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一個夏天的傍晚,小說家卡洛斯·雷伊萊斯的兒子卡洛斯在安德羅格對我講了下面的故事。長期積怨的歷史及其悲慘的結局如今在我記憶裏已和藍案樹的藥香和鳥叫混在一起。

 

我們和往常一樣,談論的是阿根廷和烏拉圭的混亂的歷史。卡洛斯說我肯定聽人提到胡安·帕特裏西奧·諾蘭其人,他以勇敢、愛開玩笑、調皮搗亂出名。我撒謊說知道這個人。諾蘭是1890年前後去世的,但人們仍常像想念朋友似的想起他。也有說他壞話的人,這種人總不缺少。卡洛斯把他許多胡鬧行為中的一件講給我聽。事情發生在泉城戰役前不久;主角是塞羅拉爾戈的兩個高喬人,曼努埃爾·卡多索和卡曼·西爾韋拉。

 

他們之間的仇恨是怎麼形成的,原因何在?那兩個人除了臨終前的決鬥之外沒有驚人的事跡,一個世紀以後怎麼能勾起他們隱秘的故事?雷伊萊斯父親家的一個工頭,名叫拉德雷查,"長著老虎般的胡子",從老輩人嘴裏聽到一些細節,我現在照搬過來,對它們的真實性信心不是很大,因為遺忘和記憶都富有創造性。

 

曼努埃爾·卡多索和卡曼·西爾韋拉的牧場是毗連的。正如別的激情一樣,仇恨的根源總是曖昧不清的,不過據說起因是爭奪幾頭沒有烙印的牲口或者是一次賽馬,西爾韋拉氣力比較大,把卡多索的馬擠出了賽馬場。幾個月後,兩人在當地的商店裏一對一地賭紙牌,摸十五點;西爾韋拉每盤開始時都祝對手好運,但最後把對手身邊的錢統統贏了過來,一枚銅幣都沒給他留下。他一面把錢裝進腰包,一面感謝卡多索給他上了一課。我認為他們那時候幾乎幹了起來。爭吵十分激烈;在場的人很多,把他們拆開了。當時的風氣粗獷,人們動輒拔刀相見;曼努埃爾·卡多索和卡曼·西爾韋拉的故事獨特之處在於他們無論在傍晚或清晨不止一次地會動刀子,而直到最後才真幹。也許他們簡單貧乏的生活中除了仇恨之外沒有別的財富,因此他們一直蓄而不泄。兩人相互成了對方的奴隸而不自知。

 

我不知道我敘述的這些事究竟是果還是因。卡多索為了找些事做,並不真心實意地愛上了一個鄰居的姑娘塞爾維利安娜;西爾韋拉一聽說這事,就按自己的方式迫求那姑娘,把她弄上手,帶到牧場。過了幾個月,覺得那個女的煩人,又把她趕走。女人一氣之下去投奔卡多索;卡多索同她睡了一夜,第二天中午把她打發走了。他不願要對手的殘羹剩飯。

 

在塞爾維利安娜事件前後,那些年裏又出了牧羊犬的事。西爾韋拉特別寵愛那條狗,給它起名"三十三"。後來狗失蹤了,在一條溝裏發現了它的屍體。西爾韋拉一直懷疑有人投了毒。

 

1870年冬季,阿帕裏西奧革命爆發時,他們兩人正好在上次賭牌的那家酒店。一個巴西混血兒率領了一小隊騎馬來的起義者向酒店裏的人動員,說是祖國需要他們,政府派的壓迫再也不能忍受,向在場的人分發白黨標誌,大家並沒有聽懂這番話的意思,但都跟著走了,甚至沒有向家人告別。曼努埃爾·卡多索和卡曼·西爾韋拉接受了命運的安排;當兵的生活並不比高喬人的生活艱苦。幕天席地枕著馬鞍睡覺對他們並不是新鮮事;他們習慣於宰牲口,殺人當然也不困難。他們想像力不多,從而不受恐懼和憐憫的支配,雖然沖鋒陷陣之前有時也感到恐懼。騎兵投入戰鬥時總能聽到馬鐙和兵器的震動聲。人們只要開始時不負傷就自以為自己刀槍不入了。他們認為領餉是天經地義的事。祖國的概念對他們比較陌生;盡管帽子上帶著標誌,他們為哪一方打仗都一樣。他們學會了使用長矛。在前進和後撤的行軍過程中,他們終於覺得雖然是夥伴,仍舊可以繼續相互為敵。他們並肩戰鬥,但據我們所知,從不交談。

 

1871年秋季形勢不利,他們的氣數已盡。

 

戰鬥前後不到一小時,是在一個不知名的地點進行的。地名都是歷史學家們事後加上的。戰鬥前夕,卡多索躡手躡腳走進指揮官的帳篷,低聲請求說,如果明天打勝仗,留個紅黨俘虜給他,因為他迄今沒有砍過人頭,想試試究竟是怎麼回事。指揮官答應了他,說是只要他表現勇敢,就讓他滿足這一心願。

 

白黨人數較多,但對方武器精良,占據山同有利地形把他們殺得死傷狼藉。他們兩次沖鋒都沒能沖上山頂,指揮官受了重傷,認輸投降。對方應他的要求,就地殺死了他,免得他受罪。

 

白黨士兵放下了武器。指揮紅黨軍隊的胡安·帕特裏西奧·諾蘭十分繁瑣地布置了慣常的俘虜處決。他是塞羅拉爾戈人,對於西爾韋拉和卡多索之間的宿怨早有所聞。他把兩人找來,對他們說:

 

"我知道你們兩人勢不兩立,早就想拼個你死我活。我有個好消息告訴你們;太陽下山之前,你們就能表明誰是好漢。我讓你們每人脖子上先挨一刀,然後你們賽跑。上帝知道誰獲勝。"

 

把他們押來的士兵又把他們帶了下去。

 

消息很快就傳遍整個宿營地。諾蘭事先決定賽跑是下午活動的壓軸戲,但是俘虜們推出一個代表對他說他們也想觀看,並且在兩人之中一人身上下賭註。諾蘭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同意俘虜們的請求;於是大家紛紛打賭,賭註有現錢、馬具、刀劍和馬匹,本來這些東西應該及時交給遺孀和親戚的。天氣熱得出奇;為了保證大家午睡,活動推到四點鐘開始(他們花了好大勁才叫醒西爾韋拉)。諾蘭按照當地白人的風俗,又讓大家等了一小時。他和別的軍官們談論勝利;馬弁端了茶壺進進出出。

 

泥土路兩邊帳篷前面是一排排的俘虜,坐在地上,雙手反綁,免得他們鬧事。不時有人罵娘,一個俘虜開始念祈禱文時,幾乎所有的人都顯得吃驚。當然,他們抽不了煙。現在他們不關心賽跑了,不過大家還是觀看。

 

"他們也要吹我的燈,"一個俘虜含著妒意說。

 

"不錯,不過是成堆幹的,"旁邊一個說。

 

"跟你一樣,"對方頂了他一句。

 

一個軍士長用馬刀在泥土路上畫一道橫線。西爾韋拉和卡多索給松了綁,以免影響他們奔跑。兩人相距四公尺左右。他們在起跑線後面站好;有幾個軍官請求他們別對不起人,因為對他們的希望很大,押在他們身上的賭註可觀。

 

西爾韋拉由混血兒諾蘭處置,諾蘭的祖輩無疑是上尉家族的奴隸,因此沿用了諾蘭這個姓;卡多索由一個正規的劊子手處置,那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科連特斯人,為了讓受刑人安心,他總是拍拍受刑人的肩膀說:"別害怕,朋友;娘兒們生孩子比這更遭罪。"

 

兩人身子朝前傾,急於起跑,誰都不看對手。

 

諾蘭上尉發出訊號。

 

混血兒諾蘭為自己擔任的角色驕傲,一激動手下失掉了準頭,砍了一條從一側耳朵連到另一側耳朵的大口子;科連特斯人幹得於凈利落,只開了一個窄窄的口子。鮮血從口子裏汩汩冒出來;兩個人朝前跑了幾步,俯面趴在地上。卡多索摔倒時伸出胳臂。他贏了,不過自己也許根本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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