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周興:我們如何接近事物(下)

這種“思想”被叫做“思念之思”,也被稱為“審慎之思”。它顯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思想,更不是哲學和科學意義上的“表象”思維。海德格爾賦予它某種玄怪的特性。大致可以說,這是一種非哲學、非科學的“思想”,一種非對象性、非客觀化的“思想”。這種“思想”包含著以下兩個要求:“向著物的泰然任之”和“對於神秘的虛懷敞開”。所謂“泰然任之”(Gelassenheit),簡單說來就是let be,讓事物如其所是地存在,讓事物“安於自身”,不要總是一上來就把事物“對而象之”,急匆匆忙不叠地占有之、開發之、利用之;而所謂“虛懷敞開”(Offenheit),則是一種對神秘的敞開接納的態度,就是要重新喚起一種對神秘的期待和敬畏的心情,要對天地人間有一種空無幽遠的思緒。以我們的理解,這種解脫了主體性的“思念之思”仍然具有現象學的意義,它實質上就是現象學的“讓顯現”意義上的“思想”。

以這種“思念之思”,我們才可能接近自在自持的物。我們且來看看海德格爾給出的一個著名例子,就是他對一把壺的“思想”。如若從科學上來研究,壺不過是一個由泥土制成的器皿而已,其物理性質和化學成分均可得到精確測定。但海德格爾以為,科學卻不逮於壺的本性。海氏為我們端出了如下思法:壺之為壺是什麽呢?壺之為壺是能夠容納,但能容納的不是壺的底和壁,而是壺的“空洞”,可見其實是“空無”構成了壺的本性。若再想下去,空洞的壺的容納是為了倒出什麽,也就是為了有所饋贈。壺饋贈飲料、水、酒。水、酒乃天地之造化,既可解渴、歡宴,又可敬神、獻祭。因此,壺之本質乃是集“天、地、神、人”於一體。

物的本質是對“天、地、神、人”的聚集。我們看到,晚年海德格爾的這種思法當然是十分玄妙的、詩意的。與“作詩”一樣,這種“思想”仍然可以理解為對物的“ 陰沈”的突破,對物的虛空幽暗之境的穿透。而且,海德格爾在這裏仍舊是從世界境域發生的角度來理解物的自在存在。不過,海德格爾這時的“世界”觀已有所改變,“世界”已不再是“天”、“地”兩維,而是由“天、地、神、人”這樣“四方”構成的整體。所謂“世界”就是天、地、神、人“四方”的遊戲運動。只有從 “世界遊戲”運動的角度來“思想”,我們才能接近自在自持的物。

海德格爾曾經設問:是否每一種思與言都是客觀化或對象化的?這裏的答案當然是否定的。那麽,一種非客觀化的思與言是如何可能的?這是一個現象學的問題。根據現象學的原則,這個問題實際上也可以表達為:如何接近事物的自在自持的存在?海德格爾一生嘗試了多種途徑來解答這個問題,旨在糾科學技術思維之偏,究問天地世界人生的本來面目。

我們如何接近事物?海德格爾為我們給出一個玄妙的答案:只有通過“詩”(藝術)和“思”(思想),而且是後主體主義的“詩”與“思”,而且是處於近鄰關系中的“詩”與“思”(所謂“詩思合一”),我們才能在“世界境域”中,才能在“天”之開啟與“地”之幽閉的發生運動中接近自在自持的事物。天玄地黃。萬物在天地之間生成。人也在天地之間生成。歷史、文化也在天地之間生成。天地“之間”是“世界”。唯在“世界”運動中才有物的自行呈現。而人群中間,唯有從事藝術的人和從事思想的人才能超越私人境域(私人世界)而進入天地之間的共同境域(世界),去接近自在自持的事物,去揭示事物的真相

我們看到,海德格爾把胡塞爾開創的現象學引到了一個全新的方向上,其基本宗旨是尋求以非形而上學和非主體主義的思想姿態去面對今天這個技術世界。海德格爾以現象學的方式表達了恢復事物的自在存在的努力,並且以自己的思想實踐倡導了一種非客觀化的思與言。這種思想當然是與舊哲學和科學思維格格不入的,但它業已在現代藝術和現代思想中產生的普遍效應卻讓我們相信:思想之虔誠就是一種堅韌不撥的力量。

 

[1] 本文系作者1998年12月28日晚在中國美術學院油畫系(杭州)作的報告,1999 年1月22日在南京大學哲學系重做一次(內容有擴充)。 發表時作了刪節。

[2] 參看海德格爾:《林中路》,美茵法蘭克福1994年,第33頁。

[3] 參看喬治·布萊:《批評意識》,郭宏安譯,南昌1993年,第126頁。(愛思想網站 2011-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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