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維諾:易見~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4:5)

所有這些問題同時出現的第一篇作品大概是巴爾紮克的《無名的傑作》(Le chef-d'oeuvre inconnu)。我們所說的先知洞察力源於巴爾紮克這一點不是偶然的,雖然他處在文學史的一個交點上,有一種時而是幻景的、時而是現實的、時而兩者共存的刺激或經驗,但他顯然經常受到各種自然力量的牽引,同時十分明了他所作的一切。

 他是在一八三一到一八三七年寫作《無名的傑作》的,最初的副標題是“幻想故事”(conte fantastique),而最後的定稿則化為“哲學研究”(etude philosophique)。在這幾年之內發生的事, 正如巴爾紮克在另一篇短篇小說中所說的,是文學扼殺了幻想。在這篇作品第一版(於一八三一年發表在雜志上)中,年邁畫家弗倫費爾(Frenhofer)的完美畫作中只有一只女人的腳從混亂的色彩中、從昏迷的霧靄中浮現出來,得到畫家的兩個同事:普爾畢?普桑(Pourbus Poussin)和尼古拉.普桑(Nicholas Poussin)的理解和稱讚。“這麽一小塊畫布包含著多少讓人愉快的因素啊!”雖然那模特兒不大理解,卻也得到了某種愉快的印象。

 在一八三一年單行本的第二版中又增添的幾段對話,顯示出弗倫霍費爾的同事缺乏理解,他依然是一個為理想而生活的、有靈感的神秘人物,然而註定要忍受孤寂。最後的定稿(一八三七年)增加了幾頁繪畫技巧評論和一個結尾:弗倫霍費爾是一個狂人,連同他被信以為真的傑作一起被關起來,後來他把畫燒毀,然後自殺了。

《無名的傑作》常常被評論為關於現代藝術的寓言。我在閱讀這些研究著作中最新的一篇(胡貝爾特?達米什(Hubert Damisch:《閃閃的黃窗》[Fenetre jaune cadmium],1984)的時候意識到,這篇短篇小說也可以當作關於文學的寓言來研讀,其所指是語言表達與感性經驗、與視覺想象力的飄忽不定之間的不可逾越的鴻溝。已爾紮克這篇小說第一版本中包含了幻想不可思議這一定義:“對於全部這些奇妙的事物來說,現代語言只有一個詞語來形容:真是不可思議(it was indefinable)……一個恰到好處的詞語。它總結了描寫幻景的文學;它說出了我們精神中有限的感受力無法把握的一切;只要把這個詞語擺在讀者眼前,他就被彈射到想象空間中去了。”

 在以後的年代中,巴爾紮克放棄了對他而言原來曾是關於萬物神秘知識的藝術的幻景文學,而轉向對於世界本來面目的詳細描寫;但他依然確信他是在表現生活的秘密。正像巴爾紮克本人長時間不能確定是把弗倫霍費爾造就成一個預言家或者一個狂人那樣,他這篇小說也一直包含有一種歧義,而其最深刻的真實也就寓於其中。藝術家的想象力是一個包容種種潛能的世界,這是任何藝術創作也不可能成功地闡發的。我們在生活中經歷的是另外一個世界,適應看其他形式的秩序和混亂。在紙頁上層層積累起來的詞語,正像畫布上的層層顏料一樣,是另外一個世界,雖然也是不限定的,但是比較容易控制,規劃起來較少費力。這三個世界的聯系就是巴爾紮克所說的不可思議(indecidable);或者,我想稱之為無法判定(undecidable),這是包含著其他無限的整體的無限的整體的相謬之處。

 一個作家——我所指的是像巴爾紮克那樣具有無限雄心的作家——所進行的創作活動,涉及他的想象力的無限性或者可能企望的偶然性的無限性,或者二者兼具,其手段就是寫作中語言表述的無限性。有人可能提出反駁,一個人一生的時間,從生到死,只能獲取數量有限的信息。一個個人儲存的形象和個人的經驗如何能夠超越這個界限呢?不過,我深信,這類逃避繁覆性漩渦的嘗試是無濟幹事的。喬達諾?布魯諾向我們解釋說,作家想象力從中汲取到形體與人物的幻想精神(spiritus phantasticus)是一個無底的深井;至於外在的現實,那麽,巴爾紮克寫作《人間喜劇》(Comedie humaine)時的出發點,就是設定文字的世界和不僅是今天的,而且還有昨天的,或者明天的生活世界,都是類似的。

 作為一名描寫幻象的作家,巴爾紮克力求用在無限數量的想象中的一個單一的象征來把握世界的靈魂;但是,為達到這一目的,他被迫讓文字載負內容過量,結果文字所指已經不是它本身之外的世界,正如弗倫霍費爾的色彩和線條那樣。巴爾紮克在到達這個境地的時候,便止步而改變成整個的計劃:由密集描寫轉向廣泛的描寫。現實主義作家巴爾紮克要通過寫作來擁抱充溢著人群、生活和故事的、無限廣闊的空間和時間。

 然而,艾舍爾圖畫中的情況會不會在這裏再現呢?——道格拉斯?霍夫斯塔特評論那些畫是戈德爾怪圈的圖示。在一個畫廊裏,一個人正在凝望一座城市的風景,而這片風景又擴展開來,包容了含有畫廊和觀望風景的人。在說不完、道不盡的《人間喜劇》中,巴爾紮克必定也包括了他現在或者過去充當過的幻象作家及其無窮盡的幻象;而他必定也包含了他現在或者過去充當過的那位現實主義作家,因為他企望在他的“人間喜劇”中捕獲無限的現實世界(盡管也許正是幻象作家巴爾紮克的無限的內心世界包含了現實主義作家巴爾紮克的內心世界,因為前者的無限幻象是和《人間喜劇》的現實主義無限性不謀而合的……)。

 然而,全部“現實”和“幻象”只有憑藉寫作才能體現出來;在寫作過程中,外在性與內在性、世界和我、經驗和幻景,顯然都是由同一種文字材料講成的。視覺的多形態景觀和精神都被收入到由小寫和大寫字母、句號、逗號、括號組成的、整齊劃一的行行文字之中,充滿了像緊緊貼在一起的沙粒一樣的符號的書頁,在一個表面上再現著多姿多彩的世界景象,而這個表面是永遠不變,卻又變幻無窮的,正像沙漠旱風不斷推移的沙丘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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