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百年孤寂》(第十三章)4

這個景象結束了奧雷連諾上校的悔罪心情。年輕時,看見一個瘋狗咬傷的婦人被槍托打死,他曾惱怒已極;現在他也象那時一樣,望著街上一群麇集的觀眾,就用往常那種雷鳴般的聲音(因他無比地憎恨自己,他的聲音又洪亮了),向他們發泄再也不能遏制的滿腔怒火。

“等著吧,”他大聲叫嚷。“最近幾天我就把武器發給我的一群孩子,讓他們除掉這些壞透了的外國佬。”

隨後整整一個星期,在海邊不同的地方,奧雷連諾的十七個兒子都象兔子一樣遭到隱蔽的歹徒襲擊,歹徒專門瞄準灰十字的中心。晚上七時,奧雷連諾·特里斯特從白己的母親家裏出來,黑暗中突然一聲槍響,子彈打穿了他的腦門。奧雷連諾.森騰諾是在工廠裏他經常睡覺的吊床上被發現的,他的雙眉之間插著一根碎冰錐,只有把手露在外里。奧雷連諾·塞拉多看完電影把女朋友送回了家,沿著燈火輝煌的上耳其人街回來的時候,藏在人群中的一個兇手用手槍向前看他射擊,使得他直接倒在一口滾沸的油鍋裏。五分鐘之後,有人敲了敲奧雷連諾.阿卡亞和他妻子的房門,呼叫了一聲:“快,他們正在屠殺你的兄弟們啦,”後來這個女人說,奧雷連諾·阿卡亞跳下床,開了門,門外的一支毛瑟槍擊碎了他的腦殼。在這死亡之夜裏,家中的人準備為四個死者祈禱的時候,菲蘭達象瘋子似的奔過市鎮去尋找自己的丈夫;佩特娜·柯特以為黑名單包括所有跟上校同名的人,已把奧雷連諾第二藏在衣櫥裏,直到第四天,從沿海各地拍來的電報知道,暗敵襲擊的只是畫了灰十字的弟兄。阿瑪蘭塔找出一個記錄了侄兒們情況的小本子,收到一封封電報之後,她就劃掉一個個名字,最後只剩了最大的一個奧雷連比的名字。家裏的人清楚地記得他,因為他的黑皮膚和綠眼睛是對照鮮明的,他叫奧需連諾·阿馬多,是個木匠,住在山麓的一個村子裏,奧雷連諾上校等候他的死汛空等了兩個星期,就派了一個人去警告奧雷連諾.阿馬多,以為他可能不知道自己里臨的危險。這個人回來報告說,奧雷連諾.阿馬多安全無恙。在大屠殺的夜晚,有兩個人到他那兒去,用手槍向他射擊,可是未能擊中灰十字。奧雷連諾.阿馬多跳過院墻,就在山裏消失了;由於跟出售木柴給他的印第安人一直友好往來,他知道那裏的每一條小烴,以後就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

對奧雷連諾上校來說,這是黑暗的日子。共和國總統用電報向他表示慰問,答應進行徹底調查,並且讚揚死者。根據總統的指示,鎮長帶者四個花圈參加喪禮,想把它們放在棺材上,上校卻把它們擺在街上。安葬之後,他擬了一份措詞尖銳的電報給共和國總統,親自送到郵電局,可是電報員拒絕拍發。於是,奧宙連諾上校用極不友好的問句充實了電文。放在信封裏郵寄,就象妻子死後那樣,也象戰爭中他的好友們死亡時多次經歷過的那樣,他感到的不是悲哀,而是盲目的憤怒和軟弱無能,他甚至指責安東尼奧.伊薩貝爾是同謀犯,故意在他的兒子們臉上阿上擦洗不掉的十字,使得敵人能夠認出他們。老朽的神父已經有點兒頭腦昏饋,在講壇上布道時竟胡亂解釋《聖經》,嚇唬教區居民;有一天下午,他拿著一個通常在大齋第一天用來盛聖灰的大碗,來到布恩蒂亞家裏,想給全家的人抹上聖灰,表明聖灰是容易擦掉的。可是大家心中生怕倒霉,甚至菲蘭達也不讓他在她身上試驗;以後,在大齋的第一天,再也沒有一個布恩蒂亞家裏的人跪在聖壇欄桿跟前了。

在很長時間裏,奧雷連諾上校未能恢復失去的平靜。他懷著滿腔的怒火不再制作全魚,勉強進點飲食,在地上拖著斗篷,象夢遊人一樣在房子裏踱來踱去。到了第三個月末尾,他的頭髮完全白了,從前卷起的胡梢垂在沒有血色的嘴唇兩邊,可是兩隻眼睛再一次成了兩塊燃燒的炭火;在他出生時,這兩隻眼睛曾把在場的人嚇了一跳,而且兩眼一掃就能讓椅子移動。奧雷遷諾上校滿懷憤怒,妄圖在自己身上找到某種預感,那種預感曾使他年輕時沿著危險的小道走向光榮的荒漠。他迷失在這座陌生的房子裏,這裏的任何人和任何東西都已激不起他的一點兒感情。有一次他走進梅爾加德斯的房間,打算找出戰前的遺跡,但他只看見垃圾、穢物和各種破爛,這些都是荒蕪多年之後堆積起來的。那些早已無人閱讀的書,封里和羊皮紙已被潮氣毀壞,布滿了綠黴,而房子裏往日最明凈的空氣,也充溢著難以忍受的腐爛氣味。另一天早晨,他發現烏蘇娜在栗樹底下——她正把頭伏在已故的丈夫膝上抽泣。在半個世紀的狂風暴雨中弄彎了腰的這個老頭兒,奧雷連諾是個家長久沒有看見過他的唯一的人。“向你父親問安吧,”烏蘇娜說。他在栗樹前里停了片刻,再一次看見,即使這塊主地也沒激起他的任何感情。

“他在說什麼呀!”奧雷連諾上校問道。

“他很難過,”烏蘇娜回答。“他以為你該死啦。”

“告訴他吧,”上校笑著說。“人不是該死的時候死的,而是能死的時候死的。”

亡父的預言激起了他心中最後剩下的一點兒傲氣,可是他把這種剎那間的傲氣錯誤地當成了突然進發的力量。他向母親追問,在聖約瑟夫石膏像裏發現的金幣究竟藏在哪兒。“這你永遠不會知道,”由於過去的痛苦教訓,她堅定地說。“有朝一日財主來了,他才能把它挖出來,誰也無法理解,一個經常無私的人,為什麼突然貪婪地渴望錢財,渴望的不是日常需要的少數錢,而是一大筆財產——只要提起這筆財產的數量,甚至奧雷連諾第二也驚得發呆。過去的黨內同僚,奧雷連訪問他們要錢,他們都避免跟他相見。下里這句話正是他這時說的:“現在,自由黨人和保守黨人之間的區別是:自由黨人舉行早禱,保守黨人舉行晚禱。”然而,他那麼堅持不懈地努力,那麼苦苦地懇求,那麼不顧自尊心,四處奔走,每處都得到一點兒幫助,在八個月中弄到的餞就超過了烏蘇娜所藏的數目。隨後,他去患病的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希望上校幫助他重新發動全里戰爭。

有一段時間,格林列爾多上校雖然癱倒在搖椅裏,卻真是唯一能夠拉動起義操縱桿的人。在尼蘭德停故協定之後,當奧雷連諾上校躲在小金魚中間的時候,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仍跟那些最終沒有背棄他的起義軍官保持著聯系。他跟他們又經歷了一場戰爭,這場戰爭就是經常丟臉、祈求、申請,就是沒完沒了的回答:“明天來吧”,“已經快啦”,“我們公正認真研究你的問題”;這場注定失敗的戰爭是反對“敬啟者”的,反對“你的忠實仆人”的,他們一直答應發給老兵終身養老金,可是始終不給。前一場血腥的二十年戰爭給予老兵的損害,都比不上這一場永遠拖延的毀滅性戰爭。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本人逃脫過三次謀殺,五次負傷未死,在無數次戰斗中安然無損,由丁忍受不了無窮等待的折磨,就接受了最終的失敗——衰老;他坐在自己的搖椅裏,望著地板上透進的陽光,思念著阿瑪蘭塔。他再也沒有見到自己的戰友們,只有一次在報上看見一張照片,幾個老兵站在一個不知名的共和國總統旁邊,無恥地仰著里孔;總統拿自己的像章贈給他們,讓他們戴在翻領上里,並且歸還他們一里沾滿塵土和鮮血的旗幟,讓他們能把它放在自己的棺材上。其他最體面的老兵,仍在社會慈善團體的照顧下等待養老金的消息;其中一些人餓得要死,另一些人繼續在惱怒中過著晚年生活,並且在光榮的糞堆裏慢慢地腐爛。因此,奧雷連諾上校前來找他,主張誓死點燃無情的戰火,推翻外國侵略者支持的腐敗透頂的可恥的政府時,格林列爾多簡直無法壓抑自己憐憫的感情。

“唉,奧雷連諾,”他嘆了口氣。“我知道你老了,可我今天才明白,你比看上去老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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