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慶長江南岸,大巖石上,有三個破舊的院子,順著江水的流向排列。我家居於上端的院子,鄰居張媽每天清晨挨丈夫的打,她生著白凈的瓜子臉,頭髮綰在腦後。

我在她的哭泣聲中一天天長大。

那時我臉色發黃,瘦弱矮小,經常因貧血而暈倒。沒孩子與我一起玩,連哥姐也不理我,常常聽見了哭聲就跑到後院張媽家門前,接受這清晨的第一課。

張媽的男人在船上是個管事了,面目和善極了,個頭也不大,腳上穿一雙擦得雪亮的大頭皮鞋。他踢她時,一聲也不吭。我看得把臉扭過去,窗外天上還掛著幾顆星星。

鄰居們喜歡圍觀,這時我悄悄走開。

張媽曾是妓女。父親說她在1949年時被丈夫用幾塊大洋買來。

她對我很好,常常給我梳頭髮,手輕柔纖細,使木梳子在我頭髮上癢癢的好舒服。父親總是一把拉走我。父親不在時,我便去找她,坐在大廚房的小凳子上,看她摘菜洗菜做飯。

她很愛乾淨,總把廚房竈臺上清理得乾乾淨淨,夏天來時,她提一桶水,將房里地板擦了一遍又一遍,還用壞了的邊的罐子種花,茉莉呀,枝枝花呀,太陽花呀,在她那小小的陽臺上,一種就活得鮮嫩無比。

從我上小學到初中,我都持續做夢,夢到她。總是放學回家,看到男男女女站在天井里里。我拼命擠進人群,一個人直躺在舊木板上。原來是張媽,她的臉上全是厚厚的霜,嘴角有一絲微笑,似乎在向我說著什麼。我怔了怔,也跟著微笑。

她張開嘴大笑,我也大笑。

院子里的人罵我,說我是鬼魂附身,是小瘋子。他們說要把我關起來,有人拎起我的耳朵,我的雙腳離地,痛得我大叫:放開我,我不是瘋子!

家人在一旁冷冷看著,不理我祈求的眼神。

我叫爸爸,我叫哥哥,我叫姐姐。

還是一樣,沒人走過來救我。

但願我不是他的女兒,不是他們的妹妹。我打著顫,閉上眼睛一聲不吭。最後好像是哥哥把我攔腰抱起來,往閣樓上走,扔在床上。

張媽死了。他們把她的屍體扔進江里。

好多年我都做同樣的夢,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我上初中時她還活著,有一次她借給我她兒子的手抄本,我一個人在閣樓里看著心驚肉跳,全是性愛場面和身體器官。看了一會兒,我便把手抄本還她了。她兒子是抱養的,那時正在談戀愛,每晚回家很遲。總是午夜時,聽見敲門聲,張媽端了一盞煤油燈急急地從後院趕到開門。

兒子大了,父親打母親時,兒子不幹了,有一天在家里與父親大幹一架。從那之後,張媽不再挨打,不過兒子不是經常在家,她還是一樣受丈夫氣,有時候一耳光抽過來,她半邊臉都腫了。她站在竈臺前,一邊做飯,一邊吃頭痛粉。早中晚都吃,大家有病,都去找她借。她不借,說這藥含有尼古丁,吃了上癮,吃其他藥沒用。明知如此,她還是照吃,有意想麻痹自己

男人很可怕,從小我就明白了,尤其是那種動手的男人,根本不能嫁,最好不要嫁人。

18歲那年離家出走,流浪在路上,與家里的聯系就是偶然收到二姐的信,說一些家里和六號院子發生的事。有一次她在信末說到張媽被氣死了。

好多年後,我回到家里,問起張媽的死。父親說,因為她的兒子被關進監牢,丈夫對她早晚打罵,不讓她睡床上。丈夫身上長了紅斑,奇癢無比,要她不睡覺地給他抓癢,一停,他就把一巴掌揮過去。她實在受不了,累得倒在地板上,隨丈夫怎麼踢也不起來。最後丈夫發現她翻著白眼,死掉了。

那時後院尚在,只是腐朽得沒人住,我通過大廚房走進窄窄的走廊,來到後院。張媽房間窗玻璃漏著風,小陽臺上還生長著一盆仙人掌。

我走近一看,居然有一朵粉色的花開在仙人掌的右側。我眼睛馬上濕潤了,感覺就是張媽在另一個世界給我傳遞的信息,對她來說,死比生好。

第二天大清早我就離開了,天上掛著星星,跟童年時一樣閃爍。我看了一眼,就乘輪渡到了對岸,這次有目的地,永遠地離開家鄉,乘火車去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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