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心與物遊》從周作人魯迅作品學習抒情(1)

徐志摩作品給我們感覺是“動”,文字的動,情感的動,活潑而輕盈,如一盤圓瑩珠子在陽光下轉個不停,色彩交錯,變幻炫目。他的散文集《巴黎的鱗爪》代表他作品最高的成就。寫景,寫人,寫事,寫心,無一不見出作者對於現世光色的敏感與對於文字性能的敏感。若從反一方面看,同樣,是這個人生,反應在另一作者觀感上表現出來卻完全不相同。我們可以將周氏兄弟的作品,提出來說說。 

周作人作品和魯迅作品,從所表現思想觀念的方式說似乎不宜相提並論:一個近於靜靜的獨白;一個近於恨恨的咒詛。一個充滿人情溫暖的愛,理性明瑩虛廓,如秋天,如秋水,於事不隔;一個充滿對於人事的厭憎,情感有所蔽塞,多憤激,易惱怒,語言轉見出異常天真。然而有一點卻相同,即作品的出發點,同是一個中年人對於人生的觀照,表現感慨。這一點和徐志摩實截然不同。從作品上看徐志摩,人可年青多了。 

抒情文應不限於寫景、寫事,對自然光色與人生動靜加以描繪,也可以寫心;從內面寫,如一派澄清的澗水,靜靜地從心中流出。周作人在這方面的長處,可說是近二十年來新文學作家中應首屈一指。他的特點在寫對一問題的看法,近人情而合道理。如論“人”,就很有意思,那文章題名《偉大的捕風》:

 

我最喜歡讀《舊約》里的《傳道書》。傳道者劈頭就說“虛空的虛空”,接著又說道:“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這都是使我很喜歡讀的地方。 

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見的事後必再行,此人生之所以為虛空的虛空也歟?傳道者之厭世蓋無足怪,他說:“我又專心察明智慧、狂妄和愚昧,乃知這也是捕風,因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煩,加增智識就加增郁傷。”話雖如此,對於虛空的唯一的辦法,其實還只有虛空之追蹤。而對於狂妄與愚昧之察明,乃是這虛無的世間第一有趣味的事,在這里我不得不和傳道者意見分歧了。勃闌特思(編註:一譯勃蘭兌斯,法國文藝批評家、文學史家。)批評福羅貝爾(即福樓拜,法國作家。)說他的性格是用兩種分子合成:“對於愚蠢的火烈的憎惡和對於藝術無限的愛。這個憎惡,與凡有的憎惡一例,對於所憎惡者感到一種不可抗的牽引。各種形式的愚蠢,如愚行,迷信,自大,不寬容,都磁力似的吸引他,感發他。他不得不一件件地把他們描寫出來。”…… 

察明同類之狂妄和愚昧,與思索個人的老死病苦,一樣是偉大的事業,積極的人可以當一種重大的工作, 在消極的也不失為一種有趣的消遣。虛空盡由他虛空,知道他是虛空,而又偏去追跡,去察明,那麼這是很有意義的,這實在可以當得起說是偉大的捕風。法儒巴思卡耳(通譯巴斯卡,法國物理學家、數學家)在他的《感想錄》上曾經說過:

人只是一根蘆葦,世上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會思想的蘆葦。這不必要世間武裝起來,才能毀壞他;只需一陣風,一滴水,便足以弄死他了。但即使宇宙害了他,人總比他的加害者還要高貴。因為他知道他是將要死了,知道宇宙的優勝。宇宙卻一點不知道這些。” (《周作人散文鈔》)

 

本文說明深入人生,體會人生,意即可以建設一種對於人生的意見。消遣即明知的享樂,即為向虛無有所追求,亦無妨礙。 

又說人之所以為人,在明知和感覺所以形成重要。而且能表現這明知和感覺。 

又如談文藝的寬容,正可代表“五四”以來自由主義者對於“文學上的自由”一種看法: 

文藝以自己表現為主體,以感染他人為作用,是個人而亦為人類的。所以文藝的條件是自己表現,其餘思想與技術上的派別都在其次。——[他的意思是適用於已有成績,不適於預約方向。是研究的人便宜上的分類,不是文藝本質上判分優劣的標準。各人的個性既然是各各不同(雖然在終極仍有相同之一點,即是人性),那麼表現出來的文藝,當然是不相同。現在倘若拿了批評上的大道理要去強迫統一,即使這不可能的事情居然實現了,這樣文藝作品已經失了他唯一的條件,其實不能成為文藝了。因為文藝的生命是自由不是平等,是分離不是合並,所以寬容是文藝發達的必要的條件。[這里表示對當時的一為觀念否認,對文言抗議。然而寬容決不是忍受。不濫用權威去阻遏他人的自由發展是寬容,任憑權威來阻遏自己的自由發展而不反抗是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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