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百年孤寂》(第廿章)4

阿瑪蘭塔·烏蘇娜既沒有失去良好的情緒,也沒有失去愛情上的創造才能,卻養成了飯後坐在長廊上的習慣,仿佛要把晌午時刻昏昏欲睡、浮想聯翩的神態保持下去似的,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總是陪伴著她。有時他倆就那麽默默無語、面對面地坐到深夜,彼此凝望著休息。在這種恰然自得的沈靜中,他倆的愛情仍跟早先在響聲不停的床戰中一樣熾烈。只是渺茫的未來使他倆的心靈總是轉向過去。他倆常常憶起失去的天堂中連綿不斷的雨景;他們怎樣在院子的水塘里僻哩啪啦地戲水,怎樣打死一隻只蜥蠍,把它們掛在烏蘇娜身上;怎樣跟烏蘇娜老太婆逗樂,假裝要活埋她的樣子。這些回憶向他們揭示了一條真理,從他們能夠記事的那一刻起,他倆在一塊兒就始終是幸福的。阿瑪蘭塔·烏蘇娜想起,有一天午後,她走進首飾作坊,菲蘭達向她悅,小奧雷連諾不知是誰家的孩子,他是從一個漂在河上的柳條筐里撿來的。在他倆看來,這個解釋不足為信,但是他倆沒有更可靠的材料來代替這種說法,在探討了一切可能性之後,他倆深信不疑的一點是,菲蘭達決不可能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母親。阿瑪蘭塔·烏蘇娜傾向於這樣一種看法:他可能是佩特娜·柯特生的兒子,但關於這個婦人的情況,她記得的僅僅是各種汙穢醜惡的流言蜚語,所以這種猜測在他們心里不免引起反感。

他懷疑自己可能是妻子的弟弟,這種想法不時折磨著他,使他忍不住鑽到神父的屋子里去,在那些潮氣侵蝕、蟲子咬壞的文獻中,尋找自己的出身的可靠線索。他發現,一本最老的出生登記簿上提到一個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說他在少年時代曾受過尼康諾.萊茵納神父的洗禮,又說他當時曾想通過玩巧克力把戲來證明上帝的存在,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頓時產生一線希望,以為他自己可能就是十七個奧雷連諾當中的一個,他在四大本厚書里尋出這十七個奧雷連諾受洗禮的記錄,但他們受洗禮的日期,離他的年齡實在太遠,正在一旁受著風濕痛折磨的神父,從自己的吊床上望見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激動得不住地哆嗦,被血統的問題搞得暈頭轉向,便同情地問他叫什麽名字。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他說。

“那麽,你就不要白白地折磨自己了,”神父滿有把握地大聲說:“多年以前,這兒就有一條街用過這個名稱,當時的人都習慣用街名來給自己的兒女起名字。”

奧雷連諾不覺氣得渾身顫抖。

“哼!”他說。“這麽說,你也不相信羅。”

“相信什麽?”

“奧雷連諾上校發動過三十二次國內戰爭,但每一次都失敗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回答。“政府軍包圍並打死了三千多工人,後來又用一列二百節車廂的火車把屍體運走,扔到了海里。”

神父以充滿憐憫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

“哎,我的孩子,”他嘆息道,“對我來講,單是相信我們兩人這會兒還活著,就足夠了。”

這樣,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阿瑪蘭塔·烏蘇娜只好默認關於柳條筐的說法,這倒不是因為他們相信它的真實性,而是它能把他們從苦惱的恐懼中解脫出來。隨著阿瑪蘭塔·烏蘇娜腹中胎兒的逐漸成長,他們越來越協調一致,在這座只需最後一陣風就會倒塌的房子里,他們越來越習慣於孤獨的生活。他們把自己的活動限制在一個最小的空間里,這空間從菲蘭達的臥室開始,直到長廊的一角。他們在菲蘭達的臥室里,已經感到了夫婦生活的歡樂。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給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寫回信時。阿瑪蘭塔·烏蘇娜就在長廊上為未來的嬰兒編織毛線襪和小便帽。然而,房子的其他部分在破壞力的不斷沖擊下都已搖搖欲墜,首飾作坊、梅爾加德斯的房間、聖索菲婭·德拉佩德那個原始的寂靜王國,都陷在房子的深處,就像陷在一片茂密的叢林里,誰也沒有足夠的勇氣走進這片叢林。貪得無厭的大自然從四里八方包圍著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阿瑪蘭塔·烏蘇娜,他們繼續栽種牛至草和秋海棠,用生石灰劃一條分界線,圍住自己的世界,在早已開始的螞蟻和人的戰斗中築起最後一個堡壘。這時。阿瑪蘭塔·烏蘇娜頭發很長,沒有梳理,臉上現出黑斑,兩腿浮腫,她那古希臘人似的柔和體形也由於懷孕變醜了,已經不像她提著一籠不合心意的金絲雀、帶著俘獲的丈夫回到家里的那一天那麽年輕了,但依然保持著原來的振奮精神。“真見鬼!”她笑著說,“誰能想到,咱們最後竟會像野獸一樣生活!”在阿瑪蘭塔·烏蘇娜懷孕的第六個月,他們跟外界的最後一點聯系也中斷了,當時他們收到一封信,看得出這封信不是出自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之手。它是從巴塞羅那寄出的,但信封上的地址卻是用藍墨水寫的,筆跡工整,有點像官方的通知。信的樣子普普通通,無可指摘,但又好像是不懷好意的人寄來的,阿瑪蘭塔.烏蘇娜正準備拆信,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卻從她手里奪了過去。

“我不要看,”他說。“我不想知道信里寫的什麽。”

正像他預感的那樣,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再也寫不了信了。陌生人的這封來信,結果誰也沒看,就躺在菲蘭達有一次忘記訂婚戒指的那塊擱板上,留給蛀蟲去嚙食,讓噩耗的烈火把它慢慢燒掉。這時,一對與世隔絕的情人,正駕著一葉扁舟,逆時代潮流而行。這是一個將使他們生命終止的時代,一個將置他們子死地的不可抗拒的時代,這個時代正在竭盡全力地把這一對情人引到使他們滅絕的沙漠里去。由於意識到這種危險,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阿瑪蘭塔·烏蘇娜同舟共濟地度過了最後的幾個月,他們忠誠相愛地等著那個在他們失去理智的情欲中受胎的兒子出世。夜里,他們相互依偎地躺在床上時,既不怕螞蟻在月光下發出的響聲,也不怕蛀蟲的活動聲,更不怕隔壁房間里正在滋長的雜草那清晰可聞、接連不斷的沙沙聲,他們常常被死者掀起的嘈雜聲驚醒。他們聽到,烏蘇娜為了維護自己的天堂,怎樣跟自然規律進行斗爭;霍·阿·布恩蒂亞怎樣毫無結果地尋求偉大發明的真啼;菲蘭達怎樣吟誦禱文;失望、戰爭和小金魚怎樣使奧雷連諾上校陷入牲畜般的境地;奧雷連諾第二又怎樣在歡樂的酒宴方興未艾時孤獨地死去。於是他倆懂得人的愛情是高於一切的、不可抑制的,它能夠戰勝死亡,他倆重又感到自己無比幸福。他倆堅信自己將要繼續相愛下去,堅信任他們變成幽靈時,在昆蟲很快就要從他們這兒奪去可憐的天堂、未來其它一些生物又要從昆蟲那兒奪去這個天堂時,他們仍將久久地相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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