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百年孤寂》(第八章)4

星期二——停戰協定簽訂的日子,天氣寒冷,下著雨。奧雷連諾上校五點以前來到廚房,照常喝了一杯無糖的咖啡。“你就是在今天這樣的日子出生的,”烏蘇娜向他說。“你張開的眼睛把大家都嚇了一跳。”他沒理會她,因為他正在傾聽士兵們的腳步聲、號聲、斷續的命令聲,這些聲音震動了清晨岑寂的空氣。經過多年的戰爭,奧雷連諾上校雖然應當習慣於這樣的聲音了,可是此刻他卻象青年時代第一次看見裸體女人那樣感到膝頭發軟、身體打顫,他終於掉進了懷舊的圈套,心裏朦朧地想,如果當時他跟這個女人結了婚,他就會是個既不知道戰爭、又不知道光榮的人,而是一個無名的手藝人,一個幸運的人了。這種為時已晚的、突然的痛悔敗壞了他早餐的胃口。早晨七點,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帶著一群起義軍官來到他這兒的時候,他顯得比平常更沈默、更恨郁、更孤獨。烏蘇娜試圖把一件新斗篷披在他肩上。“政府會咋個想呢,”她說。“他們會以為你連買件斗篷的錢都沒有,所以投降嘛。”他沒接受斗篷,已經到了門口的時候,看見從天而降的雨水,他才讓她把霍·阿卡蒂奧的舊氈戴在他的頭上。

“奧雷連諾,”烏蘇娜向他說。“如果你在那兒發現情形不妙,你就想著自己的母親吧,答應我啊!”

他向她茫然一笑,發誓似的舉起手來,一句話沒說就跨出了門檻,去迎接他經過全鎮時將要遭到的恐嚇、譴責和辱罵。烏蘇娜閂上房門,決定至死也不再打開它了。”我們就關在這女修道院裏爛掉吧,”她想,“我們寧肯變成灰,也不讓那些卑鄙的家夥看見我們的眼淚高興。”整個早上,她都在房子裏——甚至在最秘密的角落裏——尋找什麼東西,使她能夠想到兒子,可是什麼也沒找到。

簽字儀式是在距離馬孔多十五公裏的一棵碩大的絲棉樹下舉行的(後來在這棵大樹周圍建立了尼蘭德鎮)。政府和兩黨代表以及放下武器的起義軍官代表團,是由一群嘁嘁喳喳的白衣修女伺候的,她們很象一群雨水驚起的鴿子。奧雷連諾上校是騎著一匹骯臟、脫毛的騾子來的。他沒刮臉。他更感到痛苦的是腋下的膿瘡,而不是幻想的徹底破滅,因為他已失去了一切希望,放棄了榮譽以及對榮譽的懷念。根據他的願望,沒有朗朗的音樂,沒有僻啪的鞭炮,沒有隆隆的鐘聲,沒有勝利的歡呼,沒有任何能夠改變停戰的悲涼性質的高興表現。一位巡口攝影師為奧雷連諾上校拍了一張可能留給後代的照片,底版還沒顯影就被打碎了。

儀式延續的時間,正好是簽署文件所需的時間。在一個破舊的馬戲團帳篷裏,當中擺了一張普通的木桌,代表們坐在桌子旁邊,周圍站著忠於奧雷連諾上校的最後幾名軍官。在讓大家簽字之前,共和國總統的私人代表打算宣讀投降書,可是奧雷連諾上校反對這樣做。“咱們別把時間浪費在形式上了,”說著,他看都不看就準備在文件上簽字。這時,他的一名軍官打破了帳篷中令人發困的沈寂。

“上校,”他說,“請你不要第一個簽字。”

奧雷連諾上校表示同意。文件在桌上繞了一圈,在一片沈寂中,從鋼筆在紙上劃動的聲音,甚至可以猜出每個人簽的字兒;在這之後,第一行還是空著的。奧雷連諾上校準備填上它。

“上校,”他的另一個軍官說,“你還有免除恥辱的可能嘛。”

奧雷連諾上校里不改色,在第一份副本上簽了字。他還沒簽完最後一份副本,帳篷門口就出現了一個起義軍官,牽著一匹載著兩只箱子的騾子。這人雖然十分年輕,卻顯得沈著和嚴謹。他是馬孔多地區起義部隊的財務官。為了及時趕到,他拖著一匹餓得要死的騾子,經歷了六天困難的行程。他從騾背上異常小心地取下箱子,把它們打開,接二連三地將七十二塊金磚放在桌上。這是大家忘記了的一大筆財產。在最近一年中,中央指揮部上崩瓦解,革命變成了爭當頭目的血腥的內訌。在一片混亂中,誰也不負什麼責任了。起義者的金子鑄成了金磚,抹上泥土,就無人監管了。奧雷連諾上校把七十二塊金磚也列入了投降書,不容任何商量就簽了字。疲憊不堪的青年軍官站在他里前,拿糖漿色的寧靜的眼睛盯著他的眼睛。

“還有什麼事嗎?”奧雷連諾上校問他。

青年軍官咬緊牙齒。

“收條,”他說。

奧雷連諾上校親筆寫了一張收條給他。然後,上校喝了一杯檸檬水,吃了一塊餅干(二者都是修女給他的),就到準備給他休息的行軍帳篷去。他在那兒脫掉了襯衫,坐在床邊,下午三點十五分拿起手槍,對準他的私人醫生在他胸上用碘酒畫的圈子砰地開了一槍。就在這個時刻,在馬孔多,烏蘇娜揭開爐竈上牛奶鍋的蓋子,驚異地發現牛奶半天都沒煮沸,而且牛奶裏有許多蟲子。

“他們把奧雷連諾給打死啦!”她叫了一聲。

然後,她服從孤獨中養成的習慣,朝院子裏瞥了一眼,便看見了霍·阿·布恩蒂亞;他在雨下淋得透濕,顯得愁眉不展,比死的時候老多了。“他是被暗殺的,”她更準確地說。“誰也沒有發發慈悲合上他的眼睛。”

夜裏,她透過眼淚看見一個橙黃色的圓盤,仿佛流星一樣迅捷地掠過天空,她認為這是死亡的征兆。她仍在粟樹下里,伏在丈夫的膝上哭泣。這時他們就把毛毯裹著的奧雷連諾上校擡來了,毛毯已給凝血弄得僵硬。他睜開的眼裏燃著怒火。

他已脫離危險。穿傷是那麼清晰、筆直,醫生毫不費勁就把一根浸過碘酒的細繩伸進他的胸脯,然後從脊背拉出。“這是我的傑作,”醫生滿意地說。“這是子彈能夠穿過而不會碰到任何要害的唯一部位。”奧雷連諾上校發現自己周圍是一些同情他的修女,她們為了安撫他的靈魂,正在唱絕望的聖歌,因此他感到遺憾,竟然沒有按照最初的想法朝自己的嘴巴開槍,借以嘲笑皮拉·苔列娜的預言。

“如果我還有一點權力,”他向醫生說,“我會不經審判槍斃了你。這倒不是因為你救了我的命,而是因為你把我變成了一個恥笑的對象。”

自殺未遂在幾小時內就恢復了奧雷連諾上校失去的威望。那些曾經胡說他為了金磚房子而出賣勝利的人,把他自殺的舉動看成是崇高的行為,宣布他為殉道者。後來,他拒絕共和國總統頒發給他的榮譽勳章時,甚至自由黨內激烈反對他的人也來要求他否決停戰條件,重新發動戰爭。房子裏堆滿了作為賠罪的禮品,昔日的戰友給他的支持雖然遲了一些,但他也受到感動,沒有排除滿足他們的要求的可能性。相反地,有一段時間,他似乎熱中於重新發動戰爭。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甚至以為:他只是在等待宣戰的借口。借口真的找到了,那就是共和國總統拒絕把養老金發給過去的參戰人員——自由黨人和保守黨人,除非他們每人的事情已由專門委員會審查清楚,而且撥款法案獲得了國會批準。“這是蠻不講理,”奧雷連諾上校暴跳如雷地說。“他們還沒領到養老金就會老死啦。”他第一次離開烏蘇娜買給他養息用的搖椅,在臥室裏踱來踱去,口述了一份強硬的電報給共和國總統。在這份從來沒有公布的電報裏,他譴責總統破壞尼蘭德停戰協定的條款,並且揚言說,如果養老金的撥款問題在兩周內得不到解決,他就要誓死宣戰。他的態度是那麼公正,甚至可以指望以前保守黨作戰人員的支持。然而政府唯一的回答是,借口保護奧雷連諾上校,在他的住所門前加強了軍事警戒,並且禁止任何人去找他。為了預防萬一。政府在全國範圍內對其他的起義指揮官也采取了類似的措施。這個行動是那樣及時、有力、成功,停戰之後過了兩個月,當奧雷連諾上校終於康復的時候,他所有最忠實的助手不是死了,就是流放了,或者去為政府效勞了。

十二月裏,奧雷連諾上校走出臥室,一看長廊就已明白,再要發動戰爭就是枉費心機了。烏蘇娜以她充沛的精力(這種精力就她的年歲來說似乎已經不大可能),再一次刷新了整座房子。“現在他們將會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了,”她看見兒子已經康復的那一天,說道。“全世界不會有一座比這瘋人院更漂亮、更好客的房子了。”她叫人粉刷和油漆了房子,更換了家具,收拾了花園,栽種了新的花卉,敞開了所有的門窗,讓夏天耀眼的陽光也射進臥室。然後,她向大家宣布連續不斷的喪事已經結束,自己首先脫掉了舊的黑衣服,穿上了年輕人的服裝。家裏重新響起了自動鋼琴愉快的樂曲聲。阿瑪蘭塔聽到樂曲聲之後,又想起了皮埃特羅·克列斯比,似乎聞到了晚間的梔子花和薰衣草的芳香,她那懊喪的心裏又出現了長久以來的哀怨。有一天下午,烏蘇娜收拾客廳的時候,請守衛宅子的士兵們幫她的忙。年輕的警衛隊長表示了同意。烏蘇娜一天一天地給士兵們增添了任務,就開始邀請他們吃飯,給他們衣服和鞋子,教他們讀書和寫字。後來,政府撤走警衛隊時,一個士兵繼續住在烏蘇娜家裏,為她服務了多年。而年輕的軍官呢,因為遭到俏姑娘雷麥黛絲的藐視,變得瘋瘋癲癲,新年初一的早晨死在她的窗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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