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靖華:論蘇東坡的詩詞韻體寓言(上)

北宋全能作家蘇東坡(1037~1101)不僅在散文寓言方面做出了巨大藝術貢獻,還在其詩、詞、賦,包括銘、頌、讚等韻文體中創作了更為獨特而精美的詩體寓言。兩者相加,可謂珠聯璧合、雙美呈輝。這在中國寓言發展史上、乃至詩歌發展史上,都是十分光輝的一頁。

 詩歌,在人類語言中,是最先創造出來的藝術言辭。從中國古代寓言的產生來看,詩歌寓言也早於散文寓言,特別是中國正是一個古老的詩的國度。早在公元前七世紀產生的詩歌總集《詩經》中就已有了《碩鼠》(魏風)、《鴟鸮》(豳風)等約十首頗具情節規模的寓言詩了,它們較之公元前四世紀以後,戰國時代所出現的散文寓言,要早了三個世紀。尤為重要者,中國寓言詩的早熟,還突出表現在它一開始產生就是獨立成章的藝術自覺行為,它不僅突現了深刻的理念,還注重了語辭的錘煉,達到了思想藝術雙成熟的地步。並不像先秦戰國散文寓言那樣,它們還僅僅是穿插和依附在諸子散文中的闡理論道工具,而且尚屬於不自覺的藝術加工活動。唐代之所以成為我國散文寓言發展的黃金時代,其標志正是自覺藝術、獨立成篇的散文寓言的出現。而其實際,應是唐以前眾多寓言詩的獨立成章體制,直接影響和催生了中唐韓愈、柳宗元獨立自覺散文寓言的誕生。這種寓言詩較之散文寓言更為成熟的現象,在東坡詩體寓言中也有著明顯的表現——譬如他的散文寓言穿插在論文中者較多,而其詩體韻文寓言,一般都是獨立成章,而且是異彩紛呈的。因此,過去的學者對中國古代寓言詩重視不夠,並對東坡的詩體寓言也頗忽視,這都是偏頗學術觀點的表現。

 蘇東坡寓言詩的成就,由於他充分運用了詩歌藝術創作的種種特性,如“詩言志”、寓物托諷、馳騁想象、蘊含深邃、悠然言外等諸多藝術功能,轉而為寓言體服務,致使其寓言詩的創作,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首先,詩歌的瑰奇、馳騁的藝術想象力,在東坡寓言詩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揮。如“寓言頌”中的《夢中投井》,把人們推進到一個極其奇譎、荒誕的意象之中:“夢中投井,入半而止”,出也不可、進也不能,竟是懸空在深井的半腰之中。這在現實中是絕不可能出現的,但東坡恰正借“自此作苦”的情節檢驗,出人意表地抒發了他欲積極入世而遭到百般挫折的困惑理念。再如《虛飄飄》,更是構思奇特、詭幻百出、筆筆欲仙。它采用了排比式的連珠比喻,描繪了一個虛浮脆弱的大千世界,將人間“浮名虛利”比作畫檐上的蛛網、銀河上的鵲橋、暴雨中的梧桐塵埃、狂風裏的柳條寒霜、烈日中的露水殘點,淩霄中的流星拖光……這一系列虛幻空靈的描寫,層層加碼地把“浮名利”形容得無比空泛不實;但是,詩歌尤為令人驚嘆者,是作品主旨並沒有就此停步,反而意出突然,在結語處另起爐竈,瞬間把理性思維轉換方向,推向了另一個更為洶湧的認知高潮:詩歌說,以上諸種虛飄事物,即使是再虛飄,也多是現實中所發生過的,因而它們要比根本虛空的“浮名利”更為堅牢——竟把“浮名利”闡述到徹底否定的程度,真出人意外,又在情理之中,給人以極其警目的感受。可謂“寓真於誕,寓實於玄”,“意出塵外,怪生筆端。”〔1〕

 “詩言志”的藝術功能,在東坡的韻文體寓言中也得到了酣暢淋漓的表現。東坡嘗說:“臣屢論事,未蒙施行,乃覆作為詩文,寓物托諷,庶幾流傳上達,感悟聖意。”〔2〕蘇東坡作為北宋時期一位有作為的政治改革家,他雖屢遭貶謫,卻“心存魏闕”,隨時準備為國家、為民族的利益獻身效勞。他在一生各個外任和貶所中,作為朝廷的“罪臣”或囚犯,有話不便直說,寓言詩的“寓物托諷”手法,便成了他得心應手的藝術手段。如元豐二年(1079)在徐州太守任上寫的《寶刀》,便是一首寓物托志的優秀寓言詩。那時,蘇軾正因與王安石變法政見不合而被迫“補外”;又適值徐州城外黃河水決,他日夜與軍民為伍,過家不入,奮力阻退了水患,保全了全城生命財產,一種“拔劍斬蛇”、“威服九區”的雄心壯志油然而生。於是,他把自己比做一把寶刀,卻被藏在匣中不用,當他看到一幫奸邪的“穿窬輩”充斥朝廷,自己卻不能向他們問罪、不能使之“腰領寒”時,而倍感“有愧在心肝”。他不禁長嘆道:“不憂無所用,憂在用者難。佩之非其人,匣中自長嘆。我老眾所易,屢遭非意幹。”可謂字字孕含著懷玉握蘭而終遭冷遇的悲憤情感。盡管如此,他仍不死心,時時抱著“欲試百煉剛,要須更泥蟠”的雄志,期望有朝一日能夠得到君王的賞識,成其“大用”。他最後發誓道:“作詩銘其背,以待知者看!”他要把此宏志雕刻在刀背上,以待後世的知音者來驗證,顯示了他報國忠心的終生不渝。讀之令人心胸振奮,獲得壯美的陶冶。真可謂“波翻雲騰,曲折如意”〔3〕也。

 為此,東坡在其寓言詩中,常有遭逢世棄而悲憤傷懷的藝術表現,從而增濃了東坡寓言詩的歷史沈重感。如《戲書李伯時畫禦馬好頭赤》,它借善惡對比以述其志,可謂別具新意。詩歌以戰馬和廄馬的不同待遇,揭示了人間的賢愚顛倒、人才廢置、庸人飛黃騰達的不合理現實:山西戰馬“奮蹄三丈”、“不信天山有坑谷”,它才藝超群、為國效命而待遇菲薄,終日“夜嚼禾稭”,饑餓得枯瘦如柴;但皇帝禦用的廄馬,僅依靠其儀表而博得歡心,它們無才無德,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詩人憤慨地詛咒道:“莫教優孟卜葬地,厚衣薪槱入銅歷。”這種極端仇視屍位素餐,恨不得把這些終日閑臥的祿蠹庸才統統放進銅鍋中去大火烹煮,任人分享其肥肉膏脂的大膽設想,顯示出詩人“有志不獲騁”和對奸佞除惡務盡的憤怒情感,具有撼人心魄的藝術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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