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蔞蒿、枸杞、薺菜、馬齒莧

小說《大淖記事》:“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我在書頁下方加了一條註:“蔞蒿是生於水邊的野草,粗如筆管,有節,生狹長的小葉,初生二寸來高,叫做‘蔞蒿薹子’,加肉炒食極清香。……”蔞蒿的蔞字,我小時不知怎麼寫,後來偶然看了一本什麼書,才知道的。

這個字音“呂”。


我小學有一個同班同學,姓呂,我們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蔞蒿薹子”(蔞蒿薹子家開了一爿糖坊,小學畢業後未升學,我們看見他坐在糖坊裏當小老板,覺得很滑稽)。但我查了幾本字典,“蔞”都音“樓”,我有點恍惚了。“樓”、“呂”一聲之轉。許多從“婁”的字都讀“呂”,如“屢”、“縷”、“褸”……這本來無所謂,讀“樓”讀“呂”,關系不大。

但字典上都說蔞蒿是蒿之一種,即白蒿,我卻有點不以為然了。我小說裏寫的蔞蒿和蒿其實不相幹。讀蘇東坡《惠崇春江晚景》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此蔞蒿生於水邊,與蘆芽為伴,分明是我的家鄉人所吃的蔞蒿,非白蒿。或者“即白蒿”的蔞蒿別是一種,未可知矣。深望懂詩、懂植物學,也懂吃的博雅君子有以教我。


我的小說註文中所說的“極清香”,很不具體。嗅覺和味覺是很難比方,無法具體的。昔人以為荔枝味似軟棗,實在是風馬牛不相及。我所謂“清香”,即食時如坐在河邊聞到新漲的春水的氣味。這是實話,並非故作玄言。


枸杞到處都有。開花後結長圓形的小漿果,即枸杞子。我們叫它“狗奶子”,形狀頗像。本地產的枸杞子沒有入藥的,大概不如寧夏產的好。枸杞是多年生植物。春天,冒出嫩葉,即枸杞頭。枸杞頭是容易采到的。

偶爾也有近城的鄉村的女孩子采了,放在竹籃裏叫賣:“枸杞頭來!……”枸杞頭可下油鹽炒食;或用開水焯了,切碎,加香油,醬油、醋,涼拌了吃。那滋味,也只能說“極清香”。春天吃枸杞頭,雲可以清火,如北方人吃苣蕒菜一樣。


“三月三,薺菜花賽牡丹”。俗謂是日以薺菜花置竈上,則螞蟻不上鍋臺。


北京也偶有薺菜賣。菜市上賣的是園子裏種的,莖白葉大,顏色較野生者淺淡,無香氣。農貿市場間有南方的老太太挑了野生的來賣,則又過於細瘦,如一團亂發,制熟後強硬紮嘴。總不如南方野生的有味。

江南人慣用薺菜包春卷,包餛飩,甚佳。我們家鄉有用來包春卷的,用來包餛飩的沒有,——我們家鄉沒有“菜肉餛飩”。一般是涼拌。薺菜焯熟剁碎,界首茶幹切細丁,入蝦米,同拌。這道菜是可以上酒席作涼菜的。酒席上的涼拌薺菜都用手摶成一座尖塔,臨吃推倒。

馬齒莧現在很少有人吃。古代這是相當重要的菜蔬。莧分人莧、馬莧。人莧即今莧菜,馬莧即馬齒莧。我們祖母每於夏天摘肥嫩的馬齒莧晾幹,過年時作餡包包子。她是吃長齋的,這種包子只有她一個人吃。我有時從她的盤子裏拿一個,蘸了香油吃,挺香。馬齒莧有點淡淡的酸味。

馬齒莧開花,花瓣如一小囊。我們有時捉了一個啞巴知了,——知了是應該會叫的,捉住一個啞巴,多麼掃興!於是就摘了兩個馬齒莧的花瓣套住它的眼睛,——馬齒莧花瓣套知了眼睛正合適,一撒手,這知了就拼命往高處飛,一直飛到看不見!

三年自然災害,我在張家口沙嶺子吃過不少馬齒莧。那時候,這是寶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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