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海天《死者夜談》(3)第二個故事 寶劍爐

不錯,我曾經是一名鑄劍師,年少無知,眼高於頂,一心想要鑄出一柄名動天下完美無瑕的寶劍出來。16歲那年,我在北邙山的河絡族手工大會上奪得了頭獎,當日便告辭了蘇行——我們河絡這樣稱呼老師——和家鄉,離開了北邙山。

我在雲中呆過,總覺得那兒的弓弩太過陰鷙,殘留著為情所斷的困惑;我在天啟城呆過,總覺得那兒的大刃太過淩厲,渴盼著感受鐵血的呼嘯;我還去過瀚州的中都,覺得那兒的戈戟太過剛硬,抱定了寧折不彎的決心,這些都算不得上上品的兵器,入不了我的眼。

後來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少路,見過了多少人,突然有一日,我就莫名其妙地隨著一隊馬幫翻過了勾弋山,到了青都。那兒有一座輿圖山,山勢峻峭得很,下有深潭百丈,我看那溪水冰涼爽烈,不帶一絲人間煙火,一眼就喜歡上了,知道此處定能鑄出一把好劍來,於是結廬而居,架起一座爐子,苦思玄妙之法。

我也沒想到,在這山邊一住就是二十年,一口好劍也沒有打造出來。為了謀生,只能替當地負責行刑的巾頭兒打造大刀。

巾頭兒就是劊子手,因為在行刑的時候,頭上總蒙塊黑巾,於是被人叫作巾頭兒,有時候也叫斤頭兒。

正是寧州極動蕩之時,外敵入侵,內亂不止,更兼王室暴變,兄弟爭權,戰亂不斷。今日座上客,明日便是階下囚,越是權貴越是人人自危,每天都有幾百名所謂叛亂者及家屬被砍下頭顱。殊死者相枕,刑戮者相望,寧州所有的土壤都浸透了鮮血。

尋常人不知道人的牙齒和椎骨有多硬,再百煉的精鋼大刀也會被碰出缺口,所以如果一次殺的人太多,到後來巾頭兒用的刀子就砍不動了,只能用有缺口的刀將死囚的脖子一點一點地割斷。不論是受刑者還是施刑者,都是痛苦不堪,那情景比肉鋪屠宰場中所見更要可怕。

技藝高超的劊子手被人憎恨卻受權貴器重,他們居住的地方殺氣太重,連個雀鳥也不敢落地,更無人敢與他們交往。但這些人往往愛極一把好刀,倒算與河絡誌趣相投。十年中此地巾頭兒殺人的刀,倒有多半是從我這裏取的。那幾年來算上這麼一算,從我手裏流落出去的刀,怎麼也斬下千八百顆人頭了。

巾頭兒要的好刀多,一來二去,我和他們便有了交情,也在青都混出了點名頭。在第十年頭上,有一天夜裏,已經是二更時分,突然來了兩名熟悉的巾頭兒,要請我到青都去一趟。

“我們頭兒想要見你。”他們說。

我光聽說過漕有漕頭,丐有丐頭,沒聽說過劊子手也有個頭的。那時候年少氣盛,也沒多想事情蹊蹺,上馬就跟他們跑了幾十裏地,到了一處大宅子前,只見門內歌舞歡宴,燈火輝煌,熱鬧非凡。賓客卻是個個人高馬大,面帶煞氣。

那大宅子的主人是位須發皆白的老人,瘦如山野之狼,精神卻矍鑠得緊。他見了我客氣得很,上前幾步致禮,用的卻是左手。我很快發現別的五大三粗的漢子,總是離那只右手遠遠的,不由得多留意了幾眼,發現那老頭的右手比左手粗上一倍,虎口之上有一圈厚厚的老繭,縮在袖中,難得動上一動。

後來我才知道,這老頭出身羽人王城的行刑人世家,權不高望卻重,權貴也不敢得罪他,自然也無人上門攀交。那一夜,正是他兒子成婚的大喜之日,賓客成群,都是牢獄看護、監頭或是獄卒之流。那老人為人爽朗,哈哈大笑:“我們都是見不得光之人,借這夜暗行好事,教外人見笑了。”我既然是制刀的,日常與殺人者結群為伍,死人見得多,也不忌諱什麼,在酒席上暢然而飲。

行完禮後,酒宴未散,那老人帶我到了後院,讓我看他墻壁上滿掛著的斧斤、長戟、彎刀和沈重的劍,我一進那屋子,只覺生花耀眼,那些兵器竟然無一不是價值連城的器物。未料到寧州之上,一個小小巾頭兒首領,竟然收藏有如此多的精品。我遇到過一些喜好兵器的收藏家,所藏匣中刀劍,加起來只怕也比不上這面墻上的一個零頭。

那老人展露一把匕首給我看。那一把匕首長只有八寸七分,青鯊魚皮鞘卻極粗笨,比尋常皮鞘厚上三分。鋒鍔便如一滴眼淚,柄上一抹若隱若現的紅色,徒生幾分妖嬈。首領用左手恭恭敬敬地將匕首連鞘托到我的眼前問道:“不知先生看此匕如何?”

我將它拔出數寸,一道光芒便如女人的眼淚般紮了我一下,於是說:“呀,不出所料,這是‘靈素’,又叫‘破陣錐’,刀鋒細如發絲,身厚頭銳,極利於直刺,就算是重甲鐵胄,也當是枯皮朽革——可惜已經用過一次了。所謂剛烈者不能持久,這匕首銳氣已散,不再行錘煉,灌註金精,用起來不免就有些重滯。”

首領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長嘆了一口氣道:“這是三百年前蠻人妃子輕羅行刺銀閼懷王的匕首。輕羅妃子雖手無縛雞之力,卻令銀閼懷王身上三重鐵甲盡透。那一刺如龍擊長空,虎蛟傾海,頓令羽族夢想西征大業成浮華泡影,三十年基業,毀於一旦。羽人八路精銳子弟,頃刻間四分五裂,更造就了寧州二十余年內亂兵燹。此匕首收著便是,誰敢再去修它。”

首領又托出一柄劍來讓我看,只見那劍長三尺六分,質地輕薄,以雲母夾銀絲為刃。我道:“此劍名‘陌章’,薄如蟬翼,劈風無聲。平時束在腰裏為帶,用時拿在手裏,劍刃搖曳不定,就如一道光華,揮起來如一匹白練,刺去時變幻不定,素為女子喜用。”

那老人輕輕地撫摸陌章的劍身,道:“一百年前,銀孝文王卒,將殯於曲野,第十四子翼千離,席間暴起,用此劍殺了伯父攝政王。那一劍揮動時如暗香浮動,月影拖曳,劍上不帶星點血痕,其後卻有六萬余人受牽連而頭顱落地,三十萬人涉於邊遠苦寒之地,青都百室一空,幾無應門五尺之童。”

首領第三次從墻上摘下一把兵刃給我看,這次卻是一把長槍,鐵銹沈沈,魯鈍不堪。我將它橫執在手,抖了抖桿子,試了試軟硬,敲了敲槍頭,聽了聽它的質音,道:“雖然沒有徽記,我卻認識它。它是青石城西郊外一位老河絡鑄造的鐵槊,可惜沒有處理完。你可以用青陽魂泡它,不出七年,鉛華盡去,沈如烏木,紋理極其漂亮。”

“但不知可堪何用?”

“執之無鋒,也只是漂亮而已。”

“如此說來,此槊無用了。”

我沈吟著道:“也不能這麼說。若是有興致,可在秋高之日,帶著長弓,乘著輕舟,到湖沼中去射雁,看天高氣爽,萬蘆齊動,來了興致時便可橫握大槊,吟詩作賦,揮灑自如,困倦了便臥在船上對影小酌,誌得意滿,熏熏而歸,也是一番妙事。”

那巾頭首領見我對這些兵刃一一點評,或貶或褒,知道遇到個識貨的行家,眉宇卻越發沈重起來,他右手負在背後,左手撐在柱上,似是不堪重負,那圓柱卻咯咯咯地響了三聲,轉動半圈,一堵厚實的墻挪了開來,墻內一道石砌的小樓梯一直盤旋向下。

我一生鑄劍,對機關不甚明了,但也知道這密室內的東西必然極其機密。

巾頭兒首領帶著我下到了密室中,卻見室內空空蕩蕩,只在中心放著一只黃心柏木釘成的箱子,塵土厚積,木頭外包著鐵皮銅釘,看上去沈重無比,密密麻麻地上著數十把鎖。他舉手拂拭去那些塵土,手指微微顫抖,仿佛那些塵土重如一座大山。我驚訝地發現此時他用的卻是右手。

“先生大識,”他說,“我要讓你幫我看看這樣東西。”

他一把一把地打開那個大木頭箱子上的鎖,把它們丟棄在塵土中,隨後拋開蓋子,讓到一邊。

蓋子拋開的一瞬間,銅合頁淒厲地尖叫了一聲,與此同時,我像被刺了一下,什麼東西從心裏頭一下瀉了出去,我預感到馬上就要觸碰到遊歷生涯中最重要的東西,那就是與我此生都息息相關的命運。蘇行總是說,機會對於每一名河絡都是均等的,它出現在每一個人的生涯裏,但是否能抓住它,我卻沒有絲毫的把握。

密室中密不透風,我卻可以聽到窗外一只倉鵠一聲接一聲地啼叫,聲音悲愴,充滿欲望。我遏止住自己的激動,向箱中看去:箱底有一塊長條形鐵塊,沈甸甸地躺在黃色緞子上。

首領在密室裏走來走去,看上去焦躁無比。他開口說話的時候,仿佛一整座山壓在他的眉毛上:“有一年夏天——已經記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沒有這麼老,喜歡打獵,有一次和家人追蹤一只中箭的獐子,直追到一處深潭之前,獐子不見了,卻有一條瀑布從一塊龍牙形的絕壁上直掛下來,滑溜溜的絕壁上全是蠟紅色的條條斑痕,就仿佛斑斑血痕一般。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石頭,正在驚嘆,晴朗的天瞬時間就烏雲壓頂,雷電交加,裂章在天空正中顯現,赤紅如血,擡起頭來的時候,正看見一道電光擊中絕壁頂端,紅光沖上天際,我仿佛看到一條龍影直崩落到深潭裏,連忙叫人下水打撈。”

首領指著箱子說:“我撈上來的,就是這塊鐵,天生卻有把劍的雛形。我把它在此屋中藏了多年,每過一年我便在箱上加一把鎖。”

我探手入箱中,雙手拿起那塊鐵,入手冰涼徹骨,極其沈重。它確實很久沒有動過了。我吹了一口氣,塵土雪崩一樣從鐵條上滾落在地;我用衣袖拂拭了幾下,那鐵現出墨黑如夜的底子來,其上密密麻麻的亂紋,如星河流動不息;我再從腰帶上抽出試金刀,在鐵塊上輕輕一劃,咆哮之聲登時沖天而起,在室內回轉盤繞,屋頂上的瓦片啪啪振動,呼應而鳴。窗外倉鵠的號叫聲貫滿我的耳朵,猶如大鼓擂動。我只覺得全身血液沖上頭頂,眼前一黑,幾乎摜倒在地。

清醒過來後,我雙手顫動,把它放回箱中,嘴裏卻嘗到一股血腥味,原來滿嘴牙齒盡都松動了,頭上更有一道血柱慢慢地流了下來。

首領扶柱而立,神情肅然,說:“三個月來,它在匣中不停嘯叫。我想,再也藏不住它了,它也到了出山之時——我要用它鑄一把刀。”

我那時候只覺得兩腿發軟,站立不住,於是幹脆跌坐在地,道:“我鑄不了。”

那首領滿臉驚訝之色:“先生說什麼?”

我雙手扶膝,答道:“我不能把它鑄成刀,這塊石頭,只能用來鑄劍。”

首領有很久不說話,背過手去站著不動,高大的身子突然佝僂了下來,仿佛老了好幾十歲。

“那就鑄劍吧。”最後他輕輕地說道。

等到十年之後,我了解了羽人的習俗,才明白那老頭得知這塊鐵只能鑄劍而不能鑄刀的時候,為什麼如此意味蕭索了。

我接下這一單活來,竟然一下就又費了十年工夫。其中艱辛,也不必多說。到了我在輿圖山定居的第二個十年頭上,劍沒有鑄成,東家卻先病倒了。要知道那老人雖然身體硬朗,畢竟年歲不饒人。

這十年來,他從來也沒來看過我,大概也是他的緣故,再沒其他巾頭兒上門求刀。除了首領經常遣一老家仆送些柴米銀錢上門外,山谷裏桃花謝了又開,開了又謝,我一個人也不見,與世相隔,潛心鑄劍。正是在第十年頭上,這口劍初成模樣,卻鋒芒畢露,極其桀驁不馴。

我知道它是入邪道了。

若劍太過嗜血,便能傷人也能傷己。古人雲,無所應,方可君臨天下。我一直看不起眾多河絡名家鑄成的劍,就是因為那些劍鋒芒太過,難堪大用,不料自己用了這塊神鐵鑄出來的劍居然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鑄劍鐵料本質若好,淬火便是關鍵。一把劍若淬火不好,便如同田野沒有蛙鳴,荒原沒有馳狼,軀殼沒有靈魂。

輿圖山深潭的水質極好,為大金之元精,淬劍剛強鋒利,只是不知道怎麼回事,鑄造出來的東西總是爽烈有余而柔韌不足。依據河絡秘術,本可摻入五牲之脂來淬火,但尋常刀劍如此做也就罷了。我鑄造此神劍,怎麼能使它沾染上腥臊之氣。

這個問題我數年來苦思不得其解,不免越來越委靡不振,整天抱著那柄鐵劍坯發楞,只想著這塊千年難求的鐵,怕是被自己給毀了。那一日發呆,竟然將一柄用了二十多年的大錘放入爐中,待得發現,連忙往外一拉,只聽得啪的一聲,錘柄當中而斷,而整座火爐都被拉倒了下來,剎那間火炭橫飛,流火四溢。

我的臉和胡子燒得一塌糊塗,望著倒了的爐子一時呆住。倒竈河絡,那是河洛們用來形容最蹩腳的工匠的用語,卻沒想到過有一天我也會倒竈。恥辱就如一串巨大的馬蹄聲一樣敲打在我的後腦上,等我清醒過來時,才發現馬蹄聲是確實存在的,有匹快馬正自山腳下奔來。

來者是巾頭兒首領的兒子,十年前,我在他婚禮上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他跳下馬來,看到我形銷骨立,仿佛變了個人般,不由吃了一驚。我見他眉目裏含著悲涼,也是嚇了一跳,聽他說道:“我爸不行了,只怕這幾天就要去了。他吩咐我帶一句話來給你——那塊鐵,你扔了吧。”我楞了半晌,又見那年輕人從背上解下了一個包袱,雙手奉上,道:“這一包金子,乃是父親給先生的禮金。他言道,這十年來,對先生招待多有不周,還請多多包涵。”

這話一說,越發地使我愧疚得無地自容,那巾頭首領空等了我十年,這十年來他供奉甚勤,卻沒來看過一次,催過一次,此刻他命不長久,見不到劍成,卻絲毫沒有責怪我的意思。首領的兒子走後,我獨自面對空谷孤壁,從日落想到月升,只覺得越來越沮喪,越來越絕望。歷二十年來而一劍無成,短如朝露夕花,什麼英雄夢想全是空談泡影。

我想來想去,憑著一股氣,帶著劍形鐵坯,背上鐵匠家什,大步走到那一潭深水面前,就要往下踴身而跳,以一死報那老巾頭首領知遇之恩。

有二十多年的時間,我在輿圖山中住,卻從來沒有擡頭看過一眼天空,看過一眼身邊。我從來沒有發現過,也沒想這一點。我那一跳未跳之時,突然發覺水潭藍得沒有邊界,我擡起頭來,就看到整個天空都是藍色的。

我站在深潭邊,突然發現天空藍得邪怪。它包著山、包著月、包著這夜色如熒,空氣裏飄蕩著一股淡淡的甜味,竟然隱約有星星點點的血腥味隱匿其中。

前天夜裏剛下了一場豪雨,山裏常出現的短暫瀑布掛在水潭上。風從瀑布上拂過,拋起點點水霧。我仰頭就能看到瀑布後面一塊龍牙形狀的絕壁直上直下,仿佛一直升入星空中,和那些閃閃發光的寶石粉末接在了一起,但那絕壁上卻全是火紅色的斑痕,熒光點點,就如同條條塊塊的血跡般觸目驚心。

我心頭一跳,想起那老巾頭的話來,那老家夥當日得此良材,正是從一塊龍牙形的絕壁下取到的。這座絕壁的形狀和瀑布水潭與他講的如此相符,又在水氣裏顯露紅色斑痕,只怕那塊劍坯就是在此地得到的。可憐我在這潭邊住了這麼久,居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而我淬火的水也是取自此潭,水質美中不足,只怕與這風中隱送而來的腥臊氣味有關。

我好奇心起,潭也不跳了,將劍坯負在背上,尋了塊地方往上便爬,要去探訪源頭。

那一夜也不知道是撞了什麼邪,月光照下來,清冷無比,眼見前面全是荊棘亂藤,松動的落石滾滾而下。我什麼也不怕,向上爬了半夜,上了約有一百來丈,無意間發現了一條秘密小徑。那條小徑,只是鑿在石壁上的一個個淺淺的小坑,盛滿青苔和雨水,雖然極滑,攀爬的速度登時快了不少。

我越往上爬,感覺越是不對。空氣又燥又悶,幹得劈啪作響,像刀片在刮我的臉。我臉上的毛發一根一根地豎了起來。月色漸漸變亮,我看見一只只黑色的鳥,大如車轅,它們張開雙翼,剪紙一樣懸停在樹上一動不動。火蜥蜴群在黑暗的縫隙間竄來竄去,我看不見它們,但能聽到它們啃咬玄武巖的嚓嚓聲和一道道發光的尾跡。一條長有三丈的巨蛇,盤在樹上吞食著一只巨大的噬人鼠,它的眼睛像是帶著火光吞吐的信子,噬人鼠的剛毛掛在它的利牙上的時候則嘣嘣有聲。

再往上爬,我擡頭看見懸崖上斜伸出來的黑色枝葉仿佛在蠕蠕而動,我借著月光看了個明白,不禁渾身發毛,原來樹葉上依附了上萬只蜘蛛,密密麻麻地向下爬行。明月雖然當空高高懸掛,但那光線清冷異常,陰氣森森,暗月的陰影正在緩慢地升起,一點一點地將它吞噬。深黑色的石壁上,那些紅色的斑痕,閃爍著越來越妖異的光。

這事兒從頭到尾透著古怪,但我那天仿佛中了魔一般,仍然是咬牙不停往上攀爬。快到山頂之處,那絕壁突然內凹了一小塊,原來此處有一小塊平地,就仿佛鑲在山眉處的一個神龕,再往上便是一道如刀鋒般的銳角山脊,高有二十多丈,斜挑著向外伸出,便如一道鐵墻。再也沒路上去。

剛往前走了兩步,平地裏滾過一陣悶雷,狂風驟起,鐵劍坯在我背上錚錚而鳴,我剛嚇了一跳,突然見那空地上亮起了數百雙綠如磷火的燈籠,原來卻是百十匹馳狼,圍成了一個圈子等在那兒,它們個個毛皮枯黃,餓得肋骨一根一根地突著,暴著白森森的牙齒,不時地人立而起,兩只前爪上暴著刀一樣鋒利的爪牙。待到我醒過神來時,早有幾匹大狼跳到身後,斷了我後退的路。

在山野之中獨居,碰上三兩只獨狼,那是有的,這麼大一群的餓狼聚集在一起,卻是從來沒見到過的事。好啊,我長籲了一口氣想,原來真神讓我巴巴地爬上山來,是給它們送晚餐來了。

也不知怎麼回事,這會兒我又不想死了,逃生的本能油然而生,我看見那些狼望著自己,踩著碎步,逡巡來去,不敢上前,只是在地上刨著爪子,把巖石劃出一道道的裂縫,不停地長聲嚎叫。

百煉利器,辟易不祥。我知道它們是對自己背上的東西心存忌憚,於是伸出一手到背後握住劍坯的柄子,那些皮毛家夥號叫得更加淒厲了,幾乎要把我的耳朵震聾。我乘機轉頭四看,發現這馳狼原先包圍著的是空地上一間烏沈沈的屋子。

那屋子掛在平地上一處孤零零的樹杈上,沒有燈火,也沒有聲音,在風中搖晃不止,正是羽人村落中常見的房屋搭蓋方式,屋前有一道木頭的活動平臺,離地並不高,沒有樓梯。那平臺對羽人來說可以輕松跳上去,對河絡來說卻是天塹。

我很奇怪自己還有閑暇考慮,是跳起來去夠那個平臺把屁股讓給它們先吃好呢,還是一劍抹掉脖子死個痛快。我還在這邊左右思量,狼群卻在面前讓開了一條通路。

一道道的閃電在天上竄動,順著懸崖上光禿禿的樹幹落到草地上,仿佛針腳一樣密集。它們撕開天幕,把那些野獸的毛皮照得雪亮。狼群分成了左右兩列,它們低頭咆哮,但是聲音全都壓抑在了喉嚨裏,它們在那兒跳騰著,抓撓著泥土,然後把嘴抵在地上,儀仗一般向後退開,通路的盡端現出一匹大如雄鹿的黑狼來,它皮毛光滑,帶著夜色的魔力,頸子後的毛針一樣硬直。它歪了歪頭,用邪惡的黃色眼睛不慌不忙地打量著我,仿佛在評估我的個頭和力量。

它很快就拿定了主意,我沒看見它動腿,甚至沒有看到它張嘴,突然之間我就像崩塌的懸崖壓倒在地,滿眼一張又深又黑的洞口。它那匕首一樣鋒利的牙齒碰觸到了我的咽喉,一股腥臭的味道直撲到臉上。我不由得暗想:這回真的完蛋了。

只聽得啪啪啪幾聲響,一支箭鏃突然從那匹巨狼的咽喉下鉆了出來,周圍的幾匹狼同時滾倒在地,與此同時,一條灰色的長抓索,從那間烏沈沈的屋子中飛出卷住了我。我還沒搞明白怎麼回事,就騰雲駕霧般飛了起來,從窗口直掉入屋內地板上。

救命恩人原來是一名羽人男子。他提著一張鵲畫弓,個頭很高,腰帶上懸著一壺箭、一把配劍,看上去雖然身材纖細,但一雙眸子黑如墨玉,自有一股威嚴直透出來,令人不可逼視。我看他衣飾華麗,看上去當是名金堂玉榭中的貴族公子,而不該是孤山曠野的茅屋中人。

我昏頭昏腦地從地板上爬起來,發現屋裏並非他一人,在一張簡陋的木床上還躺著名婦人。那婦人膚色白皙,頭發黑如夜羽。雖然屋中沒有燭火,她的美麗容貌卻像明珠一樣照亮了我的眼睛。光看她的打扮裝束,也知道她是一個無翼民。她躺在床上,肚子隆起,卻是快要臨盆的模樣。

我一轉念間,登時心下雪亮。要知道寧州羽人,鄙夷他族之心最重,有翅膀的人把無翼民當成賤民看待,縱然有極少數的無翼民能在朝廷內居到要職,但所用官服廊馬、倉頭奴婢形制俱有區別,以示高下。王公貴族更是絕不可能與無翼民聯姻。我猜想這一對年輕戀人相互愛慕,卻不容於世,只好避人耳目暫居於此。

此刻那年輕女子閉著眼睛躺在床上,皎白的臉上全是汗水,雙手捂住肚子,貝殼一樣的牙齒把嘴唇咬得緊緊的,雖然一聲不吭,卻是在忍受極大的痛苦。

窗外那些馳狼的動作極其古怪,它們依次列隊排在那匹倒斃的巨狼前面,伸出長舌舔了舔死狼的狼嘴,隨後把自己的長嘴埋在土中長嗥,那嗥聲淒厲哀絕,滲人骨髓,與天上的雷聲呼應而鳴,直教人寒毛直豎,我簡直難以自禁,便要抱頭哭出來。那羽人守在門口,也是面色難看。

“怎麼了?”那女子在床上微微睜眼,輕聲細語地問道。

羽人過去握住了她的手道:“你別擔心,什麼事都沒有,堅持到天明,風胡子就來了。”

我定了定神,上前拱手道:“多謝公子,我這條命是你救的。”

男子看了我一眼,嘿嘿一笑:“別客氣,要不是你分了頭狼的神,我也輕易殺它不得。再說,你到了這屋裏,未必就……”他看了女子一眼,住口不說下去了。

我自然知道,外面圍了這麼多馳狼,即便進了屋子活下去也是希望渺茫,但畢竟多了層依靠。好在屋子入口窄小,群狼即便能竄上平臺,但只要把住了門口窗口,一時半會兒倒是突不進來。生死關頭也不多說,我從包裹中抽出一把短斧,便擋到了窗前。

那女子嘆了口氣,道:“要不是我身子不好……”突然皺了皺眉,撫著肚子沒說下去。

羽人男子道:“——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什麼時候了,你少說兩句話不行嗎?”他擦去她臉上的汗,這話聽著雖然是責備,動作裏卻透露出無限溫柔來,“你閉上眼睛,這裏的事就都交給我和這位河絡大哥便是。”

我聽到他短短一句話裏,用如此信賴的口氣提到自己,胸口還是燃起一團火來,雖然這輩子也沒有舞過刀槍,還是決心豁出性命也要保護床上這婦人。

那女子微微一笑,果然閉上雙目,緊咬嘴唇,不復多言。

此時那群狼在窗外越嚎越淒涼悠長,只見天上陰雲四下裏聚攏過來,轉眼將雙月都遮了個嚴實,那名羽人執弓坐在門前,聽得窗外林中樹枝折斷聲不絕於耳,臉色越來越黑。我探頭往窗外一看,嚇得斧頭也險些掉在地上,只見外面的平地上,密密麻麻,仿佛鋪了一層狼皮地毯一般上下起伏,也不知來了多少匹馳狼,無數雙黃燈籠一樣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小木頭屋子這邊。

一道雷從天上直劈下來,落在一棵大樹上,炸起了一個大火球。火光映亮的,全都是晃動的毛皮和利齒。仿佛一道命令,合著這一聲雷,樹下那些擁擠著的兇殘家夥們人立而起,撲了上來。它們的動作快如閃電,羽人拉弓的動作更快,我只聽得撲撲撲的連珠箭響,當頭的幾匹狼剛剛起動,身子就滾落在地上,但這些狼數目實在太多,只那麼一眨眼的工夫,三頭大如牛犢的利齒家夥已經竄上活動平臺,舞動前爪,刀刃劃破空氣,霍霍有聲,直撲了進來。

吭瑯瑯一聲響,羽人長劍出鞘,我只看到一道璀璨如花的劍光一閃,大蓬的血兜頭灑落一地。一劍之間那三匹狼就已經頭身兩處,無頭狼屍直掉落下去。無數低沈的嚎叫和憤怒的咆哮從四面八方傳來,這些餓瘋了的狼毫不畏懼地一只接一只地撲了過來。那年輕羽人劍光吞吐,像一面巨大的光圈一樣,擋在了門前。

有一只狡猾的家夥,順著平臺的邊沿溜到窗戶下,跳得高便竄上來,趴在窗沿上伸頭探腦的,被我一斧子劈在眼睛中間,把個三角形的狼頭剁成個爛卷心菜的模樣。要知道老子打了二十多年的鐵,雖然沒學過武藝,笨力氣還是有兩把的。

年輕羽人屹立在木屋門口一步不退,只一會兒工夫,腳下狼屍便堆積如山。羽人一族中,精於箭術者極多,卻鮮有近戰高手。這公子如此悍勇讓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我起先還在擔憂,現在卻知道那些惡狼短時間內是沖不進來了。

正在這當口,卻突然覺得腳下微微搖晃,不由得吃了一驚,探頭到窗邊往下一看。這一看便如同一桶冰水當頭澆了下來。那天晚上遇到的所有事情都是邪門,在其他地方,我可從來沒見過有什麼畜生這樣做過——只見有數十匹馳狼簇擁在木頭平臺下面,團著尾巴,吐著白沫,瘋了般撕咬抓撓那些支撐著樹屋的木柱。

那些木柱都是柚木的,粗如碗口,但那些狼便仿佛有銅牙鐵齒,前掌上的利爪更如同刀鑿一般,揮舞一下便是三道深印,眼看著白茬茬的口子越來越大,木屋晃動越來越厲害,轉眼便搖搖欲墜。我不由得呻吟了一聲,頃刻間汗如雨下。要是木屋支撐不住散了架,我們三人失了地利,摔到地上,這些狼四面湧上,憑你是三頭六臂的英雄好漢,也是一個死字。要等那位什麼風胡子過來,只怕連一堆碎骨頭都會剩不下。

那年輕羽人守在門口看不到腳下,但看見我的神色,又感覺到腳下搖晃,心中猜到緣由,臉色也是刷地白了,不由自主向床上看去。這一分神,一條狼嗚咽了一聲,躥起一人多高,兩爪張舞,如雪利刃半空裏直飛過來。

我張大了口,借著電光一閃間,看見那匹狼和羽人撞在一起,雷聲轟鳴震動,羽人的長劍被掠在了外圍,只得擡起右胳膊一擋,利爪登時切入他的骨骼肌肉,帶起了兩團血霧,那狼低頭咆哮,把流著涎水的大嘴直逼近羽人的咽喉。我大吃了一驚,不由得叫出聲來,卻見那羽人頭一歪,左手張開成掌,啪的一聲打在巨狼的胸前。巨大的狼頭往後一仰,利齒響亮地撞在一起,卻是咬了個空。羽人的右手劍圈轉過來,切豆腐一樣在巨狼的胸口平拉出一道大口子,潑的一聲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從狼的胸腔裏跳了出來,在地板上勃勃而動。狼血洶湧而出,兜頭兜腦地噴得屋子裏和羽人的臉上脖子上全是熱血,就連我背上的劍坯也濺了幾滴血。劍坯吃了這幾滴血,登時轟轟而鳴,在屋內回蕩不休。

床上女子聽了這奇怪的呼嘯聲,眼睛一動,想是忍不住要睜開眼看看發生了什麼。

那羽人疾道:“你閉上眼睛,什麼也別管。”他把劍交到左手,繼續道,“這屋子裏血氣大得很,還是不要看了,小心沾上懨氣。”

我知道這是羽人的風俗,臨盆前不能看到臟東西,無翼民當中肯定是沒這種習俗的,但那女子還是乖乖地閉上眼睛,什麼也不看。屋子卻轟隆一聲塌下一角,地板猛烈地搖晃起來,要不是抱住柱子,我幾乎摔倒在地。

風從破開的墻縫中直撲了進來。勢如燃眉。我擡頭四顧,只見山峰的尖端突兀在屋子的頭頂上,是一道光溜溜的懸壁,往外傾斜,有二十來丈高,懸在我們頭上。那正是龍牙峰的最後一段,尖頂入雲,黑沈沈的不見端部,便是猴子插翅也上不了那座山頭,可倘若是上了那座尖峰,便能擺脫這些馳狼。

我左右一望,望見屋子左邊五丈遠有一棵半倒的雲杉樹,那樹又高又直,樹冠綴滿黃綠色的藤蘿。我跳到門口,叫道:“想辦法送我到那棵樹上。”

羽人的長劍凝定在半空中,光華收斂,依舊嗡嗡有聲。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棵樹。我覺得此人氣魄極大,他也不管我是要獨自逃生還是怎的,一句話也不問,用的辦法更是直截了當,一伸手,揪住了我的脖領子往外一甩。我只覺得自己耳邊風生,啪的一聲就雙手抱在了那棵樹上。

我兩腿夾在那棵樹上,放開雙手,借著電光看準方位,當當當,三斧頭放倒了這棵雲杉。這棵樹轟然巨響,斜斜倒下,壓垮了六七棵雜樹,一端正落在木屋邊上,另一端卻斜架在懸崖之上。

情勢緊急,我也顧不得活計好看,斧頭橫飛,劈裏啪啦地,在樹幹上鑿出幾個落腳的槽來,沖著平臺上喊道:“帶上她,我們往上走。”

羽人渾身上下濺滿了血,如同個血人一般,依舊站在門前舞劍酣戰,一步也沒後退。他看了樹梯一眼,嘴角瞬起一道微笑,精神陡長,唰唰唰幾劍,如冰雪風暴般,周圍的幾匹馳狼登時栽下樹去,他倏地往門裏一縮,把木門一拉,堵住了門口。

十幾只馳狼一起撲上前去,鋒利如刀的前爪撲在了木門上。我騎在樹幹上,看著木屑如雪紛飛,三指厚的門板如同破絮一般四分五裂,登時便有七八匹狼直湧了進去。我正在那兒擔心,突然間屋頂石瓦橫飛,那羽人公子雙手橫抱著那女子,破頂而出,反而跳到了我上頭,穩穩當當地順著樹幹竄了上去。那女子的雙目兀自緊緊閉著。

我歡聲大叫,也隨後跟了上去。

雲杉到了盡頭,離那山崖頂部還差了數丈,羽人在上面抖開鐵抓索,飛身而上,然後轉身把長索放下來拉我上去。

那些狼看我們往上爬,在下面一起放聲哀號,我從來沒聽過那麼淒厲的聲音,便如同萬鬼哭嚎,從地底深處直冒上來一般。

等到我們三人都上了頂峰,腳落實地,女子在羽人懷中張開眼睛,一起放眼而望,我們三個人不由得都大吃了一驚。

在那座怪石嶙峋的峰頂上,在我們能夠看到之前,每個人都嗅到了一股刺鼻的濃烈氣味。

山尖之上煙霧騰騰,雖然周遭方圓極小,闊不過十丈方圓,卻讓我們一眼看不到頭。我在黑色的迷霧中往前踏了一步,卻被羽人伸手擋住了。他抱著妻子站在那兒,默默無語地示意我往前望。

都說我們河絡善於在暗中視物,其實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底深處,指引我們前進的多半是我們的嗅覺。在那些黑暗的洞穴裏,我們能聞出黑暗洞穴裏的一塊石頭、一根樹根、一堵青石墻、一條岔道的特殊氣味,而真正算得上視力超凡的,還得算羽人。

等我的目光適應了黑暗,在濃濃的煙霧中,我看到山頂的中心向下深深陷進去。兩位年輕人站在那兒,他們的目光投向了黑暗的、怪獸咽喉般的山洞,臉上是一副驚懼和警覺的表情。要不是他攔了我一下,我就會順著陡坡滾落下去了。

這個內陷的天地之碗裏,到處散落著嶙峋的巨石,搭摞成各種怪異的形狀。石頭的縫隙間,蒸汽冒出了地面,更多的孔洞中冒出了沸騰的泉水,它們潺潺不斷地流了出來,水是乳白色的。飄蕩過來的煙霧中含有一股邪惡的刺鼻氣味。羽人小心翼翼地探著鼻子嗅了嗅,說道:“小心,這兒有人,他們在燒什麼東西。”

“不,不是人,”我擡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把那些熟悉的刺鼻氣味納入鼻腔,臉上蕩漾出一個只有河絡才能理解的笑容,“這是大神盤觚在燒他的鐵爐啊。”

那種氣味雖然夾雜著惡臭,卻給我帶來仿佛回家一般的熟悉感覺。我低頭掰起一塊石頭,把它的底部翻上來給他們看,那上面密密麻麻地長滿黃色的晶體,仿佛無數朵嬌嫩的黃玫瑰花一樣漂亮,用手指輕輕地碰一碰它們,那些精巧的易碎的花瓣立刻變成了粉末。我撚著那些硫磺粉末,想起了年幼的時候,在那些地下火山前,看著河絡工匠們揮錘如雨的情形。我,一個20年來沒有一件成功作品的河絡,一個頭一天剛剛把自己的竈臺打翻的矮子河絡,把那塊石頭高高舉起,帶著點癲狂地喊道:“只有大神盤觚的錘子才能打得出這樣精美的花瓣。這是盤觚的鐵爐。這是一座火山啊。”

我們可以聽到和感到地下傳來的轟隆聲,不時從氣孔中猛烈噴射出來的蒸汽,難聞的地底硫磺味飄蕩在四周。煙霧來自地底,它總被人們誤認為山上繚繞著的雲氣,沒有人想得到這是一座活火山。

“這些氣有毒。”我說,“你們還是把臉蒙起來吧,聞多了以後,會讓人喪失記憶,失去方向感,即使是我們河絡聞慣了,也不能不小心。”

確實,這裏的毒氣太濃了,它的味道並不強烈,能讓人不知不覺中中招。可我離開河絡的領地太長時間了,已經麻痹得忘記了其中的危險。

雷電如同紛紛的亮銀線,不斷地撲入洞穴中,“這兒太高了,”羽人說,我看到他在微微而笑,“雷電總是妒忌在高處的人,我們往下走幾步。”我們順著陡坡小心翼翼地走下了幾步,在那兒,我找到了瀑布的源頭。洞穴中噴出的水匯集成了一個清潭,然後,它們旋轉著,從潭底深處一個看不見的大洞瀉了出去。

“嗯,看那裏,”羽人說,他指著洞穴底部幾塊巨石搭在一起的地方,那兒也是最大出氣孔所在地。他說,“那兒頂端有個什麼東西,幾株草?這種地方怎麼能有草呢。”

我搖搖頭:“我看不清那是什麼東西。”

女子也發覺了什麼。她趴在羽人的懷裏,又尖又黑的眉頭皺在一起,黑色的頭發披散在她那白如瓷瓶一樣的臉上,“要小心。”她伸出一根手指觸摸著空氣,手指上附生了一圈鏡子一樣的波紋,它們叮地響了一聲,就像真正的水紋一樣向四周擴散而去——我早猜到她是一名秘術師——“這兒有什麼東西不一樣。”她傾聽著空氣波紋在霧氣中散發後傳回來的若有若無的叮當聲,說道。

羽人反手輕輕地拔出長劍,“噓。”他說。

我們一起側耳傾聽。這兒是有點東西不太一樣。除了雷聲暴烈,地底下噴湧永不停息,水流沖刷巖石亙古不變,雨水擊打在裸露石塊上轉瞬即逝,在這一切聲響之外,還有一陣陣的、有規律的潮水一樣巨大的鼻息聲。

與此同時,我還在大團刺鼻的硫磺味道中嗅到了一絲絲的腥氣,這種腥氣我很熟悉,它正是我鑄劍時溪水裏散發出的那種若有若無的味道,只是在這兒,它的味道更濃重了一點,帶著其他什麼邪惡的氣味,它帶著危險、死亡、黑暗,或是諸如此類的一些其他玩藝。

“靈芝草。”羽人突然開口說道,他的面如死了一般蒼白,望向那本來絕不可能生長任何生物的巖石頂上,“那些是靈芝草。”我們都明白了他那句話的含義。我不由自主地向樹梯退去,那一刻我幾乎想要扔掉斧子掉頭跑下山頂,回到群狼環繞的那間木屋裏面去。

那是一只蟄伏的虎蛟啊。它是陸地的霸主,總是喜歡在石頭的縫隙間睡覺,一睡就是無窮個年頭。它呼吸的時候,雲氣就從嘴角邊冒起。傳說這些雲氣升上地面就變成了靈芝。

它確實在睡覺。我們透過那三塊巨石的縫隙中可以看到它發亮的觸角、一起一伏的肚皮。這是一只大個子的虎蛟。人們傳說可以依據它們皮膚的顏色來劃分善惡。紅色的暴躁,黑色的詭異,青色的柔順,如果碰到金色的,那就是好運當頭,必定要封王封侯。可我們眼前的石頭縫中睡覺的這只虎蛟,大如巨象,渾身黑裏透紅,蛇一樣油光發亮。它的每一片鱗甲都在翕張,在不安分地抖動著,仿佛隨時都要醒轉過來。

我們盡可能不發出聲響地後退,退向懸崖——盡管周圍電閃雷鳴,嘈雜得嚇人,我們還是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可是老天爺不想要我們就這麼走,一道雷自上到下,劃開三千裏天幕直劈下來,把一座交疊而成的巨石塔在我們眼前炸得粉碎。

女人驚叫一聲躲在羽人懷裏低頭躲避,雨點和碎石隨著那一聲雷劈頭蓋臉地澆了下來。倒塌的石塔之下,一股彎曲的白氣呼嘯噴出,躥上數百米高的天空。那些全是毒氣。石塔剩余的幾塊屋舍那麼大的巨石被直拋起來,順著懸崖絕壁徑直滾落下山,一路上發出嚇人的轟隆隆巨響。

那響聲太猛烈了,縱然是石頭人也會被驚醒,我們伏在地上,忍受耳膜的巨痛。等我們一回過神來,不約而同地回過頭去看三塊巨石交疊處,那一看令我的心臟都要凍結了。石縫之中空蕩蕩的,虎蛟無影無蹤,只剩了一匝紅光滿地。

我看見年輕羽人背後的肌肉從打濕的衣服下面鼓了出來,他像弓弦一樣繃緊了自己。羽人慢慢地將懷抱裏的女人放下,把兩腿叉開,轉頭四顧,尋找失蹤的虎蛟蹤跡。那女子則閉著眼睛,嘴唇凍得青紫,仿佛死了一樣。

我渾身冰冷,頭大如鬥。那會兒工夫,我也許已經受了毒氣的影響,迷迷糊糊的,記不清自己都做了些什麼。斧柄像塊寒冰凍得我拿捏不住。我的頭很暈,我不能集中註意力,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站在這個又冷又頂風的山巔上,我不知道自己身旁的這兩個人是誰,他們在緊張地註視著什麼——那會兒工夫,我完全被另一個東西給吸引住了,我仿佛死了一樣,緊緊盯著那東西不放:

在那三塊交疊的巨石下面,火和熔巖從地底下噴出,石頭地面上有一個深深的石頭凹槽,那個凹槽又長又扁,正是一個劍鞘的形狀。在這個裂縫的中心處冒出一道高高的純青色的火焰,便如同一挺青色的劍鋒,嘶嘶作響,直挺挺地刺上天空。一條火紅色的小蛇自在地盤繞在火中,它看到我走過來的時候,昂首吐了吐信子,滑過石頭溝槽,溜走了。

這火的顏色讓我心神搖曳,我掌了20年的爐子,從來沒見過這樣顏色的火焰。它純極了,漂亮得像是高天上垂下來的幕布。只有純而不雜、靜而不變的火焰,火中的君子,才能發出那種顏色。

外面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吵吵鬧鬧,但我那時候已經中了毒。除了升騰的火焰,我什麼也沒看到,除了那團火發出的嘶嘶聲,我什麼也沒聽到,

我著了魔一樣咬著牙想,這個爐子可以冶煉。

這個爐子可以冶煉。

這個爐子可以冶煉。

我記得我瘋狂地搖那個羽人的肩膀,對他說:這個爐子可以冶煉。

他詫異地看了我一眼,輕輕地擺手把我推在一邊。我從他的瞳孔中看到我眼裏放射出的瘋狂光芒。我低下頭去,聽到自己在哈哈大笑。除了那盆火之外,我還看到了其他一些影像。我仿佛一腳踩在夢中,我看到一切,聽到一切,我全知全能,我對發生的一切都了解,每次回想這一段往事的時候,亂七八糟的景象紛至沓來,但我自己卻置身事外……

比如說,在我把劍坯架到火上的時候,我的腦中浮起了一個清晰的念頭:狼都不叫了。那些狼確實都不叫了。它們擁擠在那兒,擁擠在我們腳下的山凹平臺上,有時候我的眼角借著電光看到,它們全都垂頭喪氣地呆立在地,仿佛被驚雷化成了石頭。狼不叫了,我心裏頭很高興,可那不關我的事。我也沒去想它們為什麼不叫了。

再比如說,在我上下揮動錘子將那劍坯煉煆的時候,我卻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那名女子的痛苦。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肚子,咬著嘴唇,竭力忍耐,可是那痛苦牽腸扯肚,如何逃避得掉。雷火交困,四周都是餓狼,丈夫又得提防更大的危險,在這種地方生孩子,真是遭罪呀。

但是這一切都不關我的事。我錘打著劍坯,看著劍鋒劍刃劍格劍首一點一點地突顯出來,形狀越來越漂亮,不由得滿心歡喜,就像看著一個嬰兒正在出生,它在火上燒得通紅,真的就像個又白又胖的嬰兒一樣可愛。我忍不住伸手去摸它,被狠狠地燙了一下,這才清醒了一點,聽到仿佛有另一點什麼聲音也響在山頂上。它隱藏在松濤風雨之下,好像蛇吐芯的嘶嘶聲,鋸齒刀鍘進骨頭裏的崩裂聲,墓穴裏巨鼠牙齒相互摩擦的細微聲音,這些聲響其實根本就聽不見,卻又能想象得到,一絲絲一點點地滲入人的骨髓,令人不寒而栗。

我艱難地把視線離開爐子,回過頭去,看見懸崖上有兩團邪惡的青色火光,大如燈籠,飄蕩在風雨中,緊盯著我們不放。我只覺得一陣頭重腳輕,以為自己在做夢。我瞥見羽人的眼睛在黑夜中也亮如兩盞明燈,甚至照亮了四周的黑霧。他腳下的女人半依著一塊石頭坐著,她依然沒有睜眼,臉色白得如玉一般透明。他們都把頭偏向那兩盞燈的方向。

它確實在看著我們。

雲氣繚繞來去,露出一個缺口的瞬間,我看見那只動物佇足在垂直的懸崖上,不受大地引力影響一樣。它的頭高高地昂著,天鵝一樣的長脖子彎曲得像誇父的船首像,頭上的角足足有十八根分杈,展露出一副漂亮的對稱形狀。它頭下腳上地站立在那兒,仿佛一個不真實的剪影,只有尾巴在輕輕地舞動,像一圈團得緊緊的鞭子,抽打著空氣發出嘶嘶的細微聲響。

劍在鐵砧上啪啪而跳,仿佛有脈搏一樣。我知道它認出它來了。它熟悉它,它們也許是兄弟,也許是仇人,可它們血脈相連。我要把它的影子捕捉住,刻入劍中,那是它的宿命。我揮鑿如雨,叮叮當當地在劍柄上描刻出這只巨獸的形象。

黑色的剪影突然動了起來,虎蛟竄下懸崖,它行走在直上直下的絕壁上,如履平地。

馳狼群在下面發出一陣微弱的嗚咽聲。它們把聲音都吞到了肚子裏。在驟然降臨到它們頭上的陰影面前,它們簌簌發抖,可是不敢挪動一步。

虎蛟像一道黑色的閃電沖入馳狼群中,它拖著巨大的身軀,割草一樣把那些呆若木雞的巨狼掃倒在地,血雨紛飛,瀑布頓時變成了紅色的水流,呼嘯著翻滾下懸崖。

短短的兩個閃電間的間隙,這條黑虎蛟自東到西,自南到北,在馳狼群中殺了一個來回,用鮮血和犧牲澆灌了它的滿身怒氣後,又返身竄上山崖,盤踞在一塊巨石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膽敢冒犯禁地的三人。

霧氣散開了。我終於看清楚了噩夢巨獸的模樣,看清了它那黑如地獄的皮膚、慢慢轉動的頭、豎起的三角形耳朵、鉤子一樣的牙齒、胸部和腹部上黑亮光滑的鱗甲、鋸齒形的肉褶和順著背上溝縫流淌的血水。除了瀑布一樣流淌的血河,還有一些黏糊糊的血塊順著它刀子一樣鋒利的下巴滴著。它垂下眼簾,用洞悉一切然而又瘋狂無比的巨大眼睛往下俯視著我們。

這是一條瘋虎蛟。邪惡虎蛟,陸地霸主,暴虐之王。它刀槍不入,除了傳說中的龍,沒有哪一種動物的天然力量能夠超過它。它躬下前軀,在後背上展開了碩大的翅膀,我可以看到翅膀薄膜下靜脈的跳動,它挑釁地伸了伸脖子,用一種極輕蔑的方式把一顆碩大的狼頭吐在我們面前。

那一刻我突然間心中如明燈點燃,照了個通透雪亮。那匹瀑布的水源之頭,正是懸崖上的虎蛟蟄伏之所,而這條虎蛟暴虐,殺戮重多,所以水質中滿蘊殺伐之氣,淬出的劍自然帶著強橫的怨氣,剛烈有余而收斂不足。

它不是無敵的。我輕視它,就像我依然輕視手中的劍一樣輕視它。我當的一鑿子在劍柄上刻下了一個怒目圓睜的眼睛,然後又是一個。那一雙眼睛在烈火中燒得通紅,仿佛要噴出血來一般。

“要厚道。”我點點頭,對著手裏的劍也勸導那條虎蛟,但它沒有聽見。

垂死的狼在下面的哀鳴聲我沒有聽見。我埋頭在黑暗中,在暴雨滂沱中錘煉我的劍。它用新擁有的眼睛不轉瞬地瞪著那條虎蛟,像憤怒的人一樣不住顫抖,在火上忍受著煎熬,“要忍住,要忍住。”我勸導它說,手中的鐵鉗被劍燙得嗤嗤作響。大概是等不及劍被鑄好了,我無奈地想,幾乎要放聲大哭出來。真神啊,再多給我一點時間吧,再多給我一點時間。

“都不要動。”那女子的聲音輕如耳語,正好能被我們聽見。

虎蛟眼裏的光芒黯淡了一下,它以一種奇特的姿勢蹲伏下來。我看見女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咬破手指。她的臉龐在黑暗中白玉般微微發著光。一股手指一樣粗細的血悄悄地流淌著,它在地上慢慢地爬行,遇到大的石塊就拐一道彎,它彎彎曲曲地畫了一個圈,仿佛隱含著一個什麼圖形,正好把我們包圍在裏面。虎蛟顯得有些焦躁不安,它死死地盯著爬行的血圈。到處飄蕩著鬼祟的球形閃電。輿圖峰與低矮的天空之間仿佛回蕩著若有若無的樂聲。雨水打在血圈的上面,沒有混入其中,卻像油碰到水一樣分開了。

“都不要動。”女子輕輕地說,她的眼睛依舊沒有睜開,臉卻白得像張紙。

“都不要動。”她說,羽人卻摸著劍柄蠢蠢欲動,“你怎麼可以這樣做,”他說,語氣中帶著壓抑的暴怒氣息,“你怎麼可以……”

我看見他的臉色發藍,脖子後面有根筋一跳一跳地,他把牙齒咬得格格響。他的一點低語透過風雨傳入我的耳中,“你的身子……我……豈是受人保護之人……”

“你再等等。風胡子就要來了。”女子的聲音越來越低。她說這話的時候,一點雨水滲進了血中,而虎蛟猛地站了起來,然後又蹲回去,它望著我們時顯露出一種越來越急不可耐的眼神,噴出了越來越暴烈的鼻息聲。

而我的希望全都寄托在那個女人越來越微弱的氣息上。我敲打著我的劍。我希望她能多支撐一會兒。半弧的劍刃內收成鋒,它就要好了。

弦斷的聲音清清楚楚。

我們最多只堅持了半炷香的時間。往來的閃電把峰頂照得明明暗暗。一顆主星像匕首一樣刺破厚厚的雨雲層,它閃爍起來的一瞬間,那個女人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她跪倒在地,一灘暗紅色的液體從她的下身處沖了出來。它們沖入血圈之中,和鮮紅的血混雜在一起,隱秘的圖案登時變得淡了。

虎蛟狂喜地咆哮了一聲,合著這一聲怒吼,雲層被撕開的口子被雲氣重新密閉起來,亙白隱藏進了雲中,雷電交加,球形霹靂碰觸到濕漉漉的怪石時就炸了開來,亂紛紛的石塊被炸上天去,然後再像雪花一樣落下來。

說實話,我不知道羽人和虎蛟誰更等待這一時刻。在那一瞬間裏,羽人像被壓緊的鋼簧一樣跳了起來,“你這個傻瓜。”他又疼惜又帶著壓抑的憤怒看了她一眼,然後轉頭面對巨獸。狂風夾雜著雨水潑打在他的頭上身上,就像打在一尊石刻的雕像上一樣。

我敲下了最後一錘。它在火上漂亮地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在劍刃上跳躍。

還差一步,我的劍就煉成了,“就剩下一步了。”我朦朧朦朧地對羽人說。

他沒有理我。

虎蛟最後咆哮了一聲,低頭沖了過來。被它的巨大身軀帶起的黑霧,旌旗般繚繞在背上。這只可怕的巨大怪獸,像不可抗拒的死亡一樣闊步沖來。

羽人雙手握住劍把,側身對著虎蛟,他把劍柄收至右腮,貼在自己後面的肩膀上,這一靠簡簡單單。我以前見過這種姿勢,那是必死的步兵迎戰重裝騎兵突擊時的姿勢,一劍揮出,要麼劈斷馬的前腿,把馬上的騎兵拋落在地,要麼被踏為肉泥。這種必死的氣勢讓他像穹海海口那些堅硬的石柱一樣堅不可摧。

閃電像舞臺上的牛油火把那樣把方圓數十丈的山頂打射得清清楚楚,一切都像慢動作一樣清晰。那天晚上,我看到了羽人不傳的秘術,也看到了一名頂級的羽人武士的真正力量。他緊緊地抓著劍柄,星星的光芒在他的劍上閃耀,一雙潔白的翅膀刷的一聲在他背上抖了出來,把四周的黑霧一掃而盡。那一瞬間,我甚至覺得他像諸神一樣不可仰視。他仿佛就是隕武神——羽人十二武神中力量最狂暴、最無法阻擋的武神。

潔白的雙翼招展開來的時候,他的大喝聲甚至超過了虎蛟的咆哮聲。我不敢確信我到底有沒有透過漫天的烏雲感受到谷玄那種淡淡的、不同尋常的黑藍色的光芒在天上閃動。

這是最可怕的戰鬥,兩邊都是最可怕的戰士。黑虎蛟尾巴鞭子般抽擊在山巖上,牙和爪撕裂空氣的聲音猶如裂帛,而隕武神的那一劍劃出道閃電般艷美綺麗的弧線,結結實實地砍在黑虎蛟的咽喉上,我還沒來得及露出笑顏,就看見長劍折斷,斷劍旋轉著飛上半空。天空中滿是旋轉著的火球。它們被大如海碗的雨水擊中的時候就會炸開來。

甚至沒有時間躲閃一下,黑虎蛟把他撞翻在地,它的速度太快了,以至於收不住勢,從羽人頭上一擦而過,礫石般粗大的鱗片劃在巖石和羽人身上時都是吱嘎作響,它的利爪狠狠地搗在他的肋骨下。羽人打了個滾,翻身站起。他的耳朵眼裏噴出血來,衣服和白羽像蝴蝶般在雨中片片紛飛,我看見衣服迸裂處露出一條刺青黑龍來,那條龍盤旋在他的後背上,大張著的龍口正好包住他的脖頸,仿佛是龍把羽人的頭吐出來一樣。武神的力量確是不可捉摸,他手提斷劍,雙目如火,依然在如註暴雨中立如蒼松,虎蛟利爪劃過的肋部居然沒有血流出來。

虎蛟掠上一塊巨巖,吐出了一口黃騰騰的霧氣,片刻也不停留,旋了個身又撲了上來。

即便隔著鐵鉗,我也感受到了火焰和劍的熱量。它太燙了,我終於拿捏不住它,松手讓它掉落在地上,四周的巖石立刻化為一圈紅碳。風雨依舊不休,猶如醒不過來的噩夢,“火候正合適。”我得意洋洋地說,跳到爐子邊上,用包裹布吸滿潭水,墊著手將鐵劍的長柄纏繞住,將它提起來,用力拋了出去。

火紅的劍坯像一只黑色的飛鳥沒入夜空中,我沒看清他是不是接住了它。虎蛟展開寬大的雙翼,像一幅遮天蓋地的黑幕,遮擋住整個天空。隨著驚天動地的一聲響蓋將下來,把他整個人遮沒其下。

那一刻仿佛漫長無邊,我屏住呼吸,看見一條黑色的魅影彈丸一樣彈上天空。一道白光在他手中炫亮奪目。羽人高高舉起長劍,合著一道長長的電光,蒼鷹一樣從高處撲擊而下。滿天的星星繽紛而落。黑色的死亡氣息席卷而出,我不能告訴你們什麼。那是谷玄的氣息。它只有恐懼,只有死亡。我從夢境中猛然醒來,害怕得睜不開眼睛。仿佛一股邪惡的力量抓住了我,我摔倒在地,依然覺得地動山搖不休。從羽人的腳下直到懸崖頂部裂開了條筆直的口子,這一劍之威如果展現在人世間,洶湧的鮮血勢必要淹沒大地。虎蛟沖出去一百來步,才頹然倒地。它瘋狂地抓撓著大地,尾巴蛇一樣扭動,瀕死的呼號讓下面平臺上木雞一樣的馳狼直打哆嗦,屎尿齊流。

它在地上折斷頭上十八分杈的角,咬噬自己斷裂的肢體,然後翻滾在泥水中死去。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這條虎蛟死去,那一刻我心中居然沒有一點歡欣之情。望著那條矗立在雨中的黑影,我看見那張背上紋著的黑龍雙目赤紅,隨著他的呼吸而動,須眉皆張,仿佛隨時要破雲飛去,那種感覺壓抑得我不敢呼吸,不敢靠近他。

有什麼比虎蛟更邪惡的東西從他身上、從他那招展的雙翼氳氤而出,讓我心驚膽戰。

一陣孩子的哭聲突然從背後傳來,驚醒了我們兩個。他全身一震,收束起羽翼,轉過身來,白色的巨大翅膀叮當一聲粉碎在風中,三道深及骨頭的血痕這時候才慢慢在他肋部浮現出來。我身上體會到的那種恐懼感這才像潮水一樣消退了。

我喘了一口氣,回過頭去看見那女子靠著塊巨石半倚半坐,她的懷中多了個小小人兒舞手蹬腿地哇哇大哭。經歷了今晚的一切,那小子倒是嗓音洪亮,絲毫不受影響。

羽人在孩子身邊蹲了下來,他揉了揉額頭,仿佛在做夢一樣看著那小家夥,伸手去摸那孩子胖嘟嘟的臉。可是那只沾滿血的手停在半空中,羽人別過頭去吐了一口血。

那女子的臉上露出了一副極疲憊的神態,她嘆了口氣:“你終究還是用了……”

那羽人搖搖晃晃地拄著劍,把血手在褲子上抹了抹,終究還是沒有伸手去抱自己的兒子,“不得已,”他強作歡顏,苦笑了一下,“只怕這孩子會受谷玄的影響,今後一生都不順利呢。”

我眼睛花了,在這孩子的胳膊上看到了一柄纏繞的黑劍,一現就隱沒不見了,不由得嚇了一跳。我回過頭去看虎蛟巨大的屍體,它盤繞在地上,巨大的角像重重疊疊的樹杈一樣支在地上,就像平地多了兩棵大樹。

那羽人好像也看到了什麼,一陣愕然,隨後仰面朝天,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渾身顫抖,笑得血都從口中咳了出來。

“好,好,好,”他說,“好,好,好。我就知道他是個做大事情的人。”

那名人類女子靠著石頭坐著,全身濕透,蒼白的臉上現出了一點紅暈。她把那孩子摟得緊緊的,仰著臉說:“我不希望他做大事情,我就希望他平平安安地過這一生。”

“那我們就管不了了,”羽人說,“從來每條路,都是靠自己走出來的。他是我的兒子——可是他將來是個英雄豪傑,還是淹沒於蓬蒿,就全看他自己了。”

他轉過身,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把右手伸了過來:“多謝你的劍。”

我從他手中接過那口劍來,溫度已經降了下來,劍上淋滿了血,又粘又滑。

我小心翼翼地捧著它,覺得手中的劍仿佛有千斤重,我知道這20年來的苦修終於有了結局。我要就著這天地之爐給它進行最後一次修整。劍被放入火中,血汙化為青煙散去。我敲打錘子,好似洶湧的冰流沖出峽谷,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阻隔盤觚來享用他的盛宴。那口劍一任重錘煆打,此刻都不聲不響,它烏沈沈的,不再光芒耀眼,不再奪人心魄,劍刃上偶爾放射出來的一道冷光卻能令任何見多識廣的河絡寒毛直立。

天色微亮,雨已經停了。霧氣像一層白色的帷幕,遮蓋住了所有的血。它被風推動著,向下蔓延,風吹過山腳下那些高高低低、墨綠色的樹冠,吹過支離破碎的丘陵和溝壑,吹過我們腳下綿亙數千裏的大陸和海洋。我再也拿不住錘鑿,便隨手把它們拋落在地。我背負著這些鐵匠家什的時間已經太久了。我累了。仿佛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經消失不見了。我像木頭一樣立了很久很久,站得身上幾乎結滿了硫磺。我橫持著那把劍,看到自己拿劍的手已經枯萎了。

黑色的劍身橫在空中,上面仿佛繚繞著一層薄薄的霧氣,卻沒有水珠凝結在上面。

霧氣掠過劍鋒,再隨風吹下輿圖山,掠過那些森林、那些平原、那些山河、那些大陸和海洋,我看見霧氣籠罩中的草木山石皆隨它的呼吸一起一伏。

羽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到了我身邊,他用一根手指彈著那柄劍,說:“懷遠柔邇,如風靡草,你這口劍,算是煉成了。”

我沒有答話,卻看見下面的懸崖上,一條大漢正攀援而上,背上依稀還負著個人。他上了平臺,略略看了看形勢,放下背負者,隨手折斷大樹,就像折斷筷子一樣容易,他揮舞著巨樹橫掃,將那些狼掃下懸崖,真是當者辟易。早已被虎蛟攪得心膽俱寒的狼群不由大亂,登時四散逃跑,不一刻就跑了個幹凈。

羽人跳上巨石,挽弓搭箭,向天地四方,各射了一箭。我只聽到嘣嘣嘣數響,見到6道白芒,分向四周散去。我知道這是羽族人的傳統習俗,在兒子出世時,要向天地四方各射一箭,以箭頭落地之處來預測孩子未來的命運。

那大漢聽到羽箭破空之聲,在曦光中擡頭向上望來。我見到他滿臉疤痕。

羽人哈哈大笑,道:“風胡子來晚了,就罰他去給我找回這6枚箭頭吧。”他挽著弓,轉頭對我說,“你鑄成這口劍,足以名垂後世。這劍,就送給我吧。”

“這可不成,”我嚇了一跳,道,“我不敢專美,這劍鑄成,全是機緣巧合,天地為之,我並沒在其中做些什麼——再說,它早已經有了主人了。”

那條大漢順著樹梯爬上山頂,果然正是風胡子。我們在木屋中找到幾件置換衣服,給羽人公子和人族女子換上。那風胡子背上山來的,原來卻是名產婆。那羽人公子負著女人和孩子,風胡子重新負起那名嚇得半死的產婆,將我也一把拉到背上。我只聽得耳邊嗖嗖風響,風馳電掣一般,不到一杯茶的工夫,就到了山下,卻有一輛馬車、幾匹駿馬、數名仆從相候。

我也不回山下草屋,直接帶他們一行人到了東家府邸,要搶在那巾頭首領咽氣之前,將這一口劍交給他,也算是有個交代。

誰知道那滿臉病容的劊子手首領一見那年輕羽人,立刻讓家人扶著他掙紮著起床跪了下去。

我吃了一驚。這才知道,這名跟我在荒郊野外血戰惡獸,私會情人,還生下一個兒子的年輕羽人,竟然是青都銀武弓王的長子,日後整個寧州的主人。

太子擺了擺手,對那巾頭首領說:“你這柄劍,還是給了我吧。它帶有帝王之氣。你用著不妥當。”

那巾頭首領在地上擡起頭來,兩目圓睜,森然道:“太子別忘了,我是個什麼人。假如日後命星註定,你會和這把劍再見面的話,我自然不會忘了親手來了結這樁事的。”

我聽了這話,只覺得兩腿發軟,便要跪倒在地。

太子聽了這話面色大變,幾乎便要當場發作出來。他哼了一聲,一瞬不瞬地瞪著巾頭首領看了良久,那目光能令虎蛟倒退,巾頭首領卻是神色不變地跪在當地。

“好,”羽人點了點頭說,“我記著你的話。”他連杯水也不喝,便帶著那女子和風胡子走了。

那巾頭首領將劍收了去,送了我極豐厚的謝禮,卻不言一個謝字。

後來我竟然聽說那巾頭首領大病得愈,本來快死的人居然又好轉如初,只是右手依舊癱瘓,轉動不靈。

我本來要離開寧州,卻得了大病,仿佛那巾頭的病落到了我身上,半步也行走不得,不由得耽擱了下來。

三個月後,我剛剛有些好轉,就聽得外面傳言極盛,說是羽太子結交異族奸邪,營黨謀逆,雇傭刺客謀反,被銀武弓王拿了,已在青都被滿門問斬。

我吃了一驚。連忙托人打聽消息,得知東宮太子同黨三百五十二口,皆在青都王宮前的芙蓉廣場上行刑。劊子手們個個害怕,誰也不敢接這單活,最後還是青都的首席行刑人,也就是那巾頭首領的兒子,來動手操刀。早已告老賦閑在家的老巾頭首領不知道為什麼也到了刑場,他坐在一把擺放在場邊的交椅上,椅子後有人捧著把長劍伺候著。

犯人跪成兩排,而行刑人揮舞長刀,借著沖力,將他們的頭顱一一斬落在地。只有太子是站著受刑。我怎麼能跪著死呢。他說。

據說他站在清冷的晨光中,看著自己的家人奴仆、清客部下、朋友知交的頭顱一個個翻滾而起,腔子中的熱血交替噴上天空時,嘴角露出一絲難以捉摸的微笑。

行刑人砍到他面前時,手已經軟了。他看著太子的目光,提不住布滿缺口的刀。他眼看就要癱倒在地,給自己的家門帶來難以磨滅的羞辱,一直坐在椅子上閉著眼睛的老巾頭首領突然兩目一睜,身後拿劍的人只覺得自己手上一空,一道血柱沖天而起,所有的人都聽到了那聲呼嘯,它清越超凡,如鳳鳴九天,感人垂聽,在京城上空直繚繞了三天三夜才消退而去。

“是把好劍。”巾頭首領嘆道。他松開右手,讓劍滑落在地,它插在巨大的青石板鋪就的廣場上,依舊在微微顫動。兒子把他扶起來的時候,他已經力竭而死。

亢南住口不說了。火堆旁一片肅靜。過了很久很久,有人才開口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口劍、那口劍是……”

“青牙旋。”老河絡沈吟道,“我這輩子打造的最好的一柄,它花去了我十年的時間。它是這世界上最鋒利最完美最無可匹敵的君王之劍。可它從出爐之日起,就不屬於我了,也不屬於任何人。巾頭首領愛它,可又恨它。我到了後來才知道:寧州羽人將長劍奉為百兵之首,行刑人只用它斬至尊貴者的頭顱。一旦動了這把劍,那就是天下大亂的時候了——可憐寧州,可憐寧州。”

“劍也有它自己的星命嗎?”羽人水手問道。

老河絡轉向年輕人說道:“任何一柄器物在河絡眼裏都是活的。我們鍛造它們,塑造它們,給了它們性格和靈魂。它們是活的,當然擁有自己的命運。我要是不到這天地洪爐中冶煉一番,怎麼會真正明白呢。”

“我的病當時已有好轉,於是便到老巾頭首領墓前拜謁,卻見青石城老河絡的那棵大槊插在他的墓前,隨著樹影在風中簌簌而動。我想起那夜在巾頭人府上雖然誇誇其談,終究是不明白其中真義,登時面紅耳赤,連夜逃走,浮遊於江湖,再也不提鑄劍二字了。”

他的故事就這麼結束了,火堆旁良久無人說話。

“那麼你又為什麼來這裏?”盲者問道。

黑暗中沒有人知道他在問誰。

那個身材輕盈的水手在濃厚的霧氣裏卻開始說話:“衡玉城的夜晚像他們述說的一樣美好,比他們述說的更加短暫。最後一個夜晚過去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我愛的姑娘。十年來,我四處漂泊去尋找她的蹤跡……”他的嗓子嘶啞,帶著朦朧的水氣,眼睛裏的火光讓篝火邊另一個瘦小的身軀微微地抖動了起來,但是沒有人註意到,四勿谷的霧氣實在是太濃厚了。

“我踏遍了東陸和寧瀚二州上的所有的港口和集市,但是都沒有打聽到她的消息。後來我在火雷原以西的一個小港口聽說瀚州極西極偏的地方有個小集市,少有商家肯帶貨往那裏跑,但從那兒回來的人都發了財,我在那個小港口停留了三個月,才找了一條船往那兒走,許是黴運當頭,就給我碰上了白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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