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懋登《三寶太監西洋記通俗演義》(48)

王尚書辭了天師,邀了三寶老爺,同到國師船上。國師已在千葉蓮臺上打坐。只見徒孫雲谷報道:“二位元帥老爺相拜。”國師道:“為著風浪而來。快請他進來。”雲谷忙步出來,請著二位老爺進去。二位元帥竟到千葉蓮臺之上,長老相見。

相見已畢,分賓主坐定。長老道:“有勞二位仙車,未及迎候。”老爺道:“輕造了。”王尚書道:“無事不敢輕造,只因這個風狂浪大,寶船不行,特來請教。”長老道:“這是個白龍江有名的神道。”尚書道:“是個甚麼有名的神道?”長者道:“倒也不曾詳考他,不知天師曉得麼?”

尚書道:“適來天師袖占一課,課中帶頭、帶角、帶須、帶鱗。”長老道:“似此課上就是龍哩!”尚書道:“因是不知他個端的,不好處置他,故此特來請教。”長老道:“此事有何難處!貧僧和二位同到懸鏡臺,掛起照妖鏡來,就見明白。”

果真三位老爺同到懸鏡臺上。長老吩咐放下鏡來,早有個徒弟非幻、徒孫雲谷兩個人解開了索,放下那個寶鏡來。那個寶鏡也不是小可的,那個鏡臺有三丈多高,這個寶鏡方圓就有三丈多大。正是:


月樣團圓水樣清,不因紅粉愛多情。

從知物色了無隱,須得人心如此明。

試面緇塵私已克,搖光銀燭旭初晴。

今朝妖怪難逃鑒,風浪何愁不太平。


卻說懸鏡臺上掛起了照妖的寶鏡,長老道:“請二位元帥親自看來。”二位元帥看來,只見是一個老白龍,口里不住的在吃人哩!二位元帥道:“原來真是一個白龍。只是口里要吃人,有些不好處他。”長老道:“此事只憑天師裁處罷。”二位元帥好費心,也辭了長老,又到玉皇閣來。天師接著,說道:“國師怎麼說來?”三寶老爺道:“國師也沒有甚麼話說,他只是懸鏡臺上掛起個照妖寶鏡來,照得這個孽畜是一條白龍,口里不離的要吃人哩,故此相請天師做個處置。”天師道:“有些不好處置。”

尚書道:“怎麼不好處置?”天師道:“貧道只說是老龍已去,又是甚麼新到的妖魔。若是那個老龍,他原是黃帝荊山鑄鼎之時,騎他上天,他在天上貪毒,九天玄女拿著他,送與羅墮閣尊者。尊者養他在缽盂里,養了千百年,他貪毒的性子不滅,走下世來,就吃了張果老的驢,傷了周穆王的八駿。

朱浮漫心懷不忿,學就個屠龍法,要下手他。他藏到巴蜀中橘兒里面。那兩個著棋的想他做龍鋪,他又走到葛陂中來,撞著費長房,打了一棒,忍著疼,奔到華陽洞。哪曉得吳綽的斧子又厲害些,受了老大的虧苦,頭腦子雖不曾破,卻失了項下這顆珠,再也上天不得。

恨起來,在這個白龍江大肆貪毒。喉嚨又深,食腸又大。”尚書道:“怎麼叫做喉嚨深,食腸大?”天師道:“他只是要人吃,一吃就要吃五百個,少一個也不算飽,也不心甘。”尚書道:“這等說起來,就是個難剃頭的。”三寶老爺道:“天下事有經有權,我和你欽承皇命,征進西洋,還要深入虎穴,探得虎子,豈可就在家門前礙口飾羞,逡巡不進?”

天師道:“若要風平浪靜,寶船安穩,須得五百名生人祭賽了他,他才心滿意足,放我們經過。”老爺道:“五百名也是難的,依我說,只不離他一個‘五’字,就是把五十個生人祭他也罷。”天師道:“這五十名生人從何處得來?”老爺道:“我有個處置。”天師道:“是甚麼處?”老爺道:“這兩日有許多的軍士遞病狀到我處來,我把這個遞病狀的叫來,當面審一審,看得他果是病勢危急,不可復生,選出五十名來,把他祭了江也罷。”

天師和三寶老爺說了這一席話,王尚書只是一個低頭不語。正是:

眉頭捺上雙簧鎖,心內平填萬斛愁。

天師道:“司馬大人為何不悅?”尚書道:“我思想起來,人命關天,事非小可,我們雖是職掌兵權,生殺所系,卻是有罪者殺,無罪者生。這五十名軍士跟隨我們來下西洋,背井離鄉,拋父母、棄妻子,也只指望功成之日,歸來受賞,父母妻子邇有個團圓之時。豈可今日方才出得門來,就將些無辜的人役祭江,於心何忍!”這王尚書說的話,都是個正正大大的道理。誰無個惻隱之心,把個三寶老爺撐了個嘴,把個天師張真人掃了一樹桃。

只是老爺門下有個馬太監,倒也是個饑餐上將頭,渴飲仇人血的。他說道:“成大事者不惜小費,小不忍則亂大謀。掌三軍、封萬戶,豈可這等樣兒的匹夫之勇,婦人之仁?咱爺的雄兵幾十萬,哪里少了這五十名害病的囚軍。只請他下水便罷!”馬太監這一席話,老爺和天師聞之,心上有些寬快。

王尚書聞之,越加愁悶。天師道:“司馬大人意下何如!”尚書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況兼行一不義,殺一不辜,雖得天下不為也。五十個人的性命,平白地致他於死,天理人心何安!”天師又聽了王尚書一番這等的慈悲說話,他只是一個不開口。三寶老爺說道:“作舍道傍,三年不成。這如今事在呼吸存亡之頃,哪顧得這些。”

叫聲:“小內使過來,吩咐傳令各營,凡有害病的軍人,許同伍合隊者擡來相驗。”小內使跑將出去,傳了號令,說道:“各營中凡在害病軍人,許同伍合隊者擡來相驗,果是病重,將來祭江。”可憐這一行害病的軍人,聽說病軍祭江,哪一個不挨挨拶拶爬將起來。張也說道,張的病好了;李也說道,李的病好了。

這都是個真害病的。還有一等老奸巨猾推假病的,猛然間聽知要病軍祭江,你看他一個一轂碌爬將起來。也有三五日不曾吃飯的,都爬起來三五碗的吃飯;也有七八日不曾梳洗的,都爬起來梳了頭,洗了臉,裹了網巾兒,帶了“勇”字大帽。這些軍士為著哪一件來?豈不聞螻蟻尚且貪生?豈可一個活活的漢子,就肯無辜一命喪長江?

卻說三寶老爺坐在帥府之上,立等著這些病軍相驗,只見隊長、伍長領著一干軍人,跪在老爺跟前,齊來回話。老爺見了這些沒病的軍人,即時大怒,罵說道:“你這些狗娘養的,沒有耳朵聽著,也有鼻子聞著。咱這里要害病的軍人相驗,你怎麼領著一干沒病的軍人到這里來搪抵咱們?”

那些隊長和伍長嚇得個屁股震葫蘆,都說道:“這一干軍人,就是前日害病的。”老爺道:“害病的軍人,豈可是這等精壯?”眾軍人說道:“小的們前日害病,這兩日都好了。”老爺道:“你這些狗娘養的,都到咱們這里胡塞賴。咱們有個話兒對你講,叫過管冊籍的都公來。”只見管冊籍的都公連忙的跑將來,跪著說道:“元帥老爺有何事呼喚?”老爺道:“你把前日各營里遞來的病狀,都拿來咱們看著。”

都公道:“病狀都在這里。”即時把個病狀都放在老爺公案之上。老爺自家逐一的指名叫過,逐一的有人答應。答應的都是些精壯漢子,並沒有個害病的軍人。老爺道:“你們既不害病,怎麼到咱們這里亂遞病狀?”

眾軍人道:“自古說得好,昨日病,今日愈。小的們一則是托賴朝廷的洪福齊天,二則是生受老爺們恩深似海,故此舊病全安,茍延殘喘。這都是實情,怎麼敢有虛話?”原來人情卻是好奉承的,三寶老爺看見這些軍士奉承他兩句,把個心腸就軟了。王尚書看見三寶老爺心上有些不忍處,他就開口道:“有病的軍人且猶不可,況兼這如今都是些沒病的軍人,豈可活活的推他下水。”

老爺道:“事在兩難,憑老先兒主裁罷。”王尚書道:“也難憑我學生一人之愚見,莫若去請教國師一番來,看他是個怎麼處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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