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百年孤寂》(第五章)3

三天之後,他們在晚禱時結婚了。前一天,霍·阿卡蒂奧前往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的商店。這意大利人正在教齊特拉琴,霍·阿卡蒂奧甚至沒有把他叫到一邊去,就向他說:“我要跟雷貝卡結婚了。”皮埃特羅·克列斯比黯然失色,把齊特拉琴交給一個學生,就宣布下課。屋子裏滿是樂器和自動玩具,他倆單獨留下以後,皮埃特羅·克列斯比說:

“她是你的妹妹呀!”

“這不要緊,”霍·阿卡蒂奧說。

皮埃特羅·克列斯比拿灑了薰衣草香水的手絹擦了擦腦門。

“這是違反自然的,”他解釋說。“此外,也是法律禁止的。”

讓霍·阿卡蒂奧生氣的,與其說是皮埃特羅·克列斯比所講的理由,不如說是他的蒼白臉色。

“我不在乎自然,”他說。“我把一切都告訴你,是讓你別為自己操心,也別向雷貝卡問些什麼。”

但是,發現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眼裏的淚水之後,他緩和了下來。

“現在,”他用另一種口吻向他說,“如果你真喜歡這個家庭,那麼阿瑪蘭塔就留給你。”

盡管尼康諾神父在禮拜日布道時當眾宣布,霍·阿卡蒂奧和雷貝卡並不是兄妹,但是烏蘇娜根本就不原諒他倆的婚姻。她認為這種對她不尊重的婚姻是不能容忍的,所以就在那一天,在新婚夫婦從教堂回來的時候,她就禁止他倆跨進她家的門坎。在她看來,他倆等於死了。於是,新婚夫婦在墓地對里租了間小房子,住在那兒,除了霍·阿卡蒂奧的吊床,沒有其他任何家具。在新婚之夜,藏在新娘鞋子裏的蠍子把她的一只腳給螫了,雷貝卡說不出話來,但這並沒有妨礙夫婦倆醜惡地度蜜月。鄰居們對他倆的叫聲十分驚愕,這種叫聲一夜吵醒整個街區八次,午睡時吵醒鄰居三次,大家都祈求這種放蕩的情欲不要破壞死人的安寧。

只有奧雷連諾關心年輕的夫婦。他給他倆買了一點家具,給了他們一點兒錢,直到霍·阿卡蒂奧恢復了現實感,開始耕耘同他的房子毗連的一塊荒地。至於阿瑪蘭塔,她始終克制不了對雷貝卡的仇恨,雖然生活給了她夢想不到的快樂。烏蘇娜不知如何洗刷家裏的恥辱,可是按照她的願望,皮埃特羅·克列斯比每星期二繼續在他們家裏吃午飯,寬宏大量地忍受了自已的不幸。為了表示對這個家庭的尊重,他仍在帽子上戴著黑帶子,高興地贈送烏蘇娜一些外國禮品,如葡萄牙沙丁魚或者土耳其玫瑰果醬,借以表示自己對她的忠誠;有一次,他甚至贈給她一張漂亮的馬尼拉披巾。阿瑪蘭塔對他既殷勤又溫存。她猜到了他的意思,搶先剪掉了他的襯衫袖口上綻開的縫線;為了慶祝他的生日,她在一打手帕上繡了他的簡寫姓名。每逢星期二,午飯之後,當她正在長廊上刺繡的時候,他都陪著她,盡量使她快活。皮埃特羅·克列斯比一貫把這姑娘看做一個小娃兒,但他在她身上發現了一些新的特點。她不夠雅致,然而卻有不尋常的見識和潛在的溫情。誰也不會懷疑,皮埃特羅克列斯比會向阿瑪蘭塔求婚的。的確,在一個星期二,他就要求她嫁給他了。她沒中止自己的活兒,等耳朵發燒過了之後,才象成年人那樣,給自己的嗓音加上一種平靜和穩定的調子。

“當然羅,克列斯比,”她說。“但要等咱們彼此更加了解以後,過急不好嘛。”

烏蘇娜給弄得糊裏糊塗。她雖尊重皮埃特羅·克列斯比,但是怎麼也鬧不明白,從道德觀點來說,他的決定不知是好是壞,因為他跟雷貝卡早就訂過婚,而他倆的婚事是可恥地告終的。最後,她把他的求婚當成了既成事實——未作任何評價,因為誰也不讚同她的疑慮。家中唯一的男人——奧雷連諾表示神秘、斷然的意見,只是加重了她的混亂。

“現在不是考慮結婚的時候。”

這句話的含義是烏蘇娜幾個月以後才理解的,不僅就結婚來說,而且就其他任何事情來說(只有戰爭除外),它都是奧雷連諾那時能夠表達的唯一真實的見解。站在行刑隊里前的時候,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一連串不可捉摸的、難以避免的偶然事件如何使他到了這個地步。雷麥黛絲之死使他受到的震動,比他擔心的事情還小一些。她的死在他心中引起的狂亂感覺,逐漸溶化成了孤獨的、消極的失望感,就象他決定不再跟女人來往時的那種感覺,他一頭紮進工作,但是保持了跟岳父玩多米諾骨牌的習慣。在這座充滿哀悼氣氛的房子裏,夜間的交談增強了兩個男人的感情。“再結婚吧,奧雷連諾!”岳父向他說。“我還有六個女兒,任你挑選一個。”有一次,在選舉之前不久,馬孔多鎮長公務旅行回來,對國內的政治局勢非常憂慮。自由黨人準備發動戰爭。由於當時奧雷連諾時保守黨人和自由黨人的觀念十分模糊,岳父就向他簡單地說明了兩黨之間的區別。他說,自由黨人是共濟會會員,是壞人,他們主張絞死教土,實行自由的結婚和離婚,承認婚生子和非婚生子的平等權利,並且打算推翻最高政權,把國家分割開來,實行聯邦制。相反地,保守黨人直接從上帝那兒接受權力,維護穩定的社會秩序和家庭道德,保護基督——政權的基礎,不容許國家分崩離析。奧雷連諾出於人道主義精神,同情自由黨人有關非婚生子權利的主張,但他不明白的是,由於雙手都摸不到的東西,為什麼需要走上極端、發動戰爭。他覺得岳父過於熱心了,因為選舉期間,在這毫無政治熱情的市鎮上,他的岳父竟調來了一個軍士率領的六名帶槍的士兵。士兵們到了這兒,就挨家挨戶沒收獵槍、砍刀、甚至菜刀,然後向二十一歲以上的男人分發選票:寫有保守黨候選人姓名的藍票和寫有自由黨候選人姓名的紅票。選舉前一天——星期六,阿·摩斯柯特先生親自宣讀了一項命令:從午夜起,在四十八小時內,禁止出售酒類,如果不是一家人,還禁止三人以上聚在一起。選舉之前沒有發生事故。星期天上午八時,廣場上安了個木制的投票箱,由六名士兵守衛。投票是絕對自由的,奧雷連諾自己就相信這一點,因為他幾乎整天站在岳父身邊,沒有看見任何人多投一次票。午後四時,咚咚的鼓聲宣布投票結束,阿·摩斯柯特先生給投票箱貼上了他署名的封條。晚上,跟奧雷連諾玩多米諾骨牌時,他命令軍士撕去封條,統計選票。紅票跟藍票幾乎相等,可是軍士只留下十張紅票,加多了藍票。然後,他們給選票箱貼上新的封條,第二天拂曉,就把它送到省城去了。

“自由黨人就要發動戰爭啦,”奧雷連諾說。阿·摩斯柯特先生甚至沒從自己的籌碼上拍起眼來。“如果你以為原因是偷換選票,那就不會發生戰爭,”他說。“因為選票箱裏留下了一些紅票,他們就無從抱怨了。”奧雷連諾明白反對黨的處境是不利的。“如果我是自由黨人,”他說,“我就會由於這種選票的把戲發動戰爭”岳父從眼鏡上方瞥了他一眼。

“哎,奧雷連諾,”他說,“如果你是自由黨人,你就看不到掉換選票的事了,即使你是我的女婿。”

引起全鎮憤怒的不是選舉結果,而是士兵們拒絕歸還收走的刀子和獵槍。婦女們請求奧雷連諾向岳父說說情,哪怕把菜刀還給她們也成。阿·摩斯柯特先生十分機密地向他說,士兵們已經運走了沒收的武器,拿去當作自由黨人準備打仗的物證。這種說法的可恥使奧雷連諾吃了一驚。他沒吭聲,可是有一天晚上,格林列爾多·馬克斯和馬格尼菲柯·維斯巴爾跟其他幾個朋友談論菜刀的事情時,問他是自由黨人還是保守黨人,他一分鐘也沒猶豫。

“如果非要是個什麼人不可,那我寧願做一個自由黨人,因為保守黨人是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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