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尼亞] 盧西恩·丹·特奧多羅維奇: 尋鵝記(1)

蔣文惠

小時候,我跟爺爺奶奶住;一天,有人偷了我家在村裏小路上放養的七隻鵝。這條小路通過家家戶戶門前,路面上長著一叢叢的青草。村民們也習慣在這條路上放養鴨或鵝。不用擔心,這些鴨鵝什麽的,從來沒弄混過。鴨鵝原本就喜群居,禽類或許天性如此:在設有禽舍的院子附近,常常會看見這些鴨鵝成群結隊地遊來蕩去。再者,或許村裏人擔心其中呆頭呆腦的鴨鵝會走散、掉隊,常會在自家鴨鵝的翅膀上做標記。我家就在每隻鴨或鵝的右邊翅膀上標上一個紅色逗號,有點像著名的耐克商標,雖然那時我還不知道耐克是什麽,我想我的爺爺奶奶就更不可能知道。別家的呢,有標藍十字的,也有標個黃點的。還有更奇怪的標法。就拿我家一位鄰居來說吧,他就在他家的十六鵝翅膀上各畫了一棵小杉樹。當然,用的是綠色。還有一位更出格,惹惱了眾鄰,包括我爺爺奶奶。這位居然在他家鵝的翅膀上畫了個雞巴,還塗的是褐色。奶奶很生氣,要知道我當時只有八歲,怎麽能受這類東西汙染,於是,她就和其他幾位鄰裏一起向自衛隊投訴。後來,那位鄰居就不得不把他家八隻鵝左邊翅膀上畫有褐色雞巴的羽毛全拔了,然後在它們的右邊翅膀上畫上方塊,塗的仍然是棕色。那位鄰居自然恨我們,要知道方塊對他而言啥都不是,可當時他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標記,因為執勤的民兵一直監督著他拔掉那些不成體統的羽毛,並畫上別的標記,整個過程前前後後約半小時。所以呢,雖說法律也沒有明文規定不允許人在鵝身上畫雞巴,不過這位鄰居當時根本沒時間去理清頭緒,尤其還擔心著會被重罰。我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那位鄰居一邊拔毛,一邊嘟囔要看相關法律條文,而執勤的自衛隊士兵起先很平和地向他解釋,後來不耐煩起來,衝著鄰居嚷道,這個村子裏,他就是法律。最後,他甚至開口大罵,朝待在一旁的那位畫雞巴的鄰居揮舞警棍嚇唬他。

就在發現我家標有耐克標記的七隻鵝不見了的那天,我爺爺也開罵啦。然後他開始挨家挨戶地找。我跟著,主要是好奇,他也讓我跟著,他可能認為,我嘛,八歲,眼神一定比他好,應該能看見六十歲的他可能看不見的東西。事後證明,他帶上我沒錯。當他走進一家院子詢問時,我就待在小路上,拍打著從家裏帶來的幾乎沒氣的扁球,打發這一路尋鵝過程中的無聊時段。爺爺與那位鄰居說著話的當口,我的朋友,長著兔唇的缺牙棒,走了過來。我告訴他我家鵝不見了,他說:

“我知道是誰幹的。它們原本在街的拐角。”他指了指那個拐角。“那個吉卜賽人。就是那天我們在火車站附近球場踢球時,偷我們球的那個吉卜賽人,”他繼續說著,“絕對是他。我親眼看見,他手裏拿著一根枝條,趕著一群鵝朝水塔方向去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家的鵝,不過,鵝身上都有標記。我當時還想呢,怎麽回事,吉卜賽人不給鵝標記號的呀。”

於是,我進院子找到爺爺,想叫他出來。爺爺則叫我別打攪,因為他還在跟那位鄰居聊著。我就告訴他,我有線索啦,爺爺立馬收住他和鄰居的談話,走出院子。我那位兔唇缺牙棒朋友又向爺爺說了一遍事情的來龍去脈,爺爺整個人氣炸了。聽了我朋友所說的,爺爺想到,其實他認識那個可疑的吉卜賽人:他就是某某的兒子,具體的名字,我現在不記得了。

水塔所在的那條街通往山坡,山上是吉卜賽人居住區。沒多少人敢上他們那兒去,要知道,當時的吉卜賽人的地方就好像是另一個世界。就連自衛隊也不太關注他們。村裏的那位自衛隊士兵,就是那位吼過、還用警棍嚇過畫雞巴鄰居的士兵,總愛說吉卜賽人不由他管,吉卜賽人要真願意,他們應該自建自衛隊;他本人可不想在他們中間摻和。不過,我爺爺敢,因為這群吉卜賽人中有不少都是他的朋友,主要是因為爺爺是一名列車乘務員。不,是乘務長,爺爺常愛這麽炫耀。這些年來,他讓這一帶很多吉卜賽人免費乘坐火車。所以,他們很敬重他,每次見到他,他們就會說:“洪福,乘務長先生!”他們尊重他,不僅僅是因為他讓他們坐過免費的火車,而且他們仍然有求於他,我爺爺離退休還有好幾年呢。有一次,有位鄰居,恰好是爺爺的朋友,家裏的牛不見了。老頭子單槍匹馬走進吉卜賽人居住區,只用了兩個小時,就用根繩把牛牽了回來。吉卜賽人可敬重我爺爺了。

不過,這回,爺爺罵開了。畢竟這次是自家的鵝,不是某某鄰居家的牛。於是,他讓我先回家,打算自己一個人去找鵝。可我不願意回家。爺爺對我也生氣了,他說,要是我不聽話,就揍我屁股兩下。我呢——因為之前試過這一招——徑直走上前,抱住他,像這樣,從他側面抱過去。我抱住他的肚子,央求他帶我去。畢竟,爺爺疼我,他只好這麽說:

“聽著,我帶上你,小蝌蚪。不過,不准從我身邊亂竄跑掉,要不,看我揍你屁股十下,不是兩下!再有,不要亂說話,不要和吉卜賽人說什麽……”

其實,我爺爺從來沒有揍過我,一下也沒有,更不用說兩下或十下。不過,他總愛這麽唬我,而我,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有時還是會怕他。現在想來,也許是因為爺爺說話的聲音。爺爺的聲音鏗鏘有力。給人的感覺是,要是他說了什麽,他一定會言出必果。

我們走進吉卜賽人的居住區。房屋搖搖晃晃的,在這之前,我只從遠處看過。甚至街道上也能聞到一陣一陣的怪味道,一種混雜著陳舊潮濕氣息的刺鼻味兒。這時的我,得承認,一邊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的一切,一邊琢磨著回頭怎麽向我的朋友們炫耀我的吉卜賽街區之旅,還有,怎麽告訴他們那些他們從來沒見過的情景。同時,我為我的爺爺感到驕傲,因為,其他人的爺爺奶奶或者爸爸媽媽,都不敢上吉卜賽人居住區來——更不用說,還手牽手帶著孩子或孫子一起來了。

走到一處,正前方,右邊手,我們看見好些男男女女聚集在一家院子裏。我尋思我們應該是要去那兒,因為,越走越近,爺爺就一直望著他們。不過,就要走到那家院子時,在一處舊圍欄前,我爺爺停下了腳步。這家圍欄的夾板大多破了,爛了,甚至掉了。這時,爺爺打開圍欄的門閂,進了院子,把我拽到他身後。院子裏沒有狗,但有一頭精瘦的豬,正用鼻子拱著門框底下。門耷拉著,懸在僅剩的唯一一根鉸鏈上,那頭豬呢,繼續用鼻子拱著門下面。門晃來晃去,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爺爺瞅準了,給豬就是一腳,豬尖叫起來,看著他,但沒動。接著,爺爺又是一腳。豬躲到一旁,又尖叫了一聲,我跟著笑起來。豬跑到六英尺開外,停下,怒視著爺爺,那神情真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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