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海天《死者夜談》(2)第一個故事 永恒之城

者空山上遍布著怪石頭。

它們有著渾圓的外表和相似的個頭,被風磨光了棱角,月光照在上面也打滑。如同一副副白花花的骨架半埋在山土中,大大小小的。看上去它們各就各位,從底盤開始,渾圓細滑,沒有孔洞,一個圓突兀在另一個圓上頭。像飛鳥紡錘的身軀,像走獸渾圓的輪廓,像盛水瓶罐的大肚腹……可以羅列出來的形狀是無窮盡的。

可能只是空山的寂寞,讓你從那些石頭邊走過時,覺得看見了什麼,以為它們在搖頭,在點頭,或者對著風呢喃著含義不明的低語。這裏的一切都是不明顯不確定的。這種感覺非常奇妙,不能深究。你站住腳步,瞧分明了,其實不過是凝固了的呆滯怪石。

天氣很怪,一會兒月光滿懷,一會兒又細雨朦朧。我領著蘇蘇從亂石堆裏穿過,腳下的石縫裏是剛形成的小溪在流淌。

細雨如同碎花一樣從樹上落下,或者說,碎花如同細雨一樣從天空飄落。

一匹強壯的黑馬背負著突然在雲縫裏閃現的月光孑然而來。

“什麼人?”我鼓起戰敗者的余勇大聲喝問。那一聲呼喊在空曠的谷中穿過,好像一支箭劃過長空。

馬上的黑影卻巍然不動。等馬兒緩緩地走到跟前,我們才看清鞍上坐著的是個死去的士兵,看情形已經死了兩天以上了。

他的臉掩蓋在鐵盔的陰影裏,在胸前隨著馬兒搖來晃去,馬嚼子上的流蘇在被濕潤了的空氣裏搖蕩,飄向左邊,又飄向右邊。套在盔甲裏的軀體雖然死了,外層精良的鐵甲卻不會倒下。盾牌上的徽記表明了他是我們金吾衛的人。

我抓住他冰冷的腳踝,將他拖下馬來。

不論是我拖人還是挖坑的時候,蘇蘇都站在一邊悄然無聲。只有在我將死屍翻了個身,預備將它推入坑裏,月光斜著照耀在那個年輕人的臉上時,蘇蘇才開口說:“死人啊,你為什麼要出現在這裏,你跑了這麼多的路,就是為了死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嗎?你是特意來告知我命運的無奈和死亡的永恒嗎?現在你將變成林間的清風,變成美化大地的青草,你將變成這世界的一部分,世間的動蕩都與你無關——如果這就是每個人的命運,真希望我有足夠的勇氣去坦然面對啊。”

我把土推在那張死灰般的臉上,在心裏說:“死人啊,你沒有逃脫敵人的魔掌,卻給我們送來了坐騎,如果我們逃脫了性命,我一定要好好謝謝你。只是你又需要什麼謝禮呢?現在你可以不必再擔心背後射來的冷箭。雖然你的軀體上將爬滿蟲子,臭氣縈繞,卻不用再害怕任何滋擾了。死人啊,你可以安寧地死去,但我還要繼續我的追求。我的路還很漫長,我不能虛度這短暫的光陰。我還有足夠的勇氣去尋求功名,在戰場上取得勝利,而且我要把得到的榮譽,獻到美麗女人的腳下——不論你有什麼樣的遭遇,那並不能改變我。”

林子裏的樹都很高,它們的樹枝隱藏在黑色的夜空裏,所以那些花仿佛從天上落下。它們有兩種顏色,淡紅和灰藍。

蘇蘇伸手接住了其中的一朵。她凝視著花的清冽側臉在雨水裏凍得發青,她那長長的黑色睫毛垂覆在蒼白的臉頰上,我能聽到她那柔軟的呼吸聲。

她威武的父王已經死了,她美麗的王國已經崩塌了,她忠誠的子民全都成了叛徒,但她的容顏卻還是如此美麗。

僅僅是這個女子的美貌就足以讓鐵骨緱王派出十萬人馬來搜求。這兒離狼嶺關已經很遠了,遠遠超出了鐵骨緱王的勢力範圍,但只要蘇蘇還活著,還能吐出拂動花蕊的氣息,鐵骨緱王的追兵就不會放過這個已滅亡侯國的殘存血脈。

我不會讓她落到鐵骨緱王的手裏。我想要尋找一個讓她永遠安全的方法,一個能和她永遠在一起的辦法。我是如此愛她。這種愛如同陰燃的火焰,慢慢地吞食著我的心和血肉,這種愛是感受她餓了時輕觸我手肘的動作,這種愛是看她疲倦地蜷縮在濕漉漉的樹葉上,這種愛是等候在小樹林外聽裏面傳出的淅瀝的撒尿聲。

我壓抑住心裏這狂風暴雨般的愛,悶不吭聲地扶她上馬,只是用妒忌的目光看了看被她壓在腿下的花瓣。

在細密的雨中,我們繼續前行,隨後就看到了那些傳說中的不死智者。

他們突然地出現在林間空地上,起初看上去只是些混沌的影像。

蘇蘇緊緊抓住我破碎的衣甲,用害怕而敬畏的目光看著他們。

“蒙將軍,這就是那些不死智者的住處嗎?他們看上去如此骯臟潦倒,真的能幫我們擺脫緊追在後的死亡嗎?”

他們一動不動,模樣看上去確實不像是充滿智慧的學者。他們破爛的衣裳上長出了石楠和地衣,野杜鵑在他們的膝蓋上開著花;他們的皮膚上布滿了暗色的青苔,眼皮上則全是白色的鳥糞;他們的腳仿佛深入地下的爛泥,在那裏紮了根。

那邊有兩人似乎在松樹下對弈,只是棋盤上已被蘑菇和綠蘿所覆蓋,看不清棋子的位置,他們不為所動,依舊低頭沈思;另有一位智者則似乎在盤膝彈琴,只是我們無法聽清曲調。事實上,在踏入這片空地時,我們就聽到了一聲孤零零的撥弦金屬聲,那聲波慢悠悠地穿過林下幽暗的空間,如一條曲折的波浪線,隨後在一棵歪脖子樹上撞成兩段,各自飄向左右。我們等了很久,也沒有聽到第二聲琴響。也許第一聲到達世界盡頭,另一聲才會慢悠悠地追趕上去。

這些人確實活著,只是他們的動作慢得令人無法忍受。

我難以理解,他們的智慧足以讓自己飛向天空,與星星恬靜地交談,使自己的生命在九州歷史長河上盛開,如同最璀璨的禮花,但他們只是在雨中挨著淋,如同潦倒的石像。

我從東頭走到西頭,我高喊著因為急躁而越來越粗魯的語言,但沒有一個人上前理會我。

我醒悟過來,我們的動作對他們來講也許太快,如同一團轉瞬即逝的幻影。

這真讓人絕望,我們經歷了千辛萬苦才來到此地,卻無法與他們交流,甚至得不到他們的正眼一看。

幸虧在放棄之前,我牽著蘇蘇的馬繼續朝林子深處走了一會兒。

我發現了另一些沈默的人,他們散布在林間,仿佛在緩緩舞動旋轉身軀,他們呆呆地仰著頭,眼睛雖然睜開,卻仿佛什麼也看不見。但比起先前的那些智者,動作畢竟更流暢、更利索些。我甚至能看到其中一名花白胡子的老者,眼珠子在朝我轉動。

我張開口:“你們在做什麼?”

他蹙起眉頭,如同聽到刺耳的鳥叫。

我不得不再次放慢速度,再問:“你——們——在——做——什——麼?”

“我們正在體察包括荒墟在內萬物的宏大和細微。”

“可你們只是坐著不動,這怎麼可能呢?”

他皺起木乃伊一樣層層堆疊的臉皮,不屑地說:“如我們的神通,以勾弋山的高廣,也可容納於一塵粒中,且塵粒不會受絲毫影響;以四大海水之寬渺,也可置於細微的心裏,且心的大小並沒有增減。你看,那邊一位灰衣人正在仰著脖子,吞下那些黏稠的雲霧,他不是在吞下雲霧,而是在吞下整個寧州——看到那邊胡子拖到地上的老者了嗎,他正在吞下浩瀚洋。”

我嚇了一跳:“我不懷疑你們的神通,正因為此,我們才來求助。就請告訴我們,怎麼樣才能活下去?”

可那時候他的眼珠已經轉向了別處,只是豎起了一根瘦得只剩骨頭的手指指向空地上一塊白石頭:“看……”

那時候雨已經停了,風正從樹葉下跳過,把水滴吹落。月光開始明亮起來,穿過林間照耀在空地上,但我什麼也看不見。

蘇蘇還在專註地向空地上凝視著,而我脖子發僵,於是厭煩起來,又問:“我們在看什麼?”

不死的智者長嘆了一聲:“不把你的註意力集中到一點上,你又怎麼領會到答案呢?生命在於靜止。只有完全靜下來,才能感受到天地的呼吸和節拍,你要把自己化身其中,與日月星辰山川都融為一體,這時候,你就明白荒墟的真諦了。”

蘇蘇是個耐得住寂寞的姑娘,她專註地盯著石頭,好像看到點什麼,但又不能確定。而我的腳發麻,眼皮酸痛,從腳跟底向上冒著涼氣。

我忍不住又問:“前面的那些人,他們為什麼一動不動?”

那名智者仿佛在看自己的鼻尖,過了很久很久,一個空洞洞的聲音才從亂蓬蓬的胡須下飄出來:“那是我們裏面達到了最高境界的人,他們根本就不用動彈,不用呼吸,不用吃喝,運動對他們而言沒有任何意義,他們就是荒和墟本身。”

蘇蘇也問:“那你為什麼可以和我說話呢?是因為你的修為不夠嗎?”

智者有點生氣,說:“這裏每月總有一人清醒,就是為了引導你們這些迷途的世人。你們運氣好,一來就遇上我了。”

蘇蘇拉了拉我的衣角,輕聲地說:“我餓了。”

我也覺得疲憊萬分,肚中雷鳴般地吼叫,“對不起,我們太累了,沒法很快領會你們的境界,能給我們找點吃的嗎?”

“吃的?”老者微笑起來,他輕輕地一揮手,“這裏的食物只有兩種,一種是智慧之果,而另一種是生命之花。吃下智慧之果,你會具備大智慧眼,明了塵世間的一切;如果吃下生命之花,那你將加入我們不死者的行列。”

不死者!變成九州上最高智慧的擁有者竟然如此簡單。這誘惑來得如此突然如此強大不可抵抗。這不就是我們要尋找的答案嗎?我這麼想。

他一翻左手,上面是兩朵灰藍色的花。竟然就是一路上不停落到我們肩膀上、胳膊上的花。我們看仔細了,看到花瓣下藏著極細小的果實。這就是智慧之果?

蘇蘇的臉如鏡子一樣照射出我臉上的白來,但她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去,接過灰藍色的果子,將它一口吞入肚中,我趕忙也拿起另一只果子,吞入肚中。

又一聲琴弦撥動的清音響徹林間。

時間好像停頓了,露水從樹梢滑落,仿佛在空中停留了許久才落到草地上。

“註意,不要靠得太近。”老者用一種揭露秘密的快樂又自得的聲音說,“它們就在你的腳下。”

世界突然間纖毫畢現。我看到了過去一直存在卻從沒被人看到的細節。

蘇蘇的臉我曾經無數次地凝視,對我而言熟悉無比,但此刻它在我面前從未有過的清晰,如此多的細節突然展現,讓它如一張陌生的面具。

我看到了女孩臉上浮動著的淡白色毛發如同沾染了秋華的蒿草地,她的眼睛裏是裝滿驚異的半透明瞳孔和錐形晶狀體,她嘴角的皺紋因為驚訝和快樂輕輕地翕張。那張臉如此的生動,充滿了我們所沒註意過的表情,誰說她是冰冷如萬年寒冰的公主呢。我看了她好一會兒,才順著她專註的目光向下望去。

我清晰地看到了沙人的城市。

他們就在我的腳下的大石頭上,動作飛快,修建著非常渺小的建築,那些帶尖頂和漂亮院子的房子大約還沒有一粒微塵大。它們被搭起、拆除,再被搭起,每一次都比前次更寬大更挺拔更漂亮。

他們的個頭比最小的微塵還不如,他們的生命也如此短暫,甚至長不過滴答一聲。但他們忙碌不休。農田和葡萄園一點點地向外擴張,細細的道路蔓延,溝渠縱橫,房子和建築則如同細小的棋盤,他們修築起巨大的宮殿和花園,還有好像針尖一樣的高塔,他們在露水的殘痕上修建大橋,他們騎乘在沙馬上,和那些蟎蟲作戰,勇敢地殺死它們。無數細小的刀光,匯集在黑色的旗幟下,沒錯,那是他們的軍隊和衛兵。他們也有自己的責任和榮譽。

更多的其他沙人還在不停地修建,隨後快速死去。但他們的後代正源源不斷地從屋子裏和城市裏湧出,比原來更多。

有時候他們的擴張也會失敗,每一滴露水就是一場可怕的洪災,百步之外一只松鼠的跳躍會引發可怕的地震,甚至月光的過分明亮都會引起旱災,但他們毫不氣餒,把這些都熬過去了。

只是在極微小的時間裏,他們就建立起非常渺小但又宏偉無比的城市。那是一座我所見過的最大規模的城市,它在月光下升騰著細小的煙霧,容納著上百萬的沙人。它展現出來的富麗繁華,甚至一眼望不到頭。

他們也不僅僅總是在工作,同時不忘記享受生命的樂趣。他們用各色絢麗的黴菌地蘚裝飾院落,那些黴菌和地蘚每一秒鐘都在變換色彩,比我們正常維度裏的花園要鮮亮百倍。

他們也有集市,市場上覆蓋滿最繁復的色彩、最絢麗的商品,貨物流淌得如同一條色彩斑斕的小河,有許多其他城市的商人來參加他們的集會,港口上帆船如雲,那是些能飛翔在空中的大肚子貨船,小得如同浮塵一樣。它們借助月光的浮力升降,來去自由。

沙人們在月光下集會,他們圍著閃閃的火星微光舞蹈,如果側過耳朵認真地聽,你甚至能聽到快樂的曲調,聞到濃烈的花香和酒味,看到那些漂亮的女人們,以及在月光下難以克制的愛情。

我們越看越入迷,幾乎要融入其中,化身為他們中的一員,可也許正是如此,我們的臉離得太近。沙人們全都騷動起來,他們驚恐地看著突然出現在天空裏的巨臉。

蘇蘇的那張臉是如此柔弱美麗,他們將它當成了神的現身。他們度過了最初的恐慌,開始充滿愛意按照蘇蘇的形象塑造形體,他們在那形體邊圍建高墻,搭建起廟宇,他們修建起龐大的宮殿向她致敬。

我被他們的熱情所吸引,向前俯得更近,想好好看看他們塑造的神像與蘇蘇本人相比哪個更漂亮,但我那粗重的鼻息對沙人來說,卻變了最可怕的風暴:它橫掃城市而過,吹垮了發絲一樣細的城墻,讓宮殿倒塌,高塔崩潰。

在這場可怕的災難中,沙人們死傷無數。我發現了自己的錯誤,飛快地向後退縮,藏起自己的臉。

沙人們看著劫後余生的城市,雖然傷心但是很快地將災難拋在腦後。他們遺忘得很快。城市被不知疲倦地修復了,甚至比原來的更大更漂亮。

他們重新修建廟宇和宮殿,在蘇蘇的形象邊樹起了另一個兇狠可怕的形體,我從上面辨認出自己的模樣。

我被他們當成了兇神——我對此不太滿意,但至少很快,我們又可以在月光下欣賞他們的歌聲和永不停息的歡樂了。

我原以為這座城市會永遠充滿生機,然而沒有任何理由,就像是一棵大樹的生命突然到了盡頭,泉水幹涸了,花園裏的花和黴菌枯萎了,死去的沙人們不再得到補充,他們的數量越來越少。任何神都無法拯救他們。

在我們都看出來這座城市的生命正在一點點離開的時候,他們像是集體做了一個決定。在某一時刻,所有停泊在碼頭的那些貨船同時離開了城市。有上萬的小塵土,在月光裏舞動。所有的沙人都離開了,他們再也沒有回來。

石塊上只剩下那座空蕩蕩的城市和無數精致的小房子。我們輕輕地嘆著氣,心裏頭空落落的。就像不願意失去心愛玩具的孩子,我們執拗地等待沙人們的歸來,但仿佛只是過了一彈指的工夫。首先是那些比較低矮的房子,大概不是由很好的材料建造的,開始像流沙一樣垮塌。而建造更精致的一些房屋,則在多一倍的時間內相繼倒塌。

城市的排水系統也堵塞了,匯集在一起的露水急劇上漲,將泥土沖走,使寬大的馬路和人行道變成溝壑。至少有30到40條河流沖入城市裏,成群的蟎蟲在曾經最繁華的歌樓和宮殿裏出沒。

最宏偉的宮殿消失在一場大火中,那是偶爾落腳的螢火蟲,它腳上微小的火花點燃了色彩斑斕的花園。

大橋堅持了比較長的時間,然後是水壩,它們在幹枯的露水痕跡上支撐了很久,但我輕微挪動腳步的震動,讓它也化為灰燼。

倉庫和地窖持續更久,但也在半炷香裏坍塌,重又變為細微的灰塵。

我們還是不死心,默默地等待著。看,那個小黑點,是他們回來了嗎?

不,只是一只螞蟻匆忙地爬過。這只迷路的昆蟲如同可怕的怪獸,它一步就能跨過十幾個街坊,拖在身後的草籽如同山崩一樣毀壞了所有經過的地方。

也許還有其他的沙人可以重新回來,把這座記載著他們無數代夢想和榮耀的城市修復好,就像他們從我們呼吸出的風暴中,重新拯救出城市一樣。

但那時候,我的鼻子突然發癢,這種刺癢好像一枚針,難以控制,一點點地深入鼻腔,風暴在我的肺裏集合,最後終於沖出嗓子,發出了一聲巨大的噴嚏,整座城市飛上了天空。

空地一聲響。

一切都消失了。沒有了。

石頭在月光下一片蒼白。

蘇蘇和我如夢初醒。我以為過去了數千年,卻發現第三聲音符剛剛離開樹下人的指尖,曲曲折折地斜向上方升去。

月光下那老者面如朽木,他毫無表情地又翻開了右手的手心,依舊是兩朵花,只是那花是淡紅色的。

蘇蘇拈起那朵花來,轉過臉對我粲然一笑:“蒙將軍,你要隨我一起來嗎?”

老傭兵停下他的故事,楞楞地看著大家。

“我常常在想,”他安靜地嘆著氣說,“女人的勇氣啊……蘇蘇吃下了整朵花,變成了者空山的石頭,而我應該在她面前化成了一道輕煙……消失無蹤。”

“我知道外面的世界裏,還有著許多鮮活、熱烈的事業要完成,有許多美貌年輕、有著柔軟腰肢的女人在等待,有許多醇厚芳香、撕裂嗓子的烈酒在釀造,而對變成石頭的蘇蘇來說,我在經歷這些的時候,她甚至心跳都來不及跳動半下。

我逃回了外部世界,重新過上了滾燙的日子。我為了自己的生命搏殺,體會著每一天帶給我的新奇,每一件事都率性而為。我揮金如土,今天掙到的錢財,可以在第二天就揮霍完;高官厚祿對我而言也只是過眼雲煙;紅粉美人只是當前的甜點。我知道自己的歸宿,是回到者空山邊去做一塊幹癟的石頭。

轉眼已經過了五十年,我的身上增添了上百條傷疤,不論是在瀾州還是宛州,我為自己贏得了許多名聲,雖然兩手空空,一無所有。我對自己說,差不多了,再玩下去,我要把骨頭扔在江湖上了。

於是我回去尋找通往者空山的路,一年又是一年。如今我老得快要死了,但再也沒找到回去的路。

“我真傻啊,”他自怨自艾地訴說,“是什麼讓我相信自己有這樣的好運能與永恒二次相遇?

“要是我把那朵花吃下……”他嘿嘿地笑了起來,突然用手劃了個大圓,“嗤,所有這一切都會化成幻影,像是被急流牽拉著倏地消失在時間長河的另一頭,但我卻能去找回那個女孩。我們每隔一千年能夠肌膚相親,每隔一萬年能夠共享愛的歡泉……我能永遠活下去……”他的話音越來越低,火堆邊的人都聽不見他後面喃喃的抱怨。風吹起來了。他們仿佛聽到了周圍傳來輕輕的快樂曲調,聞到了濃烈的花香和酒味,他們看到了那些漂亮的女人們,以及那些在月光下難以克制的愛情。它們,真的存在過嗎?

“該來的總不會被遺漏,下一個該輪到我了吧。”那名河絡撫摸著他的銅盒子開了口。他的聲音喑啞低沈,仿佛一張多皺褶的羊皮紙。他突然間如此渴望敘述,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已經兩百歲了,在河洛中,算是年紀大的。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有個名字叫‘鐵砧亢南’,不過我更喜歡最近50年來,他們叫我的‘冷灰亢南’這個名字。”

火邊的人都點了點頭。河絡族中只有最優秀的工匠,才會以鍛造工具當綽號。這名老河絡原先定然是位巧匠。

老河絡沈吟著說:“……你們都知道,在我們河絡的一生中,都有一次長長的遊歷。方向和時間的長短完全由自己決定。許多人在路上經歷了美妙得不可思議的故事,許多人則遇到了他們所不能想象的可怖悲劇,許多人就倒在這漫長的旅途中,還有許多人重新發現了自己,許多人永遠迷失了道路。多有庸庸碌碌者在途中蘇醒為集大成者,也有天生靈性者在途中消磨殆盡而一生無成——不論前方等待著他們的命運好壞,總歸是這一段磨礪成就了我們河絡族。”

亢南張開只有四根手指的左手,在火光下緩緩轉動,他凝視著自己殘缺的指根,說:

“從一出生始,我們河絡的左手小指就獻給了我們的鑄造之神。創造是我們的天性。一塊混沌、契合我們天性的料材擺在我們面前,不用它做出什麼東西,我們就誓不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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