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王小波到底有多麼偉大》

最早讀王小波,是七年前的事情了。書名《黃金時代》,華夏出版社出版,惡俗的封面,滿紙屎黃。那時候的出版社編輯好象就這點想像力,書名叫《黃金時代》就得滿封面鳥屎黃,書名叫《倩女幽魂》就得滿封面雞屎綠。一個叫王小波的漢子印在扉頁上,就是那張日後滿大街滿書店都見得到的照片:太陽當頭照,他站在莎士比亞故居門口,皺著眉,咧著嘴,叉著腰,穿著一件屎黃的T恤衫。簡介上說這個王小波是個文壇外的文章高手,說還得了一個臺灣的什麼大獎。一個文學口味不俗的師姐把小說扔給我,說:“值得一看,挺逗,壞起來和你挺像。”這個師姐曾經介紹我認識了庫爾特馮尼格和飛利浦羅斯,余華剛出道的時候,就被她認定是個好小夥子。我當時正在上廁所,我大便乾燥,我老媽說因為我讓她難產所以老天就讓我大便乾燥。我就在這種不愉快的乾燥中一口氣讀完了《黃金時代》。當時,我有發現的快樂,仿佛阿基米德在澡堂子里發現了浮力定律,我差一點提了褲子狂奔到街上。

小波的好處顯而易見。

第一,有趣味。這一點非常基本的閱讀要求,長久以來對於我們是一種奢侈。好的文字,要挑戰我們的大腦,觸動我們的情感,顛覆我們的道德觀。從我們小時候開始,寫小說寫散文寫詩歌的叔叔大嬸們患有永久性欣快症。他們眼里,黑夜不存在,天總是藍藍的,太陽公公慈祥地笑著。姑娘總是壯壯的,如果不是國民黨特務的直系後代,新婚之夜一定會發現她還是黃花閨女。科普書多走《十萬個為什麼》、《動腦筋爺爺》一路,只會告訴你圓周率小數點之後兩百位是什麼,不會告訴你偷看到隔壁女孩洗澡為什麼會心跳加快,手心出汗。王小波宣布,月亮也有暗面,破鞋嫵媚得要命。讀小波的文字,又一次證明了我的論點:女人沒有鼻子也不能沒有淫蕩,男人沒有陽具也不能沒有腦子。男人的智慧一閃,仿佛鑽石著光,春花帶露,燦爛無比,蠱惑人心。

第二,說真話。這一點非常基本的做人作文要求,長久以來對於我們是一種奢侈。明白事理之後,我很快就意識到,如果我們將真實的生活寫出來,只能被定性為下流文字,謝天謝地我們還有手抄本、地下刊物和互聯網等大眾傳播形式。如果我們把真實的生活拍成電影,只能讓倒霉的制片人將血本賠掉,好在我們還有電影節和世界各地的小眾電影市場及藝術院線。中國前輩文章大師為子孫設計職業生涯,無一例外地強調,不要在文字上討生涯,學些經世濟民的理科學問。我言聽計從,拼命抵制誘惑,不聽從心靈召喚,不吃文字飯。所以才能口無遮攔,編輯要一千五百字,我淋漓而下兩千字,寫完扔給編輯去刪節,自己提筆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小波老兄,你為什麼不聽呢?否則何至於英年早逝,讓鼠輩們少了讓他們心煩的真話聽?

第三,純粹個人主義的邊緣態度。這一點非常基本的成就文章大師的要求,長久以來已經絕少看到。文章需要寂寞,文章自古憎命達。生活在低處,生活在邊緣,才能對現世若即若離,不助不忘,保持神智清醒。當宣傳部長,給高力士寫傳,成不了文學大師。被貶邊陲,給街頭三陪寫傳,離文學大師近了一步。塞林格躲進深山,性欲難耐時才重現紐約街頭,報攤買本三級雜誌,給雜誌封面上著名的美人打電話:“我是寫《麥田守望者》的塞林格,我想要和你睡覺。”小波也算是海龜派鼻祖,八十年代就回國了,他不搞互聯網公司圈錢,不進外企當洋買辦,他只在北京街頭渾身髒兮兮地晃悠。他寫得最好的一篇雜文是《我為什麼寫作》,在那篇文章里,他從熱力學熵定律的角度,闡述了做人的道理:有所不為,有所必為。

今年4月11日,是王小波逝世五年祭。小波生前寂寞潦倒,死後嘈雜熱鬧。這些年,這些天,報紙雜誌互聯網拚命吹捧,小波的照片像影視名人商賈政要似的上了《三聯周刊》的封面,一幫人還成立了“王小波門下走狗聯盟”。我這個本來喜歡小波的人,開始產生疑問:小波到底有多麼偉大?

小波的不足顯而易見。

第一,文字寒磣。即使被人打悶棍,這一點我必須指明,否則標準混淆了,後代文藝愛好者無所適從。小波的文字,讀上去,往好了說,像維多利亞時期的私小說,往老實說,象小學生作文或是手抄本。文字這件事,仿佛京戲或雜技或女性長乳房,需要幼功,少年時缺少熏陶和發展,長大再用功也沒多大用。那些狂誇王小波文字好的,不知是無知還是別有用心。小波是個說真話的人,我們應該說真話,比如我們可以誇《北京故事》真情泣鬼神,但是不能誇它文字好。我們偉大的漢語完全可以更質感,更豐腴,更靈動。

第二,結構臃腫。即使是小波最好的小說《黃金時代》,結構也是異常臃腫。到了後來,無謂的重復已經顯現作者精神錯亂的先兆。就象小波自己說的,他早早就開始寫小說,但是經常是寫得斷斷續續,反反復復。小波式的重復好象街道協管治安的大媽、酷喜議論鄰居房事的大嫂,和《詩經》的比興手法沒有任何聯系。要不是小波意象奇特有趣,文章又不長,實在無法竟讀。幾十年後,如果我拿出小波的書給我的後代看,說這是我們時代的偉大傑作,我會感覺慚愧。

第三,流於趣味。小波成於趣味,也止於趣味。他在《紅拂夜奔》的前言里說:“我認為有趣像一個歷史階段,正在被超越。”這是小波的一廂情願。除了趣味,小波沒剩太多。除了《黃金時代》和《綠毛水怪》偶爾真情流露,沒有見到大師應有的悲天憫人。至於思想,小波和他崇拜的人物,羅素、福柯、卡爾維諾等等,還有水平上的差距。缺少份量,小波只有三、四本書遺世,而且多為中篇。雖然數量不等於偉大,但是數量反映力量。發現小波之後,我很快就不看了。三萬字的中篇,只夠搞定一個陳清揚,我還是喜歡看有七個老婆的韋小寶。

總之,小波的出現是個奇跡,他在文學史上完全可以備一品,但是還談不上偉大。這一點,不應該因為小波的早逝而改變。我們不能形成一種惡俗的定式,如果想要嘈雜熱鬧,女作家一定要靠裸露下半身,男作家一定要一死了之。我們已經紅了衛慧紅了九丹,我們已經死了小波死了海子,這四件事,沒一件是好事。

現代漢語文學才剛剛有了真正意義上的開始,小波就是這個好得不得了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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