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我站在山頂望去,一百多米下火柴盒大小的手推車穿梭在通往碼頭的車道上。風鉆的吼叫和采石工地犯人們的喊聲在懸崖陡壁間回蕩。模糊的、桔紅色的太陽剛剛躍出天際,在平靜的湖面上投下一片血色。晨霧在消退,清涼的露珠中彌漫著秋天的氣息。
身後,緊靠酷似一頭野性發作的公牛的巨石,是我的新組員們忙著往他們的車裏裝泥。他們的粗話加號子不時提醒我在基建中隊的那段舒服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返。真不知道還要過多少天才能重新適應這群面如土色的犯人們的喊叫,適應這裏的生活以及最令我擔心的這裏的定額。自從我春天離開采石中隊這段時間裏定額已經上調了百分之十。在基建中隊過了幾個月輕松日子,神經已經松弛慣了,現在回到這裏,且不說神經突然又繃得緊緊的,還要幹苦活完成指標,簡直不可思議。張指導員考慮到我需要時間來調整和適應,就把我暫時安置在老弱組。他告訴我如果我繼續留在基建中隊就肯定會受到嚴重的處罰。他指的是“ 毒草 ” , 四本被我用毛選的紅封面包起來的 “約翰.克裏斯多夫”。但是,如果我自己能選擇,我寧願接受處罰而繼續留在基建中隊,也不願意回到這裏來受罪。因此我禁不住問他是否還有可能回基建隊去。張指導員的回答很幹脆,“想也不要想。”不過他看出了我一臉絕望,加了一句:“年紀輕輕的,怕什麽苦。再說是你自己搞砸的,要怪只能怪你自己?”
他講得沒錯。我看了看他寬額頭上的皺紋,無話可說。我覺得要是中隊裏的幹部全像他這樣,這裏的日子其實也不會難過到哪裏去。
我懷念基建中隊的朋友們和在那裏度過的日子的程度就像我初入看守所的時候懷念我的同學們和自由一樣。但是我知道我沒有別的選擇。我必須再次適應采石場,要不然只有從這懸崖上跳下去。如果不是五年刑期已經過了一年半說不定我真的會一跳了之。
因此現在我和同組的犯人們在一起。我不必介紹自己,因為這裏有兩個和我在看守所裏關過同一個號子的朋友:從前的獸醫,在入監中隊曾經差一點鉆牛角尖,把自己給騸了的高顯根;還有一個就是從前昆山的地方劇團的編劇加導演,以他的機智和風趣贏得我們信賴的李明初。何征也很風趣。但是他們兩人的風格不一樣。何征偏向於說,而且只會慢條斯理地說;李明初不但能說會道,還能用動作模仿,也許和他的職業有關。
自從離開入監中隊,高顯根和李明初就一直在這裏沒動過,在組裏稱得上老改造。可是有他們和沒有他們對我來說毫無區別。現在當上組長的高顯根就像對待一個陌生人似的,十分冷淡地接受我的到來。李明初更不用說,因為他自己遇到了麻煩。正是從他那裏傳出了特赦的謠言。他在公開的場合見我就避,仿佛身後有人盯梢。唯一的能和他說上話的地方是廁所,這情形不禁使我想起了入監中隊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日日夜夜。他蹲在我的邊上,把嘴湊上來輕聲耳語說這次他恐怕得為了他犯下的錯付出慘重的代價,因為他的材料已經被報到省勞改局裏去了。
一天夜裏李明初做了一個不同尋常的夢:他發現自己以記者、隨從,或者其它什麽特殊的身份來到了中南海懷仁堂,親眼目睹偉大領袖與尼克松坐在沙發上交談的情境。他們交談的內容他沒有聽清楚,只知道他們談得很投機。最後,他看到偉大領袖在他貼身護理的攙扶下站起來,拿過警衛遞上來的大號毛筆就在一張政治犯特赦令上簽名。“既然你都來華訪問了,我們還關這麽多的政治犯幹什麽?”偉大領袖笑著,看著尼克松的大鼻子說,一邊伸出手。後者連忙站起身,握住偉大領袖的手。於是閃光燈亮個不停。李明初斜眼看到他身邊的一個女記者在她的速記本上寫道:“歷史性的一刻 — 政治犯大赦。” 一激動,就醒了過來發現自己仍然躺在靠墻的雙人鐵床的下鋪。可是心情難以平靜,無法繼續留在監房壓抑的空間。他決定上廁所去呆一會。在廁所裏他遇到了五組的陳壽根和畢福彥,兩個從無錫來的反革命犯,就把他剛才做的夢講給他們倆聽。這兩個人第二天把這件事告訴了中隊裏其他的政治犯,當時誰也沒有在意,也沒有料到這個夢會傳出去,而且越傳越廣,越說越神,最後再傳回來的版本出現了許多李明初夢裏沒有做到的人物和情節。譬如說基辛格博士首先提出了有關政治犯的話題,而偉大領袖回答他說剛剛大赦一批國民黨縣團級以上的罪犯,得緩一緩再考慮。這時尼克松插話,說遲早總要赦的,還不如早點赦了好。王海容和唐聞生想出來替偉大領袖作解釋被領袖一個手勢停住,然後叫她們倆人扶他起來。毛筆是準備好了,可是她們突然發現領袖的手抖得厲害,於是就改用鋼筆簽字。
這個經過加工,以神奇的速度傳遍了全省的勞改單位的謠言在政治犯中間引起強烈共鳴,有一階段甚至連幹部們都不知它的真假,因為裏面有真的,已經兌現的內容,如縣團級以上的特赦令等等, 直至上個月省勞改局發文件給各勞改隊對此事進行正式辟謠。
那天晚上,從省裏來的顧幹部,一個高個青年,出現在大監房裏。盡管這個省裏來的幹部長得眉清目秀,儀表堂堂,他一出現監房裏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每一個人都知道省裏派人到我們小小的中隊來決不是鬧著玩的。因此大監房死一般的肅靜。全中隊250個犯人席地而坐,眼睛直視著儀態舉止跟我們中隊的幹部們明顯不同的顧幹部,雖然從外表看,他們都穿著統一的灰色毛式春秋制服。我還注意到顧幹部不接受也不仿效地方幹部們輪流遞煙的習慣,他不把他的銀煙盒遞給他們。為了和攤在他前面的文件夾分開,他把他的銀煙盒放在桌子的右上角。剛開會的時候他看上去十分嚴肅,可是當他問站在他面前的李明初話的時候,語氣和態度跟對坐在他兩旁的地方幹部們的態度一樣彬彬有禮。
“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我們偉大的領袖在中南海懷仁堂接見美國總統尼克松……”李明初說。
“在夢到這個場景以前你有沒有什麽計劃或動機呢?”顧幹部問道,點燃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以一種均勻,卻又十分從容,和呼吸同步的速度把煙從鼻子裏整齊地排放出來。
“我沒有,”李明初說,看著顧幹部。後者又吸了一口煙,看著桌上的文件,點了點頭示意他接著往下說。
“記得那天晚上我去了報架亭,人民日報頭版有一張毛主席和尼克松握手的照片。當時還有一些人在場,我就加入了他們。話題是尼克松的大鼻子。我想這就是為什麽我會在夜裏做這樣奇怪的夢。”
李明初講著講著臉上的恐懼和焦慮就沒了蹤影。與此同時,前面幾排犯人的咳嗽聲,一下子像音樂會中間休息似的此起彼伏,使得整個監房的緊張氣氛輕松下來。毫無疑問,大家都為李明初有這樣的機會直接向省裏來的幹部解釋清楚而松口氣。
“你把這個夢第一個告訴了誰?”顧幹部問。
“我首先告訴了陳壽根和畢福彥,”李明初回答。
“發生在什麽時候,什麽地點?”
“在廁所裏,二月底的一個晚上。”
“這樣說來你真的就是謠言的制造者?”顧幹部問,從他的銀煙盒裏抽出第二根煙。可是他沒有把煙湊到嘴上點火,卻像思考問題似的用他長長的,指甲修得女性般的手指不停地捏它,然後又放在桌子上來回滾動。
“不是我,是我的夢,首長,”李明初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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