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給我們看的這個電影故事就講一件事,時間也就那麽十幾個小時。老二的老婆放狗的時候狗被警察抓走了,他們的兒子和下了夜班的老二就想把狗弄回來。但是在這片子中我看到一種在中國電影中已經陌生了東西:真實感。故事實在是讓我想了很多東西,想起我的生活中的大政治關系和小的苦痛。但導演好象處理得很冷,個別地方點綴了一點笑聲。就連那音樂也是跟故事離得遠遠的,兩件木管樂器把一個簡單的樂句在那裏淡淡地吹半天。導演將這片子總體上把握、調配得十分老到。

我說它真實首先在於它有質感。它展示的環境就是那個樣子,跟很多一黃(中央電視台一套黃金檔)節目中表現咱們的大中國的MTV有很大的不一樣。可是我還是覺得這個片子中的房子、街道上人走路的樣子、說話的方式像我家及我的家人。

光有這房子像、人穿的衣服像、說話像還不能叫真實。它裏面寫的社會關系,人的心態是真實的。比如說,要是我的狗被政府抓去了,首先蹦到我腦子裏的第一個詞也一定是找人。而且急病亂投醫的時候也跟老二一樣,找人!八桿子打不著的人也找,從熱心的人、認識的人那裏找起。再比如,那裏面警察跟老二說話、辦事、教育他的做派和言辭,很像那麽回事。跟我生活中與警察先生打交道的經驗是很合拍的。夏雨教育葛優那一段直讓我笑出來。因為我想起來生活中的一些警察故事,還想起來夏雨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裏對著鏡子說自己想像中教訓警察的狠詞。這回他倒是真冷冷地教訓人了,很習慣、很職業地教訓上人了,可那是他鉆到警服裏面,代表國家機構來開導和修理一個小工人和他的狗。

這片子裏的關系特別實在,不朝岔道道上引我。我還看過一個電影叫作《睡不著》,也是寫警察跟老百姓。要說演員的表演也都挺像那麽回事,但沒讓我覺得真實。為什麽呢?因為它寫的大社會關系跟我的感覺經驗對不上。它寫的很多事不在情理上,不符合人之常情。最讓我覺得意味深長的是抓錯人那一段。高曙光和江珊演一對要找點異常環境的夫妻,他們兩個要在汽車裏作愛,被警察抓到派出所來,審了半天才弄明白是夫妻,居然就讓他們在派出所樓上過了夜。結果實在讓我好笑:國家機器半夜三更把他們抓到派出所來,甭管是誤會還是隨意性的迫害,居然被寫成了對他們的關愛,居然令這一對夫妻“性致勃勃”,在派出所的值班室樓上!我覺得這一段就象是《東宮,西宮》中某些意思的另一個地上電影版本。看來有的藝術家和藝術管理人員不反感這樣寫警民關系。要像《睡不著》這樣寫,我就覺得不真實,因為它跟《英雄》一樣,故事是違反人之常情的,它把我們朝病態上引。那是政治不正確。

我覺得《卡拉是條狗》在生活質感和生活關系兩方面都寫得實在,都寫出了我們的境遇。就是那個結尾不像。本片是有結尾沒有結局,因為片子裏的矛盾和糾葛一樣都沒解決。照著影片故事的路數朝下走,就憑那個老二,他是沒本事托人把狗弄回來的,誰搭理他呀,那狗身上可綁著錢呢!要說辦狗證,就憑老二那點收入,他也得吐血。

 

在英雄狂舞時,人也活著

 

葛優在這部片子裏改了點形象,不是最近幾年大家看到的喜劇明星了。看這部電影,覺得他就是老二。很多評論說他改戲路子了,改變形象了。其實,這種底層小人物的形象他在《活著》當中已經塑造過。那個福貴寫盡了在社會狂潮中被裹挾、被沖擊、被洗刷的小人物的無奈和忍受。看看《活著》,再想想這個老二,總覺得鼻子酸酸的。那部《活著》是張藝謀最顯出現實主義功力和人道情懷的影片,也是第五代導演在90年代前期仍然存在並且出現新的創作高峰的重要標志。看看《活著》和《卡拉是條狗》,再想想《英雄》就多少生出點悲傷和憤怒。悲傷是第五代導演終於又趕來一個當上封建皇權的貼身衛士,前面兩個先行者是拍《荊軻刺秦王》時候的陳凱歌和拍攝《雍正王朝》時候的胡枚;憤怒是他們用古裝主旋律競相書寫殘酷的帝王英雄。這樣,他們的影片營造出一個英雄活著,人死了的世道。還大叫著告訴我們這是為了天下著想(張藝謀),還說大興文字獄殺人如喘氣的滿清皇帝是“用雷霆之力,行菩薩心腸”(炒作《雍正王朝》時北京青年報上的標題)。

現在,我在電影中看到了這條狗,看到了老二,我覺得還有人活著。這使人相信我們還有審視自己生活狀況的能力,我們在今天還不甘於繼續混沌地活著。一條狗,那怕是它整天被人踩在泥潭裏,那怕它每天都指靠乞求別人一兩根沾滿了口水的骨頭活著,只要它知道自己是一條什麽樣的狗,只要它知道自己呆在什麽地方,只要它知道自己過的是什麽日子,它就有救!

 

光靠耍貧嘴,人是樂不起來的

 

前兩年,我們這裏播了一部電視連續劇叫做《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那部電視也寫了底層人的生活,可看了以後心裏就憋得很。解璽璋先生認為那部電視劇反映並深化了我們群體精神中那被動消極、隨遇而安、樂天認命的那一面。那部電視比較努力、比較成功地用小溫情超越了大苦難,有效地用小人物之間彼此的理解、善良、體貼來塗抹我們生活中的悲傷,用老二、老三們的相濡以沫來撫慰我們心中的荒誕和絕望。

很奇怪的是,電影《沒事偷著樂》是同一部小說改的,可它好象並沒有那種犬儒主義的得意。電影中那棵長在張大民床中間的樹很強烈地表現出張大民生活的狀況。而且,電影中用的那麽多喜劇明星和他們的正劇式的表演來講一個十分悲傷的故事,這就讓我覺得有點怪怪的。這種藝術上的異質性構成了電影的一些張力,它引著我去思考某種張大民對待生活中苦難的態度,它使我比較容易想到他們生活中的一些很荒誕的東西。

電視劇《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裏也有點笑聲,但那是假笑。那種笑聲不象《我愛我家》和《閑人馬大姐》中的笑聲那樣對過去進行消解。我家裏(老郝家和《我愛我家》中)的笑聲、馬大姐的笑聲嘲弄的是頑強遺留在我們生活中的文化革命式極權思維。那種笑是揮著手微笑著跟忠心耿耿的街道居委會老大媽和過去的觀念說再見。《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用硬擠出來的笑和藝術上的表面生活化狀態把長在我們床中間的那棵樹遮蓋上了。

而我眼前的這條狗就沒有這種犬儒主義的自我欣賞和硬做的得意。它沒有像電視劇中的張大民那樣整天得意於自己的境遇,整天自個告訴自個:我耍貧嘴,故我快樂,我沒事的時候我就偷著樂,我苦,但我會作樂。

《卡拉是條狗》寫的是人。這人就是老二,網上有傳言說導演曾經差點把片名起成老二是條狗。我覺得這名字可以,有點準。看了這部電影,我覺得我也是老二。老大是誰,是老大哥。除了小人物,那些整天覺得自己活得很順溜,很成功,很花哨但很不是花瓶,很晃人眼睛的人物也可以經常琢磨一下自己是不是活得自覺,是不是認識了自己。是的,只要有了自覺意識,有了《卡拉是條狗》的導演這點琢磨的勁頭,有了咱們在看了這部影片以後的感動和沈思,我老郝和其他的老二、老三、老七老八就會開始老大起來。(收藏自愛思想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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