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句句真言,沒有經過一點剪裁與潤色的,所以不能算小說。

電車這一頭坐著兩個洋裝女子,大約是雜種人吧,不然就是葡萄牙人,像是洋行裏的女打字員。說話的這一個偏於胖,腰間束著三寸寬的黑漆皮帶,皮帶下面有圓圓的肚子,細眉毛,腫眼泡,因為臉龐上半部比較突出,上下截然分為兩部。她道:“……所以我就一個禮拜沒同他說話。他說‘哈羅’。我也說‘哈羅’”。她冷冷地擡了擡眉毛,連帶地把整個的上半截臉往上托了一托。“你知道,我的脾氣是倔強的。是我有理的時候,我總是倔強的。”
電車那一頭也有個女人說到“他”,可是她的他不是戀人而是兒子,因為這是個老板娘模樣的中年太太,梳個烏油油的髻,戴著時行的獨粒頭噴漆紅耳環。聽她說話的許是她的內侄。她說一句,他點一點頭,表示領會,她也點一點頭,表示語氣的加重。她道:“我要翻翻行頭,伊弗撥我翻。難我講我銅鈿弗撥伊用哉!格日子拉電車浪,我教伊買票,伊哪哼話?……‘儂撥我十塊洋鈿,我就搭儂買?’壞咈?……”這裏的“伊”,仿佛是個不成材的丈夫,但是再聽下去,原來是兒子。兒子終於做下了更荒唐的事,得罪了母親:“伊爸爸一定要伊跪下來,‘跪呀,跪呀!’伊定規弗肯:’我做啥要跪啊?’一個末講:‘定規要儂跪。跪呀!跪呀!’難後來,伊強弗過咧:‘好格,好格,我跪!’我說:‘我弗要伊跪。我弗要伊跪呀!’後來旁邊人講:價大格人,跪下來,阿要難為情,難末喊伊送杯茶,講一聲:‘姆媽勿要動氣。’一杯茶送得來,我倒‘叭!’笑出來哉!”
電車上的女人使我悲愴。女人……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遠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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