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1：吳老板

4月黔東南千戶苗寨

只記得他不停地唱著苗歌，嘹亮、悠揚、痛痛快快的歌聲，又帶有一絲蒼涼。

五一前後，我在西江千戶苗寨待著。

去之前我了解了一點苗家知識。苗族沒有文字，只有語言，他們傳承歷史，就是靠祖先傳下來的歌謠。有首歌就唱道：女媧補天造人，蚩尤創造苗人……

我是毫無計劃地走到山腰上的家庭旅館投宿的。後來才知道老板是一位木雕師，庫房裏存放著他的作品。然後看到他在廚房掄大勺。老板姓吳，矮瘦，但幹活利索，指揮家庭服務員傳菜、唱勸酒歌，有條有理。

吳家的吊腳樓是四層，改良型，充分利用空間，就為了多增設房間，多納客。吳老板跟我說，苗家的好匠人，根本不需要圖紙，也不會畫。都是現場一看地形地勢，心裏就有數了，整個吊腳樓都不用一個釘子。他這棟吊腳樓的格局設置，當初都是自己想出來，找人打造的。

他讀書不多，小時候學習好。但家裏窮，一個學期九塊錢的學費都需要湊。老爹在70年代就四處跑做生意，但“沒跑出來”。娘身體也不好，他只好輟學。1994年左右，他去黑龍江打工，4月份出發，連棉襖都沒穿，在松花江上看到別人滾冰塊，問：“這是什麽大石頭啊，在江上滾？”打工是在磚窯，推膠輪車運送磚頭。吃從沒吃過的大碴子粥，一頓飯吃五六個大饅頭。氣候與食宿他都不適應，他老爹也不放心，於是專門去黑龍江將他接回來了。

總得吃飯吧！回來後，他決定去學個手藝，就到了貴陽，在省文聯跟著木雕師學了8年木雕，深圳世界之窗有些木雕就是他做的。學成後，他又回到了苗寨。

在20世紀80年代，已經有一位美國女士路易莎在西江生活了兩年，學會了說苗語，並寫了著名的《少數民族準則》一書。90年代，美國的背包客發現了這裏，時常有畫家、攝影師和中外背包客來。老吳就在街上開了個工藝品店，那時已經有人在他家裏住宿。2005年，他動了念頭，貸了六萬元錢，共花費二十萬，蓋了現在的四層大吊腳樓，開了客棧，算是西江最早的家庭客棧。在街上，甚至有人開了家與他家客棧名字相仿的山寨版客棧。

西江的名氣越來越大，2008年由政府牽頭，搞起了大開發，老吳的生活也變了。

首先，因為商業需求，原生態的東西會受到傷害。比如，沿街的吊腳樓窗戶一度改用了鋁合金，在老吳和一個文化組織的一再建議下，最後還是恢覆成原來的木結構。吊腳樓頂上，原來是用瓦壘成的梅花形，在政府的規劃中，一些則變成了牛角型，也就是蚩尤打仗時頭上戴的盔甲，“可能政府認為牛角更像少數民族？”

還有征地。這些被征的土地賣給私人老板開發酒樓旅店，老吳說，你看到的學校，已經被征了，將要搬到山後。而原校址，又偷偷地賣給了私人老板。還有他家對面的山坡，原本都是梯田，一到夏天，十裏蛙聲。但現在那邊要修建盤山公路，方便遊客進出。蛙聲早沒了。更重要的是，被征地的家庭，最多也不過得到十幾萬的拆遷補償款。“他們沒有地種，要是腦袋不好，不會經商，他們以後怎麽辦？ ”老吳擔心， “那他們還不去偷不去搶？”現在，來西江的外國遊客已經越來越少，他們覺得這裏已經不是徒步聖地。五一節，街頭的人突然增多，到處都是跟團的遊客和導遊的大嗓門。

對老吳個人的傷害是：2008年搞旅遊開發大會，他的老婆跟縣裏來的一個幹部好上了。“以前也是個好婆娘，很老實。”按苗寨的風俗，他倆已算是離婚，但一直沒有辦法律手續。一是因為財產糾紛。另一個是因為他不想讓一雙兒女感到家庭的不好。女人經常打電話過來，他都忍住，不爆發。但他隱約覺得，一對兒女可能知道這事。

他兒子上高二，女兒上初中。我們一起吃飯時見過，都很溫順，在飯桌上不活躍，吃完就趕緊下桌。

老吳在學習上對他們不做太多要求，只要求他們盡力即可，也希望他們能走出大山，有自己的前程。而他自己，則希望兒女回來後，能感受到家庭的溫暖，“我要用笑臉對他們”。

我臨走前的那天晚上，他叔叔、弟弟家的兒女，家裏打工的人，包括他自己的兒子女兒，一共十一個人吃了頓家庭晚餐。我和他喝到一點鐘，記不得喝了多少他自釀的米酒，我喝醉了。只記得他不停地唱著苗歌，嘹亮、悠揚、痛痛快快的歌聲，又帶有一絲蒼涼。

在這頓晚餐前，我幫他修了網絡，當了會傳菜員，然後在廚房看他忙活，準備我們的晚飯。這個矮小的苗人有強大的負重能力。我說：“你可真行，什麽都會。”他只是一笑，說：“都是逼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