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七個野人與最後一個迎春節》(2)

房中無一盞燈,但熊熊的火光已照出這七個樸質的臉孔,且將各個人的身軀向各方畫出不規則的暗影了。

 

那年長的漢子,撥了一陣火,忽然又把那鐵箸捏緊向地面用力築,憤憤的說道:“一切是完了,這一個迎春節應當是最後一個了。一切是,……喝呀,醉呀,多少人還是這樣想!他們願意醉死,也不問明天的事。他們都不願意見到穿號衣的人來此!他們都明白此後族中男子將墮落女子也將懶惰了!他們比我們是更能明白許多許多事的。新的制度來代替舊的習慣,到那時,他們地位以及財產全搖動了。……但是這些東西還是喝呀!喝呀!”

全屋默然無聲音,老人的話說完這屋中又只有火星爆裂的微聲了。

靜寂中,聽得出鄰居劃拳的嚷聲與唱歌聲音。許許多人是在一杯兩杯情形中伏到桌上打鼾了。許許多人是喝得頭腦發暈伏在兒子肩上回家了。許許多人是在醉中痛哭狂歌了。這些人,在平時,卻完完全全是有業知分的正派人,一年之中的今日,歷來為神核准的放縱,僅有的荒唐,把這些人變成另外一個種族了。

 

奇怪的是在任何地方情形如彼,而在此屋中的眾人卻如此。年長人此時不醉倒在地,年青人此時不過相好的女人家唱歌吹笛,只沈悶的在一堆火旁,真是極不合理的一件事!

 

迎春節到了最後的一個,即或如所說,在他人,也是更非用沈醉狂歡來與這唯一殘余的好習慣致別不可的。這里則七個人七顆心只在一堆火上,且隨到火星爆裂,終於消失了。

 

諸人的沈默,在沈默中可以把這屋子為讀者一述。屋為土窯屋,高大像衙門,寬敞如公所。屋頂高聳為泄煙窗,屋中火堆的煙即向上竄去。屋之三面為大土磚封合,其一面則用生牛皮作簾,簾外是大坪。屋中除有四鋪木床數件粗木家具及一大木櫃外,壁上全是軍器與獸皮。一新剝虎皮掛在壁當中,虎頭已達屋頂尾則拖到地上。尚有野雞與兔,一大堆,懸在從屋頂垂下的大藤鉤上。從一切的陳設上看來,則這人家是獵戶無疑了。

這土屋主人,即火堆旁年長的一位。他以打獵為業,那壁上的虎皮就是上月他一個人用獵槍打斃的。其餘六人則全是這人的徒弟。徒弟從各族有身分的家庭中走來,學習設阱以及一切拳棍醫藥,這有學問的人則略無厭倦的在作師傅時光中消磨了自己壯年。他每天引這些年青人上山,在家中時則把年青人聚在一處來說一切有益的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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