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包括利太郎在內,眾捧場者頻頻向佐助斟酒,這使佐助無所措手足了。因為佐助近來雖能在晚飯時陪師傅喝幾口,酒量畢竟不濟,而且外出時不得師傅許可,佐助是滴酒不能進的,一旦醉了的話,他身負引路人的重任,就可能因疏忽而出毛病。於是,佐助只好裝模作樣地喝,力圖矇混過去。然而利太郎比較警覺,看破了佐助的做法,便瓮聲瓮氣地出來糾纏了:「師傅,師博得點頭表個態哪。佐助不敢喝呢。今天不是飲酒賞梅嗎?就讓他自由一天吧,萬一佐助支持不住,這裡尚有兩三個人願意給師傅當引路人呢。」春琴便苦笑笑,頗有分寸地答道:「好吧,好吧,稍微喝一點兒就是了。別把他灌醉哪。」眾人立即喊著:「好啦,師傅同意了,」便你一杯、我一杯地向佐助敬酒。佐助卻嚴加自製,十分酒中有七分倒掉在洗杯子的器皿里。據說,是日在座的眾幫閑、眾藝者得以親眼目睹這位久聞大名的女師傅的風采,都深嘆名不虛傳,無不被這半老徐娘的艷麗和氣韻所打動,交口讚歎。

當然,眾人說的這些恭維話也許是有著看透利太郎的用意而投其所好的因素在內,但是時屆三十七歲的春琴確實要顯得年輕十歲,膚色白皙無比。看看她的粉頸等處,頗覺寒氣襲人,令人戰慄。她把手背滋潤光滑的小手輕輕地放在膝上,微微俯首低眉,那瞎了兩眼的臉部雍容艷麗,舉座為之矚目,令人神馳。接下來還有一個可笑的場面——大家到庭園裡去玩賞的時候,只見佐助引導著春琴在梅花叢中徐徐而行,來到每一株古梅前,便停下來,說道:「喏,這裡又是一株梅樹。」並把著春琴的手,讓她摩掌樹榦。一般說來,盲人都是以觸覺來感受物體的存在的,否則就不能領會,因此欣賞花木的時候也是這麼辦的,這已成了一種習慣。看到春琴的縴手在古梅的虯幹上不斷來回摩挲的樣子,有一個幫閑怪聲怪氣地嚷道;「啊,梅樹真令人羨煞!」另有一個幫閑迎面擋住春琴的去路,怪模怪樣地擺出梅花那疏影橫斜的姿態,喊道:「我就是梅樹呀!」周圍的人見狀,異口同聲地為之解頤。這些言行本是一種親熱的表示,大有讚美春琴的意思,並不是在侮辱春琴。但是春琴不習慣這種冶遊場里的戲謔,心中頗不愉快。因為,春琴一貫要求得到同明眼人平等的地位,她反對歧視盲人,所以聽了這種開玩笑的話,真是惱火到了極點。

不久,夜幕降臨,主人家換了一個房間重開酒宴,這時少爺來對佐助說:「佐助,你一定很累了。師傅就交給我來照料吧。那邊已備好了酒席,你去喝一盅吧。」佐助心想,不如在被人強行灌酒之前,先把肚子填一填。於是聽候吩咐,退至別的房裡,先去吃晚飯了。當佐助表示「我要吃飯啦」之後,只見一個老妓手持酒壺跑來,糾纏得沒完沒了,反反覆復地要佐助「來,再喝一杯。來,再喝一杯」。於是,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佐助吃完了飯,又過了好一會兒,仍不見有人來呼喚,便就地等候著。

這時,客廳里好象有些異常,只聽得春琴在嚷嚷:「請你把佐助叫來。」而少爺卻在竭力加以阻止,說道:「你要解手,我可以陪你去。」說著,象是在拉春琴往廊廡上去。大概是少爺要握春琴的手吧,只聽春琴在竭力甩掉少爺的手,喊道:「不,不,你還是替我把佐助叫來。」她站著不肯邁步。這時候佐助趕到了,一看對方臉上的神色,心裡已大致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但是想到這麼一來,終於可導致少爺不再登門,倒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不料第二天,這位厚顏無恥的少爺還是若無其事地跑來學藝了,看來這個粉臉被奚落後,還不肯就此罷休吧。於是春琴一改往日的態度,說道:「既然如此,我就認認真真地教,為了學得真本事,你能忍耐就忍耐忍耐吧。」便施行嚴厲的課徒法。這麼一來,利太郎難於應付了,每天汗流浹背,練得氣喘噓噓。利太郎本認為自己是掌握了這門技藝的,因此受人捧場時,還能對付得過去。但是眼下被東挑鼻子西挑眼,就漏洞百出了,於是得受師傅毫不留情的辱罵。利太郎本是借口學藝、伺機荒唐的獺漢,當然無法忍受下去,便漸漸要起手腕來,不論師傅怎麼賣力地教,他故意有氣無力地彈得不象個樣子,致使春琴罵著:「笨蛋!」掄起撥子打過去,利太郎的眉宇間頓時裂了一條口子,只聽他大叫一聲:「哎喲,痛哪!」但隨即擦著由額部一滴滴向下淌的鮮血,留下一句「你等著瞧吧」,憤然離座而去,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一說加害於春琴者,可能是住在北新地①一帶的某少女的父親。此少女來日要干藝妓這個行當的,所以作好了嚴格受訓學藝的準備,決心忍受學藝的艱難困苦,來拜春琴為師。但是,有一天被春琴用撥子打破了頭,便哭著逃回家去了。由於傷痕位於髮際,少女的父親憤懣異常,比少女本人還要惱火,遂表示抗議。看來他不是少女的養父,而是少女的親生父親吧。只聽他說道:「雖說是為了學本事,這孩子畢竟還是個未成年的小姑娘,如此苛責也太過分了。眼下在一個少女最要緊的部分——臉蛋上留下了傷疤,這是不能就此完事的,你說該怎麼辦吧!」這種偏激的措辭也就觸犯了春琴生性不買帳的脾氣。只見春琴反唇相譏地說道:「我這裡向來以管教嚴格聞名。你既然如此計較,何必到這兒來學藝呢?」這位父親聽后也不服氣,說道:「打罵當然是無可厚非的,但是雙目失明的人這麼干,實在很危險,說不定會闖下什麼大禍的呀。瞎子得有自知之明,這才能令人敬服。」看上去,真有要動手的樣子,於是佐助從中斡旋,總算就此收場,回家了。據說春琴的臉色鐵青,渾身發抖,沒有再說出什麼話來,但是她始終沒有表示過致歉的意思,而這位少女的父親也為女兒的相貌遭到損害作出了報復——使春琴在容貌上付出了相應的代價。

①即曾根崎新地,在大阪火車站附近,系冶遊區,很熱鬧。

不過話得說回來,所謂髮際有傷痕,無非是在額前、耳後的什麼地方留下了一些痕迹而已,這位父親怎麼對此耿耿於懷,作出了使人一生破相的嚴厲報復呢?即使說這是父親愛女之心過切而忘乎所以,但這種報復畢竟太偏激了。首先一條,對方是個瞎子,即使容貌受損而變醜,瞎子本人並不會感到遭受了嚴重的打擊,再說,報復的對象就在春琴一個人身上的話,似乎該有其他更痛快的辦法。看來,春琴的這個報復者,其意圖應不光是要讓春琴痛苦痛苦,還要使佐助嘗嘗勝過春琴本人感受的悲痛,這樣一來,當然又可促使春琴為之痛苦不堪了。

這麼仔細想想,似乎可以認為:與其懷疑報復者是那位少女的父親,還不如懷疑利太郎更合乎邏輯,不是嗎?利太郎欲同春琴勾搭,究竟熱望到何種程度?這是個未知數。不過,青年人大凡迷戀徐娘半老的風韻而不太看重年輕的女子。這個利太郎可能在四處荒唐過之後,覺得這也不行,那也不好,最後被瞎子美女春琴迷住了吧。起初,利太郎無非是一時有所好而見諸於行動,但是遭到了不客氣的回擊,而且眉宇間都被劃破,因此以牙還牙,採取了十分惡劣的報復手段。這種可能性還是存在的。

然而春琴的怨敵可謂多不勝數,這就不能排斥:會不會有別的什麼人、為了別的什麼原因而對春琴懷恨在心呢?看來,也不能籠統地斷定是利太郎所為,而且,也未必就是什麼桃色事件。據說,圍繞著錢的問題而遭到與上述那個窮人家的盲人子弟同樣可悲結局的例子,何止一兩個人。

另外,有一些人即使不象利太郎這麼厚顏無恥,但心裡是妒忌著佐助的。佐助是一個地位特殊的引路人,天長日久,眾門徒無不看得清清楚楚,因此有意於春琴者,便暗自羨慕佐助有福氣,有時也會對佐助勤懇忠實地伺候著春琴,懷有反感。若佐助是春琴的合法的丈夫,或者,至少是享受著情夫待遇的話,那就沒什麼可說的。但佐助表面上始終是個引路人、伺候者,從按摩到洗澡時的擦背,都要干,凡是春琴身邊的各種事情,都由佐助包掉了。看到他那副忠心耿耿的樣子,知道內幕者恐怕是要覺得噁心了。有些人嘲諷地說道:「當這樣的引路入,即使有點兒辛苦,我也會幹哪。有什麼可讚許的!」於是,人們遷怒於佐助,心想:「要是春琴的美麗容貌一旦變得丑怪不堪,佐助這傢伙會有什麼神情出現呢?難道還會將春琴奉如神明地盡心予以照料嗎?這倒是值得一看的好戲哪。」因此,也不能完全否定這其中有著聲東擊西的戰略思想——打春琴、痛佐助。

總而言之,眾說紛紜,實難斷讞。不過,這兒倒有另一種從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來的頗有說服力的猜測——「迫害春琴的人,恐伯不是春琴的門徒,而是春琴的藝敵——某檢校或某女師傅。」雖說持這一論點者並無什麼有力的論據,但這一說法很可能是最獨具隻眼者的觀點。因為春琴平時為人傲慢,在技藝上總以無人可與匹敵自居,加之社會上也有認可這一點的傾向,這就傷害了同行業中的師傅們的自尊心,有時還會形成一種使他們感到威脅的氣氛。檢校這個稱號,是由京都頒賜給盲人男子的一種光榮職稱,准予有與眾不同的衣著和車馬,其他待遇也同一般藝人不一樣。當社會亡紛紛流傳這些藝人的本事不及春琴高強時,可能是因為生為瞎子,報復性特彆強烈吧,就不錯用陰險的手段,想方設法葬送春琴的本領和名聲。雖說從前常聽說藝人出於妒忌而使對方吃水銀的事例,但是春琴既會唱又會彈,聲樂和器樂都很好,因此只有破她的臉相,利用她愛虛榮和自持漂亮的弱點,使她不能再公開露面。如果兇手不是某檢校而真是某女師傅的話,可見春琴自持漂亮這一點也惹下了怨恨,使對方產生—種毀其容貌而去是不勝快樂的想法。

若將這種種疑點綜合起來分析一下,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春琴早晚得遭人暗算,這是不可避免的趨勢。春琴是在不知不覺中向各處播下了禍根。

從那次在天下茶屋町舉行的賞梅宴算起,大約是一個半月之後吧,時值三月底。是日丑時後半時刻,即第二天凌晨三點鐘左右,發生了一件事。《春琴傳》上是這麼記載的:「佐助為春琴之呻吟所驚醒,由鄰室直奔春琴卧房,慌忙點燈,發現有人曾撬開套窗,潛入過春琴卧房,看來聽到佐助的響動后,已逃之夭夭,未及竊取一物。視之四周,已無蹤影。此盜驚慌之際,順手掄起鐵壺,向春琴頭部砸去,壺中開水飛溢而出,灑於春琴之豐嫩臉頰,潔白無比之容貌不幸留有一處灼傷之痕。雖說無非是白壁微瑕,昔日之花顏玉容依然,但此後其甚感臉帶此痕羞於見人,遂常以縐綢頭巾罩面,終日蟄居室內,不復見人,雖至親、門人,亦難窺視其貌,以致臆測紛紜,種種傳聞不脛而走。」

《春琴傳》又曰:「蓋傷痕輕微,幾乎無損於天賜之美容。春琴之所以避而不見他人,實乃潔癖所致,區區微傷,竟會感到羞辱如斯,此可謂盲人之多疑多慮耳。」進而又有言:「然則因緣確非尋常,自此過了數十天之後,佐助也患了眼疾,系白內障,兩眼頓時不能辨物。待佐助知悉眼前朦朧而物形漸次不清時,立即踩著盲人特有之步子,來到春琴面前,欣喜若狂,喊道:『噫,師傅!佐助雙目失明矣,此生可不見師傅灼傷之容也。吾目之盲,得其所時哉。此誠為天意耳。』春琴聽后,憮然良久。」

佐助一往情深,不忍披露其真相。然則此《傳》中前後所言,當是故意有所隱諱,這是毋須置疑的。《傳》中言及佐助偶然之間得了白內障。此事也令人費解。又,春琴縱然有無上的潔癖,縱然有盲人的多慮多疑,若灼傷之程度無損於她天生的美麗容貌,她何以要用頭巾罩臉,何以要不復見人呢!事實上,春琴的花顏玉容已發生了慘不忍睹的變化。

據鴫澤照老嫗及兩三個其他人說,那盜賊預先潛入廚房,生火將水燒開后,手提開水壺闖進卧室,把壺嘴在春琴的臉部上方傾倒過來,開水便對準著臉兒澆下。這是來人的真正目的,本非一般的盜賊,也不是慌張不堪時順手干下的。當夜,春琴完全不省人事,及至次日清晨才恢復知覺。然而燙得潰爛不堪的皮膚是經過了兩個多月的時間才收燥的。可見灼傷得相當厲害。對於春琴的臉相發生了可怕的變化一事,後來竟冒出了種種奇怪的流言。甚至不能把「春琴頭髮剝落,左半個腦袋完全禿了」這種毫無根據的臆測,作為純粹的謠傳加以排斥。

佐助就此雙目夫明,當然什麼也看不見了。但《傳》中所謂的「雖至親、門人,亦難窺視其貌」又是怎麼回事呢?要絕對不讓他人窺見,恐怕是難以做到的吧。別的不談,象鴫澤照老嫗就不會不看到的。不過鴫澤照老嫗尊重佐助的意思,絕不把春琴臉上的真相告訴他人。我也曾試著探問過一次,老嫗不肯詳談,答道:「佐助始終認定其師傅美貌過人,我當然也是這麼認為的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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