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大地的階梯》從鄉村到城市(上)

從卓克基沿梭磨河而下,短短的九公里路程中,河流兩岸,是一個又一個美麗的嘉絨村莊。查米村那些石頭寨子,仍然在那斜斜的山坡上緊緊地聚集在一起,籠罩著核桃樹那巨大陰涼。村子前寬闊的柏油馬路上,汽車轟轟隆隆地來來往往,但咫尺之間的村子依然寂靜如常,濃蔭深重,四處彌漫著水果淡淡的香氣。

再往下走,在河的對岸,河谷的臺地更加低矮寬廣。在廣闊的田野中間,嘉絨人的民居成了田野美麗的點綴。墻上繪著巨大的日月同輝圖案,繪著宗教意味濃重的金剛與稱為雍忠的萬字法輪的石頭寨子,超拔在熟黃的麥地與青碧的玉米地之間。果園、麥地,向著石頭寨子匯聚;小的寨子向著大的寨子匯聚;邊緣的寨子向著中央的寨子匯聚。於是,有了這個叫做阿底的村子。

然後是查北村,再然後是被人漠視到叫不出名字、但自己卻安然存在的村子。

在這些村子,過去的時代只是大片的荒野,而在這個世紀的後半葉,嘉絨土地上的土司們的身影從政治舞臺上轉過身去,歷史深重的絲絨簾幕懸垂下來,他們的身影再次出現,作為統戰對象出現在當代的政治舞臺上時,過去的一切,在他們自己也已是一種依稀的夢境了。歷史謝了一幕,另一重幕布拉開,強光照耀之處,是另一種新鮮的布景。

就在我這個下午依次走過的幾個村子中間,從20世紀50年代到90年代,一座座新的建築開始出現:兵營、學校、加油站,叫做林業局的其實是伐木工人的大本營,叫做防疫站的機構在這片土地上消滅了天花與麻風。現在,有著各種不同名目的建築還在大片湧現。這些建築正在改變這片土地的景觀。但至少在眼前這個時候,在離城不遠的鄉村里,嘉絨人傳統的建築還維持著嘉絨土地景觀的基本情調。

我希望這種基調能夠維持久遠,但我也深深地知道,我在這里一筆一劃堆砌文字正跟建築工匠們堆砌一磚一石是一樣的意思。但是,我的文字最終也就是一本書的形狀,不會對這片土地上的景觀有絲毫的改變。我知道這是—個設計的時代,在藏族人新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中,我希望在相關部門工作的我的同胞,把常常掛在嘴邊的民族文化變成一種實際的東西。我一直希望著在這片土地上出現一種新型的建築,使我們建立起來的新城市,不要僅僅只從外觀上看去,便顯得與這片土地格格不入,毫不相關。

很多新的城鎮,在從四川盆地到青藏高原這些漸次升高的谷地中出現時,總是顯得粗暴而強橫,在自然界面前不能保持一種謙遜的姿態,不能或者根本就沒有考慮過要與周圍的自然和人文環境保持一種協調的姿態。

但在進入這些城鎮之前的村莊,卻保持著一種永遠的與這片山水相一致的肅穆與沈靜。我常常想,為什麽到了棱磨河谷中,嘉絨的村莊就特別美麗了呢。我這樣問自己,是因為梭磨河是我故鄉的河流。我害怕是因為了一種特別的情結,因而做出一種並不客觀的判斷。現在我相信,這的的確確是一個客觀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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