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文章把三年困難時期寫得一團漆黑,毫無樂趣,我認為是不對的。在那個特殊的時期裏,也還是有歡樂,當然所有的歡樂大概都與得到食物有關。那時候,我六、七、八歲,與村中的孩子們一起,四處遊蕩著覓食,活似一群小精靈。我們像傳說中的神農一樣,幾乎嘗遍了田野裏的百草百蟲,為豐富人類的食譜作出了貢獻。那時候的孩子都挺著一個大肚子,小腿細如柴棒,腦袋大得出奇。我當然也不例外。

我們的村子外是一片相當遼闊的草甸子,地勢低窪,水汪子很多,荒草沒膝。那裏既是我們的食庫,又是我們的樂園。春天時,我們在那裏挖草根剜野菜,邊挖邊吃,邊吃邊唱,部分像牛羊,部分像歌手。我們是那個年代的牛羊歌手。我們最喜歡唱的一支歌是我們自己創作的,曲調千變萬化,但歌詞總是那幾句:1960年,真是不平凡;吃著茅草餅,喝著地瓜蔓……歌中的茅草餅,就是把茅草的白色的甜根,洗凈,切成寸長的段,放到鏊子上烘幹,然後放到石磨裏磨成粉,再用水和成面狀,做成餅,放到鏊子上烘熟。茅草餅是高級食品,並不是天天人人都能吃上。

我歌唱過一千遍茅草餅,但到頭來只吃過一次茅草餅,還是三十年之後,在大宴上飽餐了雞鴨魚肉之後,作為一種富有地方風味的小點心吃到的。地瓜蔓就是紅薯的藤蔓,用石磨粉碎後熬成粥,再加點鹽。這粥在當時也是稀罕物,不是人人天天都能喝上。我們歌唱這兩種食物,正說明我們想吃又撈不到吃,就像一個青年男子愛慕一個姑娘但是得不到,只好千遍萬遍地歌唱那姑娘的名字。

我們只能大口吃著隨手揪來的野菜,嘴角上流著綠色的汁液。我們頭大身子小,活像那種還沒生出翅膀的山螞蚱。我什麽都忘了,也忘不了那種火紅色的、周身發亮的油螞蚱。這種螞蚱含油量忒高,放到鍋裏一炒滋啦滋啦響,顏色火紅,香氣撲鼻,撒上幾粒鹽,味道實在是好極了。螞蚱季節裏,大人和小孩子都提著葫蘆頭,到草地裏捉螞蚱。開始時,螞蚱傻乎乎的,很好捉,但很快就被捉精了。開始時大家都能滿葫蘆而歸,到後來連半葫蘆也捉不了了。只有我保持著天天滿葫蘆的輝煌紀錄。我有一個決竅:開始捉螞蚱前,先用草汁把手染綠。就是這麽簡單。油螞蚱被捉精了,人一伸手它就蹦。它們有兩條極其發達的後腿,還有雙層的翅膀,一蹦一飛,人難近它的身了。它們大概能嗅到人手上的氣味,用草汁一塗,就把人味給遮住了。我的訣竅連爺爺也不告訴,因為我奶奶搞的是按勞分配,誰捉到的螞蚱多,誰分到的吃食也就多。

吃罷螞蚱,很快就把夏天迎來了。夏天食物豐富,是我們的好時光。那三年雨水特大,一進六月,天就像漏了似的,大一陣小一陣,沒完沒了地淅瀝。莊稼全澇死了。窪地裏處處積水,成了一片汪洋。有水就有魚。各種各樣的魚好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品種很多,有一些魚連百歲的老人都沒看到過。我捕到過一條奇怪又妖冶的魚,它周身翠綠,翅羽鮮紅,能貼著水面滑翔。它的脊上生著一些好像羽毛的東西,肚皮上生著魚鱗。所以它究竟是一條魚還是一只鳥,至今我也說不清。前面之所以說它是條魚,不過是為了方便。這個奇異的生物也許是個新物種,也許是一個雜種,反正是夠怪的,如果能養活到現在,很可能成為寶貝,但在那個時代,只能殺了吃。可是它好看不好吃,又腥又臭,連貓都不聞。

其實最好吃的魚是最不好看的土泥鰍。這些年我在北京市場上看到的那些泥鰍,瘦得像鉛筆桿似的,那也叫泥鰍?我想起六十年代我家鄉的泥鰍,一根根,金黃色,像棒棰似的。

秋天是收獲的季節。茫茫大地魚蝦盡,又有螃蟹橫行來。俗話說“豆葉黃,秋風涼,蟹腳癢”。在秋風颯颯的夜晚,成群結隊的螃蟹沿河下行,爺爺說它們是到東海去產卵,我認為它們更像是要去參加什麽盛大的會議。螃蟹形態笨拙,但在水中運動起來,如風如影,神鬼莫測,要想擒它,決非易事。想捉螃蟹,最好夜裏。我曾跟隨本家六叔去捉過一次螃蟹,可謂新奇神秘,趣味無窮。

白天,六叔就看好了地形,悄悄地不出聲。傍晚,人散光了就用高粱桿在河溝裏紮上一道柵欄,留上一個口子,口子上支一個口袋網。前半夜人腳不靜,螃蟹們不動。耐心等候到後半夜,夜氣濃重,細雨蒙蒙,河面上長升著一團團霧,把身體縮在大蓑衣裏,說冷不是冷,說熱不是熱,聽著劈劈嗤嗤的神秘聲響,嗅著水的氣味草的氣味泥土的氣味,借著昏黃的馬燈光芒,看到它們來了。它們來了,時候到了,它們終於來了。它們沿著高粱桿紮成的障子哧哧溜溜往上爬,極個別的英雄能爬上去,絕大多數爬不上去,爬不上去的就只好從水流疾速的口子裏走,那它們就成了我和六叔的俘虜。

那一夜,我和六叔捉了一麻袋螃蟹。那時已是1963年,人民的生活正在好轉。我們把大部分螃蟹五分錢一只賣掉,換回十幾斤麩皮,奶奶非常高興,為了獎勵我們,她老人家把剩下的螃蟹用刀劈成兩半,沾上麩皮,在熱鍋裏滴上十幾滴油,煎給我們吃。滿殼的蟹黃和索索落落的麩皮,那味道和感覺無法用語言形容。

秋天,除了螃蟹之外,好吃的蟲兒也很多。螞蚱、豆蟲、蟈蟈、蟋蟀……深秋的蟋蟀顏色黑得發紅,膀大腰圓,肚子裏全是子兒,炒熟了吃,有一種獨特的香氣,無法類比。還有一種蟲兒,現在我才知道它的學名叫金龜子,是蠐螬的成蟲,像杏核般大,顏色黑亮,趨光,往燈上撲,俗名“瞎眼闖”。晚上,我們摸著黑去擼“瞎眼闖”,一晚上能擼一面口袋。此蟲炒熟後,滋味又與螞蚱和蟋蟀大大地不同。還有豆蟲,中秋節後下蟄。此蟲下蟄後,肚子裏全是白色的脂油,一粒屎也沒有,全是高蛋白。 

進入冬季就有點慘了。冬天草木雕零,冰凍三尺,地裏有蟲挖不出來,水裏有魚撈不上來,但人的智慧是無窮的,尤其是在吃的方面。我們很快便發現,上過水的窪地面上,有一層乾結的青苔,像揭餅樣一張張揭下來,放到水裏泡一泡,再放到鍋裏烘幹,酥如鍋巴,味若魚片。吃光了青苔,便剝樹皮。剝來樹皮,刀砍斧剁,再放到石頭上砸,然後放到缸裏泡,泡爛了就用棍子攪,一直攪成漿糊狀,撈出來,一勺一勺,攤在鏊子上,像攤煎餅一樣。從吃的角度來看榆樹皮是上品,柳樹皮次之,槐樹皮更次之。我們吃樹皮的過程跟蔡倫造紙的過程很相似,但我們不是蔡倫,我們造出來的也不是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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