成板塊狀向左向右微斜身體處於舞蹈和僵直之間笨拙而又有彈性地起伏顛簸。我的眼睛眨閃了幾下從臥室出來。女人說你有什麽東西丟了嗎?我說沒有。我們重新在客室裏坐下。我想從企鵝飯店和這個女人偶爾相遇,至今已有許多年,重新澆灌這棵在我記憶中已枯死的青春之樹顯然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我正視著面前這個女人清澈的眼波,嘴裏隱隱有了一種酸澀的鹹味。我點燃了一支煙,又遞給她一支。她重重地吸了一口,眼角變得有些潮濕。騰起的煙霧在日光燈管上切割繚繞,燈管發出噝噝的聲音。

  煙草的香味使我在濃濃的酒意中感到異常清醒,我的臉有些燙。女人抽煙的姿勢很好看,她夾著煙卷的白晰的手在我眼前晃動著。我們聽到了裏屋男人悠長的鼾聲。

  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七、八年前。我說。

  七、八年前?

  我在企鵝飯店的門外遇見你。

  企鵝飯店?

  後來我跟著你來到大街上。

  什麽大街?

  後來你在一個賣木梳的老人前面站住了。

  賣木梳的老人?

  你在我腳邊的街道上撿起了一枚靴釘。

  靴釘?

  你隨後上了一輛開往郊區的電車。

  你說什麽?

  那天雪下得很大,我租了一輛自行車追趕那電車。

  我不明白。

  你下車後天已經黑了。

  你喝醉了。

  後來你上了一座木橋就消失了。

  你喝醉了。

  你喝醉了。——女人溫存地對我說:在我們這兒沒有什麽企鵝飯店,沒有大街,也沒有賣木梳的老人。你喝醉了,要不你是記錯人了?

  我說我是在城裏遇見你的。

  女人笑了一下,她伸手端起我面前的茶杯呷了一口茶將茶葉末輕輕吐掉:

  我從十歲起就沒有去過城裏。

  夜已經很深了。我呆呆地凝視天花板。那個雪夜我尾隨那個女人來到郊外的種種細節又一次清晰地呈現在我眼前,我看了看面前的這個美麗的女人,她誠摯而坦然,臉上浮現出鄉村純樸的婦女特有的靦腆。她站起來給我的茶杯倒滿了水,然後問我是不是覺得冷,要不要關窗。我說不用了。

  那麽,我說,你們這兒是不是有一座倒塌的木橋。

  通往城裏的方向是有一座斷橋。

  是洪水沖垮的吧?

  不,是給人偷拆了木料。

  女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她告訴我這樣一件事:有一天夜裏,雪下得很大,我男人從鄰村喝酒回來曾路過那座木橋。他提著馬燈走到橋頭,他看見木橋上有一些膠鞋的鞋印和自行車車輪的胎轍。他舉起馬燈朝橋上晃了晃,看不見人影。他看見橋一側的鐵索鏈上積滿了雪,有些地方顯露出手抓過的痕跡。橋面上的那些鞋印和胎轍還沒有完全被大雪遮蓋。他想也許有人推著自行車剛剛從這斷橋上過去。但那天他喝得醉熏熏的,另外他的腿腳也不靈便就沒有上橋去看看。第二天雪晴了,人們從河裏撈起了一輛自行車和一個年輕人的屍體。

  女人打著呵欠說完了這件事。

  我說我該走了。

  女人沒有吱聲。她的沈默似乎是她有意挽留我的一種隱晦的方式,我想。我坐著沒動。

  你住在哪兒?女人問。

  我告訴她那幢白樓。

  女人像是知道那幢樓。女人說夜已經很深了,春天麥子和油菜都長高了,有一些狼夜裏常在荒野上轉悠要不就明天早上走吧。

  我們就在客室裏坐到天亮。

  “水邊”的夜幕悄悄隱去了。天亮的時候我和棋都沒有察覺。現在陽光穿透公寓的玻璃窗投射到棋橙紅色的衣服上。在早晨清晰而溫暖的光線中,我看見棋的臉有些憔悴。我問她是不是餓了?要不要喝杯咖啡?棋點點頭。我從廚房給她弄來了咖啡,棋似乎仍在想著我的故事。

  你和那個女人一直坐到天亮?棋用塑料小勺在杯中輕輕攪動著,問我。

  是這樣。我說。

  你那天是不是有些醉了?

  是的。

  你沒有碰那個女人?棋詭秘地微笑著。

  黎明的時候天有些涼,她給我披上了她男人的大衣,我在渾渾噩噩中抓住了她的手,但她馬上把手抽了回去,像一些水從我指縫中流走了一樣。

  我坦白地對棋說。

  我發覺你的故事有些特別。棋說。

  怎麽?

  你的故事始終是一個圓圈,它在展開情節的同時,也意味著重復。只要你高興,你就可以永遠講下去。不過,你還是接著講下去吧。

  我呷了一口咖啡,繼續對棋描述以後發生的事。

  一天深夜,歌謠湖一帶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雨下到第二天早晨還沒有停。我擁著薄薄的棉被坐在床上吸煙。現在梅雨季節來臨了。我看是綠色的田野上空,雨幕像密密的珠簾一樣懸掛著。大風將白樓的木柵欄院門刮得砰砰直響。我諦聽著大雨中的各種聲響,又漸漸入眠了。到了晌午的時候,我恍惚聽到樓下有人在砸門。我想那大概是白樓花園裏的園丁。可是下著這麽大的雨,園丁來幹嗎?砸門聲越來越響。我懶洋洋地披上衣服下樓開門。我輕輕地撥開門閂,大風撲面直灌進屋來。我一連打了好幾個冷戰。

  那個女人站在雨中。

  她的衣服已被雨水淋得透濕。她披肩長發上不斷地有一些晶亮的水滴滾落下來。她告訴我,她的男人死了。

  我披了一件雨衣就跟著她走出了白樓。

  大雨模糊了村子的輪廓。我們在狹窄泥濘的田埂上朝片影影綽綽的村舍跑去。女人由於焦急和慌亂,在路上摔倒了幾次,使得我們的速度反而慢了下來。女人說,她的丈夫昨夜又去了那家小酒店,晚上回來時跌倒在村中的一個糞池旁。第二天早上,兩個清理陰溝排水的老人發現他的屍體。他的臉已被雨水澆得煞白,耳朵裏灌滿了大糞。我拽住女人的手——她的小手像鰻魚一樣冰涼,我的思緒像是給大雨攪亂了。眼前一片空白。

  當我們來到村頭的時候,我看見有幾個中年人攏著袖管,抱著紮有紅布綢的鐵鍬往田野裏走。女人啜泣著輕輕地說,他們要去墓地挖坑穴。

  女人的院子顯得依舊清朗。大雨把黃泥地面沖刷得又硬又平,地上有一些稀稀落落的鞋印。有一個木匠模樣的人正在盛開的木榛花叢彎鋸著一段木料。屋子裏傳來叮叮當當釘棺材的聲音。

  那個男人躺在一扇破舊的門板上。他的身體已被幾個年老的婦女收拾幹凈了。他穿著硬挺的嘩嘰制服,刮凈了胡須的臉上顯得清臒而紅潤。屍體旁那些釘棺材的人像是完全沈浸在熟練的操作中,榔頭敲在腐蝕的木板上,松計一樣的木屑由於振蕩而不斷地跳動著。一個巫婆模樣的女人走到屍體旁,雙膝跪下,她高高地舉起了雙手,正準備哭叫,她突然想起了什麽,灰白的眼珠朝我翻動了一下:釘子還不夠。我去院子裏木匠身旁找來了釘子,巫婆又看了我一眼:再去找些繩子來,我剛一轉身,巫婆高舉著雙手往地上一拍,傷心地哭了起來。

  我去房裏找繩子時,那個女人緊緊地跟著我,她哆嗦的身體和我貼得很緊。

  屍體入斂的時候,呼嘯了一夜的大風突然停了,雨還在漸漸瀝瀝地下著。屋子裏靜寂無聲,女人伏在棺材的邊沿,久久地望著她男人的屍體。她的哭聲感染了室內塵封的空氣。釘棺材的幾個男人把榔頭扔在地上,拍了拍手裏的灰塵,蹲在一旁吸煙。

  時間過去了很久。

  女人的嗓音顯得有些暗啞了。我看見她一邊哭泣著,一邊骨碌碌翻動著清亮的眼球朝四周察看,一片蜘蛛網像胸環靶一樣懸掛在梁下,青綠色的蜘蛛攀援在一根細長的絲線上,像鐘的下擺在微風中晃動。我忽然意識到這個女人的悲傷也許是裝出來的。又過了一會兒,木匠沖著我做了一個手勢,我們擡起那塊像隧道的穹頂般的棺蓋,將它輕輕蓋在棺木上。巫婆過來把那個女人扶開了。在蓋棺的一瞬間——那幾個釘格的男人朝棺木圍過來,準備將它釘死,我突然看見棺內的屍體動了一下。我相信沒有看錯,如果說死者的臉上肌肉抽搐一下或者膝蓋顫抖什麽的,那也許是由於人們常說的什麽神經反應。但是,我真切地看見那個屍體擡起右手解開了上衣領口的一個扣子——他穿著硬挺的嗶嘰制服也許覺得太熟了。

  我沒有吱聲。

  送葬後的當天,我沒有離開那個女人的屋子。女人對我說,她一個人在晚上的時候會感到害怕。她讓我至少陪她三天。

  第三天晚上,梅雨連綿。

  女人坐在我對面,她的眼圈微微泛紅。我們之間的冗長的話題已經在前兩個晚上談完了。我覺得在喋喋不休的對話中,時間流逝得很快。而面對沈默,我們的心力都顯得非常脆弱,我還在想著那個男人的死。他的死多少有些蹊蹺,有時我覺得這也許是一個陰謀。

  你的男人醉死,你怎麽想起去白樓找我?我說。

  不知道。

  他深夜未歸,你為什麽不去酒店看看?

  別去提它了——

  女人嫵媚地對我笑了笑。我覺得她笑得有些勉強。但我的內心還是悸動了一下,她攤開雙手平放在桌面上,我遲疑了一陣,我手心朝下,輕輕地滑向她的柔潤的手腕。接下來我們倆做的事不便詳盡描繪,但有一些和那種事本身並無太大關聯的枝節,如下所述,權且當作這個故事的結尾。

  窗外雨聲越來越大。女人嘆息般的目光久久地註視著我,她俯下身幫我解鞋帶的時候,天空炸過一串悶雷。我的腿一陣抽搐。女人擡頭看了看我,又低下頭去解鞋帶。我們倆在床上躺下來,由於連日梅雨,我覺得棉被有些潮濕。我在無意中碰到她青蛙皮一樣冰涼的皮膚,聞到了散落在她發中樟腦丸的氣息。我木然地凝視著帳頂,好久沒動。

  我寧神屏息諦聽室外風雨。

  你在想什麽?女人說。

  屋外像是有一種奇怪的聲音。

  什麽聲音?

  一個女人在哭泣。我說。

  那是大風溜過樹梢的聲響。

  不,是有人在哭。

  什麽地方?

  院子裏。

  女人和我翻身下床。我裹了一條毛毯,趿著鞋子推開房門來到院子裏。院子裏什麽也看不見。那個女人按亮了手電筒。隨著那條慘白的光柱的緩緩移動,我看見了廢舊的雞塒,在大風中搖曳的木榛花樹,和泛著汙移黑水的墻根陰溝。

  大概是一只貓——女人說。她把我拉進屋內,關上了門。

  我們重新在床上躺下。女人伸手拉滅了電燈。過不多久,那哭聲又出現了,它像是來自一個死神籠罩的病榻,又仿佛從更加遙遠的河面上傳來。那哭聲稚音未脫,時隱時現,我覺得我的頭顱在這種弱節拍的聲音中正逐漸膨脹。

  我第二次下床的時候,女人躺著沒動。

  我拉開通向院落的大門。一道耀眼的閃電在天空中無聲地出現,遠處墨綠色的田疇和寬廣的湖面一下被閃電照亮了。

  在閃電出現的一剎那間,我看見一個少女站在院子的當中,她赤裸的身體在地面上的水窪中形成了清晰的倒影。她嬰兒一樣的臉上掛滿了淚珠。

  我的記憶似一條銹蝕的鐵鏈如灰燼般寸寸斷落。在記憶消失的瞬間,我腦子裏浮現出在我六歲時,看著我的妹妹在澡盆裏洗澡的畫面,同時我的耳邊又回蕩起那個如夢的夜雪,我在那段四槽封凍的路面上曾聽到的羽絨布摩擦而發出的微弱聲響。剩下的什麽不都知道了。我扶著門框的手無力地滑落——我在門邊暈倒了。

  我醒過來的時候,那個女人守護在我的床前。她如母親一般深沈而溫暖的目光正註視著我。她靜靜地吸著煙,朝我嫣然一笑。我也要了一支煙點上,濃郁的煙味使我慢慢鎮定起來。

  你剛才看到什麽——

  我把我看到的全對她說了。

  你的膽子比我還小,那都是你的幻覺,你累了。女人說。

  我說在我剛才昏睡的時候,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什麽夢?女人問。我夢見你的屍體飄浮在那斷橋下的河面上,你的乳房上長滿了青草。橋頭有人在唱著《玫瑰,玫瑰處處開》。

  女人苦笑了一下。

  我們結婚吧?我說。

  好吧。

  後來你就跟那個女人結婚了?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是的。

  現在“水邊”一帶正是中午時分。熾烈陽光將退潮後棕紅色的石子灘曬得灰白。棋追問著我和那個女人結婚以後的情況,我說在結婚的當天她就死了。結婚的日子是按她的意願選定的,那天是她三十歲的生日。我們在甜靜安詳的燭光中喝著葡萄酒,她突然一連說幾聲“燈滅了”,腦溢血模糊了她的視錢,我眼看著她紅潤的臉色轉為蠟黃,但我知道,已不可救。

  棋從我公寓的椅子上站了起來,她一定是知道我的故事再也沒有任何延伸的余地了。她說她該走了。她還說今天下午她要去“城市公園”參加一個大型未來派雕塑的揭幕儀式。她說這座雕塑是李樸和一些自稱為“慧星群體”的年輕藝術家共同完成的,她說過一些時候再到“水邊”的公寓裏來看我。

  棋在跟我臨別的時候,我覺得她跟來時一樣陌生。她抱著那個帆布裹著的畫冊,匆匆離開我“水邊”的公寓,沒有說再見。

  我仍然在寫那部聖約翰預言式的書。“水邊”一帶像往常一樣寂靜。那些“水邊”的鵝卵石,密密麻麻地斜鋪在淺淺的沙灘上,白天它們像肉紅色的蛋,到了晚上則變成青藍色。棋曾經別有用心地把“水邊”稱為鋸木廠旁邊的臭水溝,我一度被她的話所困擾。有一次,我沿著“水邊”枯白的茅穗綿延的水線,朝北走了整整一天,沒有發現什麽據木廠。回到公寓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黑洞洞的天空中又出現了那拖著亮晶晶尾巴旋轉的星辰和成不規則櫻桃形的月亮。時間像是過去了很久。棋一直沒有到公寓裏來。我每天坐在公寓的窗口,看著那夜霜化成的水滴從高高的屋沿下墜落。

  我天天期待著棋的出現。

  不知過去了幾個寒暑春秋。有一天,我終於看見棋沿著水邊淺淺的石子灘朝我的公寓走來。她依舊穿著橙紅色(或者棕紅色)的罩衫,腳步在亂石中踩出空落的聲響,她聳起的雙乳不馴服地竄動著。她懷裏抱著那方裹著帆布的畫夾,而遠遠地看起來,那更像一面鏡子,我坐在公寓的門前,等待著棋朝我走近。

  棋走到正對我公寓大門的路口,突然停住了。她看了看明凈寬闊的水面,又轉過身來看了看我。我想,她大概是示意我過去。我走到棋的身邊。

  有水嗎?棋說。

  在晌午的陽光中,她一定是走渴了,我給她弄來水。她仰起脖子喝完了水,抹了抹嘴唇,將杯子遞給我。

  你又給我看畫兒來了嗎?我說。

  什麽?!

  她像是沒有聽清楚我的話,漠然地看了我一眼。

  那大概是李樸為你新畫的吧。我說。

  什麽李樸?棋說。

  李[吉力]的兒子——

  棋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她說我不認識什麽李樸、李[吉力],而且也從來沒人給我畫過畫——您是誰?

  棋——,我說,前一段時間你不是到我的公寓裏來過嗎?你讓我看了你說是李樸的畫,那些畫上畫了一些落葉和電線桿,我們在夜晚說著故事,通宵未眠——

  我竭力搜尋記憶中那次和棋的初逢的每一個細節。然而棋固執而有禮貌地打斷了我的話。

  我的名字不叫棋,我是一個過路人,天熱了,我跟您討杯水喝,您一定是記錯人了。

  那麽——我指指她懷裏抱著的畫夾。

  少女將那個帆布包裹擱在膝蓋上,熟練地解開青綠色的帶子。

  那是一面鋥亮的鏡子。

  少女將鏡子重新包好,夾在懷裏,她捋了捋披散的長發,朝我擺了擺手,轉身走了。

  少女的身影離我遠去了。

  褐色的鳥群撲閃著羽翅,掠過“水邊”銀白鋼藍色的天空,在看不到邊際的棕紅沙灘上布下如歌的哨音。這些褐色的候鳥天天飛過“水邊”的公寓,但它們從不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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