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尼克·亞當斯故事集《拳擊家》

 尼克一骨碌站起身。居然一點沒事。他擡頭望著路軌,目送末節貨車拐過彎,開得看不見燈光。路軌兩邊都是水,落葉松全浸在水中。

他摸摸膝蓋。褲子劃破了,皮膚也擦破了。兩手都擦傷了,指甲裏都嵌著沙子和煤碴。他走到路軌另一邊,沿著小草來到水邊洗洗手。他在涼水裏仔細洗著,把指甲裏的汙垢洗凈。他蹲了下來,洗洗膝蓋。

這個扳閘工真是混帳東西。他早晚總有一天要找到那家夥。叫那家夥再領教領教他的厲害。那家夥的辦法好妙啊。

“來啊,小子,”那家夥說道。“我給你看樣東西。”他上當了。這玩笑開得實在夠嗆。下回他們休想再這樣其他。

“來啊,小子,我給你看樣東西。”正說著訇的一下,他雙手雙膝就磕在路軌旁邊了。

尼克揉揉眼睛。腫起了一個大疙瘩。眼圈準保發青了,已經感到痛了。扳閘工那個混帳小子!

他用手指摸摸眼睛上的腫塊。哦,還好,只不過一只眼圈發青罷了。他總共就受這麽點傷。這代價還算便宜。他希望能看到自己的眼睛。可是水裏照不出來。天又黑,又是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的。他在褲子上擦擦手,站起身來,爬上路堤,走到鐵軌上來。

他順著路軌走去。道碴鋪得勻整,走道倒也方便,枕木間鋪滿黃沙和小石子,路面結實。平滑的路基象條穿越水窪地的堤道通向前。尼克一路向前走著。他得找個落腳點才好。

剛才貨車減速開往沃爾頓交叉站外面的調車場時,尼克就吊到了車上。天剛擦黑,尼克搭的這列貨車才開過卡爾卡斯卡。這會兒他一定快到曼斯洛納了。要在水窪地走三四英裏。他就繼續踩在枕木間的道碴上,順著路軌一直走去,水窪地在升起的薄霧裏朦朦朧朧。他眼睛又痛,肚子又餓,他不停走著,一直走了好幾英裏。路軌兩旁的水窪地還是一個樣。

前面有座橋。尼克過了橋,靴子踩在鐵橋上發出空洞的聲音。橋下流水在枕木的縫隙間顯得黑糊糊的。尼克踢著一枚松落的道釘,道釘就此滾到水裏去了。橋外是群山,聳立在路軌兩旁,黑咕隆咚的。在路軌那頭,尼克看見有堆火。

他順著路軌小心地向火堆走去。這堆火在路軌的一側,鐵道路堤下面。他只看到了火光。路軌穿過一條開鑿出來的山路,火光亮處出現一平空地,給樹林子遮住了。尼克小心順著路堤下來,走進樹林,穿過樹木向火堆走去。這是個山毛櫸林子,他穿過林間時,鞋底把掉在地上的堅果踩得嘎吱嘎吱響。火堆就在林邊,這會兒很明亮。有個人坐在火堆旁。尼克在樹後等著,眼睜睜瞧著。看上去只有一個人。他坐在那兒,雙手捧著腦袋,望著火。尼克一步跨了出來,走進火光。

坐著的那人盯著火。尼克走近他身旁,他還是一動不動。

“餵!”尼克說道。

那人擡眼看看。

“你哪兒弄來個黑眼圈?”他問道。

“一個扳閘工揍了我一拳。”

“從直達貨車上下來嗎?”

“不錯。”

“我瞧見那孬種來著。大約一個半小時以前他剛路過這兒。他在車平頂上走著,一邊甩著胳膊,一邊唱歌。”那人說。

“這個孬種!”

“他揍你準保感到很舒服,”那人正色道。

“我早晚要揍他一頓。”

“多咱等他經過,對他扔石頭就得了,”那人勸道。

“我要找他算帳。”

“你是條硬漢子吧?”

“不是,”尼克答道。

“你們這些小夥子全都是硬漢。”

“不硬不行啊,”尼克說道。

“我就是這麽說來著。”

那人瞧著尼克,笑了。在火光下尼克看到他的臉變了相。鼻子是塌下去的,眼睛成了兩條細縫,兩片嘴唇奇形怪狀。尼克沒有一下子把這些全看清,他只是看到這人的臉龐長得怪,又毀了形。就象個大花臉。在火光下神色同死屍一樣。

“你不喜歡我這副嘴臉嗎?”那人問道。

尼克不好意思了。

“哪兒的話,”他說。

“瞧!”那人脫了帽。

他只有一個耳朵,牢牢貼在腦袋半邊。另一個耳朵只剩下個耳根。

“看見過這樣的長相嗎?”

“沒見過,”尼克說道。他看了有點惡心。

“我受得了。難道你以為我受不了,小夥子?”那人說道。

“沒的事!”

“他們的拳頭落在我身上都開了花,可誰也傷不了我,”那小個兒說道。

他瞧著尼克。”坐下,”他說道。“想要吃嗎?”

“別麻煩了,”尼克說道。“我要上城裏去。”

“聽著!叫我阿德好了,”那人說道。

“好!”

“聽著。我這人不大對勁,”那小個兒說道。

“怎麽啦?”

“我是瘋子。”

他戴上帽。尼克忍不住想笑出聲來。

“你很正常嘛?”他說道。

“不,我不好。我是瘋子。呃,你發過瘋嗎?”

“沒。你怎會發瘋的?”尼克說道。

“我不知道,”阿德說。“你一旦得了瘋病自己是不知道的。你認識我嗎?”

“不認識。”

“我就是阿德·弗朗西斯。”

“不騙人?”

“你不信?”

“信。”

尼克知道這管保錯不了。

“你知道我怎麽打敗他們的嗎?”

“不知道,”尼克說道。

“我心臟跳得慢。一分鐘只跳四十下。按按脈。”

尼克拿不定主意。

“來啊,”那小個兒抓住了他的手。”抓住我手腕子。手指按在脈上。”

這小個兒的手腕很粗,骨頭上的肌肉鼓鼓的。尼克指尖下感到他脈搏跳動很慢。

“有表嗎?”

“沒。”

“我也沒。沒個表真不方便,”阿德說道。

尼克放下他的手腕子。

“聽著。再按一下脈。你數脈搏,我數到六十,”阿德·弗朗西斯說道。

尼克指尖摸到緩慢有力的搏動就開始數了。他聽到這小個兒大聲慢慢數著,一,二,三,四,五……

“六十,”阿德數完了。”正好一分鐘。你聽出是幾下?”

“四十下,”尼克說道。

“一點不錯,就是跳不快,”阿德高高興興說。

有個人順著鐵道路堤下來,穿過空地走到火堆邊。

“餵,柏格斯!”阿德說道。

“餵!”柏格斯應道。這是個黑人的聲音。瞧他走路的樣子尼克就知道他是個黑人。他正彎著腰在烤火,背對他們站著。他不由直起身子。

“這是我老朋友柏格斯,他也瘋了,”阿德說道。

“幸會,幸會。你打哪兒來?”柏格斯說道。

“芝加哥,”尼克說道。

“那城市好哇。我還沒請教你大名吶,”那黑人說。

“亞當斯。尼克·亞當斯。”

“他說他從沒發過瘋,柏格斯,”阿德說道。

“他運氣好,”黑人說。他在火堆旁打開一包東西。

“柏格斯,咱們多咱才吃飯?”那個職業拳擊家問道。

“馬上就吃。”

“尼克,你餓嗎?”

“餓壞了。”

“聽到嗎,柏格斯?”

“你們說的話我大半都聽到。”

“我問你的不是這話。”

“噯。我聽到這位先生說的話了。”

他正往一個平底鍋裏擱著火腿片。鍋燙了,油嗞嗞直響,柏格斯彎下黑人天生的兩條長腿,蹲在火邊,翻弄火腿,在鍋裏打了幾個雞蛋,不時翻著面,讓蛋浸著熱油,免得煎糊了。

“亞當斯先生,請你把那袋子裏的面包切幾片下來吧,”柏格斯從火邊回過頭來說道。

“好咧!”

尼克把手伸進袋子裏,掏出一只面包。他切了六片。阿德眼巴巴看著他,探過身去。

“尼克,把你的刀子給我,”他說道。

“別,別給。亞當斯先生,攥住刀子,”黑人說道。

那個職業拳擊家坐著不動了。

“亞當斯先生,請你把面包給我,行嗎?”柏格斯要求道。尼克就把面包遞給他。

“你喜歡面包蘸火腿油嗎?”黑人問道。

“那還用說!”

“咱們還是等會兒再說吧。最好等到快吃完了。給!”

黑人撿起一片火腿,擱在一片面包上,上面再蓋個煎蛋。

“請你把三明治夾好,給弗朗西斯先生吧。”

阿德接過三明治,張口就吃。

“留神別讓雞蛋淌下,”黑人警告了一聲。”這個給你,亞當斯先生。剩下的歸我。”

尼克咬了一口三明治。黑人挨著阿德坐在他對面。熱呼呼的火腿煎蛋味道真美。

“亞當斯先生真餓了,”黑人說道。那小個兒不吱聲,尼克對他慕名已久,知道他是過去的拳擊冠軍。打從黑人說起刀子的事他還沒開過口呢。

“我給你來一片蘸熱火腿油的面包好嗎?”柏格斯說道。

“多謝,多謝。”

那小個兒白人瞧著尼克。

“阿道夫·弗朗西斯先生,你也來點嗎?”柏格斯從平底鍋取出面包給他道。

阿德不答他的碴,兀自瞧著尼克。

“弗朗西斯先生?”黑人柔聲說。

阿德不答他的碴,兀自瞧著尼克。

“我跟你說話來著,弗朗西斯先生,”黑人柔聲說。

阿德一個勁地瞧著尼克。他拉下了帽檐,罩住了眼睛。尼克感到緊張不安。

“你怎麽膽敢這樣?”他從壓低的帽檐下厲聲喝問尼克道。

“你把自己當成什麽人來著?你這個神氣活現的雜種。人家沒請你,你自己找上門來了,還吃了人家的東西,人家問你借刀子,你倒神氣啦。”

他狠狠瞪著尼克,臉色煞白,眼睛給帽檐罩得差點看不出來。

“你倒真是個怪人。到底是誰請你上這兒來多管閑事的?”

“沒人。”

“你說得對極了,沒人請你來。也沒人請你呆在這兒。你上這兒來,當著我面神氣活現的,抽我的雪茄,喝我的酒,說話神氣活現。你當我們能容忍你到什麽地步?”

尼克一聲不吭。阿德站起身來。

“老實跟你說,你這個膽小的芝加哥雜種。小心你的腦袋就要開花啦。你聽明白了?”

尼克退後一步。小個兒慢慢向他步步緊逼,拖著腳步走向前去,左腳邁出一步,右腳就緊跟上去。

“揍我啊。試試看,敢揍嗎?”他晃著腦袋。

“我不想揍你。”

“你休想就這樣脫身。回頭就叫你挨頓打,明白嗎?來啊,先對我打一拳。”

“別胡鬧了!”尼克說道。

“行啊,你這個雜種。”

小個兒兩眼望著尼克的腳。剛才他離開火堆的時候,黑人就一直跟著他,這會兒趁他低頭望著,黑人穩住身子,照著他後腦勺啪的一下。他撲倒在地,柏格斯趕緊把裹著布的棍子扔在草地上。小個兒躺著,臉埋在草堆裏。黑人抱其他,把他抱到火邊。他耷拉著腦袋,臉色怕人,眼睛睜著。柏格斯輕輕把他放下。

“亞當斯先生,請你把桶裏的水給我弄來。恐怕我下手重了點兒,”他說道。

黑人用手往他臉上撲水,又輕輕拉他耳朵。他眼睛才閉上。

柏格斯站起身來。

“他沒事了。用不著操心。真對不起,亞當斯先生,”他說道。

“沒關系。”尼克低頭望著小個兒。他看見草地上的棍子,順手撿了起來。棍子有個柔韌的把兒,抓在手上倒是得心應手。這是拿舊的黑皮革做的,重的一頭裹著手絹。

“這是鯨骨把兒。如今沒人再做這玩意兒了,”黑人笑道。“我不知道你自衛的能耐怎麽樣,不管怎麽著,我不希望你把他打傷,或是打中他要害,也不希望他打傷你。”

黑人又笑了。

“你自己倒把他打傷了。”

“我知道怎麽辦。他一點都記不得的。每當他這樣發作,我總是只好給他來一下,叫他換換腦筋。”

尼克兀自低頭望著躺在地上的那小個兒,在火光中只見他閉著眼。柏格斯往火裏添了些柴禾。

“亞當斯先生,你不必再為他操心啦。他這模樣我以前見得多了。”

“他怎會發瘋的?”尼克問道。

“噢,原因可多著吶,”黑人在火邊答道。“亞當斯先生,來杯咖啡怎麽樣?”

他遞給尼克一杯咖啡,又把剛才給那個昏迷不醒的人鋪在腦袋下的衣服捋捋平。

“一則,他挨打的次數太多啦。不過挨打只是使他變得頭腦有些簡單罷了,”黑人呷著咖啡道。“再則,當時他妹妹是他經紀人,人家在報紙上老是登載什麽哥哥啊,妹妹啊這一套,還有她多愛她哥哥,他多愛他妹妹啊什麽的,後來他們就在紐約結了婚,這下子就惹出不少麻煩來了。”

“這事我倒記得。”

“可不。其實他們哪裏是什麽兄妹啊,根本沒影的事,可是就有不少人橫豎都看不順眼,他們紛紛嘀嘀咕咕的,有一天,她就此出走,一去不回了。”

他喝了咖啡,用淡紅色的掌心抹抹嘴。

“他就這樣發瘋了。亞當斯先生,你要不要再來點咖啡?”

“不了,謝謝。”

“我見過她幾回,”黑人接著說道。“她是個很好看的女人。看上去簡直跟他象雙胞胎。要不是他的臉給揍扁了,他也不難看。”

他不說了。看來故事講完了。

“你在哪兒認識他的?”尼克問道。

“我在牢裏認識他的。打她出走以後,他老是揍人,人家就把他關進牢裏。我因為砍傷一個人也坐了牢,”黑人說道。

他笑了笑,低聲說下去:

“我一見他就喜歡上了,我出了牢,就去看望他。他偏要拿我當瘋子,我不在乎。我願意陪著他,我喜歡見見世面,我再也用不著去偷了。我希望過個體面人的生活。”

“那你們都幹些什麽來著?”尼克問道。

“噢,什麽也不幹。就是到處流浪。他可有錢吶。”

“他準保掙了不少錢吧。”

“可不。不過,他的錢全花光了。要不就是全給人奪走了。她給他寄錢呢。”

他撥旺火堆。

“她這個女人真是好極了。”他說。“看上去簡直跟他象雙胞胎。”

黑人對這個躺著直喘大片的小個兒細細看著。他一頭金發披散在腦門上。那張被打得變相的臉看上去象孩子那樣恬靜。

“亞當斯先生,我隨時都可以馬上叫醒他。不在意的話請你還是趁早走吧。倒不是我不想好好招待你,實在是怕他見到你又驚動了。我又不願意敲他腦袋,可是碰到他犯病,也只好這麽辦。我只有盡量別讓他見人。亞當斯先生,你不介意吧?得了,別謝我,亞當斯先生。我早就該叫你對他留神了,不過他看上去還喜歡你,我心想這下可太怕了呢。你沿著路軌走兩英裏就看到城了。人家都管它叫曼斯洛納。再見吧。我真想留你過夜,可是實在辦不到。你要不要帶著點火腿面包?不要?你最好帶一份三明治吧。”黑人這一番話說得彬彬有禮,聲音低沈、柔和。

“好。那麽再見吧,亞當斯先生。再見,一路順風!”

尼克離開火堆走了,穿過空地走到鐵道路軌上去。一走出火堆範圍,他就豎起耳朵聽著。只聽得黑人低沈柔和的嗓門在說話,就是聽不出說些什麽。後來又聽得小個兒說:“柏格斯,我腦袋好痛啊。”

“弗朗西斯先生,回頭就會好的。你只消喝上這麽一杯熱咖啡就好了,”黑人的聲音在勸慰道。

尼克爬上路堤,走上路軌。沒想到手裏還拿著一份三明治,就放進了口袋。趁著路軌沒拐進山間,他站在逐漸高起的斜坡上回頭望著,還看得見空地上那片火光。

陳良廷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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