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七月九日的日本報紙,聽說有島武郎死了。我聽了不禁大驚,雖然緣由不同,正與我十余年前在神田路上買到一報號外,聽說幸德秋水等執行死刑時,同樣的驚駭,因為他們的死不只是令我們惋惜。

有島武郎(ArishimaTakeo)生於明治十一年(1877),今年四十六歲。他在二十六歲時畢業於劄幌農學校,往美國留學,歸國後任母校的英文講師八年,大正四年(1915)辭職,以後專致力於文學。他最初屬於白樺一派,其後獨立著作,所作匯刻為《有島武郎著作集》,已出十四集,又獨自刊行個人雜志曰《泉》。他曾經入基督教,又與幸德相識,受到社會主義思想,去年決心拋棄私有田產,分給佃產,自己空身一個人專以文筆自給,這都是過去的事情。六月八日外出旅行,以後便無消息,至七月七日,輕井澤管別莊的人才發現他同著一個女子縊死在空屋中,據報上說她是波多野夫人,名秋子,但的確的事還不知道。

有島君為什麼情死的呢?沒有人能知道。總之未必全是為了戀愛罷。秋田雨雀說是由於他近來的“虛無的心境”,某氏說是“圍繞著他的四周的生活上的疲勞與倦怠”,大約都有點關系。他留給他的母親和三個小孩的遺書裏說,“我歷來盡力的奮鬥了。我知道這口的行為是異常的行為,也未嘗不感到諸位的忿怒與悲哀。但是沒有法子,因為無論怎樣奮鬥,我終不能逃脫這個運命。我用了衷心的喜悅去接近這運命,請宥恕我的一切。”又致弟妹等信中雲,“我所能夠告訴你們的喜悅的事,便是這死並不絲毫受著外界的壓迫。我們極自由極歡喜的去迎這死。現在火車將到輕井澤的時候,我們還是笑著說著,請暫時離開了世俗的見地來評議我們。”我們想知道他們的死的緣由,但並不想去加以判斷:無論為了什麼緣由,既然以自己的生命酬了自己的感情或思想,一種嚴肅掩住了我們的口了。我們固然不應玩弄生,也正不應侮蔑死。

有島君的作品,我所最喜歡的是當初登在《白禪》上的一篇《與幼小者》。這篇和《阿未之死》經魯迅君譯出,編入《現代日本小說集》裏,但是這部稿子編好交予上海書店,已經十四個月,還未出版。此外只有我所譯的一篇《潮霧》,登在去年一月的《東方雜志》上,附錄有他的一節論文,今節錄於此,可以略見他對於創作的要求與態度。

“第一,我因為寂寞,所以創作……

第二,我因為欲愛,所以創作……

第三,我因為欲得愛,所以創作……

第四,我又因為欲鞭策自己的生活,所以創作。如何蠢笨而且缺乏向上性的我的生活呵!我厭倦了這個了J應該蛻棄的殼,在我已有幾個了,我的作品給我做了鞭策,嚴重的給我抽打那冥頑的殼。我願我的生活團了作品而得改造。”

有島君死了,這實在是可惜而且可念的事情。日本文壇邊的“海乙那”(Hyaena)將到他的墓上去夜叫罷,“熱風”又將吹來罷,這於故人卻都已沒有什麼關系。其實在人世的大沙漠上,什麼都會遇見,我們只望見遠遠近近幾個同行者,才略兔掉寂寞與虛空罷了。

一九二三年七月

(1923年7月作,選自《談龍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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