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是懷人的季候。深宵裡,床頭上叫著蟋蟀,涼風吹一縷明光穿過紙窗來。 在我沒法合緊雙眼的當兒,一個意態龍鐘的老人的影像便朦朧在我眼前了。

可以說,我的心無論什麼時候都給老哥哥牽著的,在青島住過了五年,可是 除了友情沒有什麼使我在回憶裡悵惘,有那便是老哥哥了。青島離家很近,起早 也不過天把的路程呢。記得在中山路左角一家破舊的低級的交易場中常常可以得 到老哥哥的消息。前來的鄉人多半是販賣雞子回頭帶一點洋貨,老哥哥的孫子, 也每年無定時的來跑幾趟,他來我總能夠知道,臨走,我提一個小包親自跑到嘈 雜的交易所裡從人叢中從忙亂中喚他出來交到他的手裡。

「這是帶給老哥哥的一點禮物。」

「這還使得呢!」口在推讓著小包卻早已接過去了。我知道這點禮物不比鴻 毛有份量,然而一想老哥哥用殘破的牙齒咀嚼著餅乾時的微笑,自己的心又是酸 又是甜的。

  老哥哥離開我家,算來已經足足十年了。在這個長的期間裡,我是一隻亂飛 的鳥,也偶爾的投奔一下故鄉的園林。照例,在未到家以前,心先來一陣怕,怕 人家說我變了,更怕有些人我已不認識有些人已見不到了。到了家一定還沒坐好, 就開始問短問長了。心急急想探一下老哥哥的存亡,可是話頭卻有些不敢往外吐, 早晚用話頭的偏鋒敲出了老哥哥健在的消息心這才放下了。

  前年舊年是在家裡過的。正月的日子是無底幽閒,便把老哥哥約到我家來了。 見了面我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他,他卻大聲喊著說:「你瘦了!小時候那樣的又胖 又白!」從他剛勁的聲音裡我聽出了他的康健了。

  「老哥哥,你拖在背上的小辮也禿尖了。」他沒有聽見,便在我的扶持下爬 到我的炕頭上了。

  我們開始了短短長長的談話,話頭隨意亂擺是沒有一定的方向的。他的耳朵 重聽,說話的聲音很高,好似他覺得別人的聽覺也和他一樣似的。用手勢,用高 腔,不容易把一句話遞進他的耳朵裡去,他說,他常常掛念著我,他的身子雖然 在家裡,可是心還在我的家呢。

  語絲還纏在嘴角上,可是他已經虎虎的打起鼾聲來了,我心裡悲傷的說「老 哥哥老了!」

  呼吸像拉風箱,一霎又咳嗽醒了,楞掙起來吐一口黃痰。他自己彷彿有點不 好意思,要我扶他趨搭的到耳房裡去,在那兒也許他覺得舒心一點,五十個年頭 身下的土炕會印上個血的影子吧?於今用了一把殘骨他又重溫別過十年的舊夢去 了。

  傍晚了。來留他住一宿,他一面搖頭一面高聲說:「老了,夜裡還得人服侍! 日後再見吧!」我用眼淚留他,他像沒有看見,起來緊了緊腰踉蹌著向外面移步 了。我扶著他,走下了西坡,老哥哥的村莊已在炊煙中顯出影子來了。

  我回步的時候晚霞正灼在西天,回頭望望老哥哥,已經有些模糊了,在冷風 裡只一個黑影在閃。

  「日後再見吧!」我一邊走著一邊味著老哥哥這句話。但是一個熟透了的果 子誰料定它剎那會落呢?

  回到家來更唸唸著老哥哥了。老哥哥真是老哥哥,他來到我家時曾祖父還不 過十幾歲呢。祖父是在他背上長大,父親是在他背上長大的,我呢,還是。他是 曾祖父的老哥哥,他是祖父和父親的老哥哥,他是我的老哥哥。

  聽老人們講。他到我家來那不過才二十歲呢。身子銅幫鐵底的,一個人可以 單拱八百斤重的小車,可是在我記事的時候他已是六十多歲的暮氣人了。那時他 的活是趕集,喂牲口,農忙了擔著飯往坡裡送。曬場的時節有時拿一張木叉翻一 翻。揚場,他也拾起張掀來揚它幾下,別人一面揚一面稱讚他說:「好手藝,揚 出個花來,果真老將出馬一個趕倆。」

  從我記事以來,祖父沒曾叫過他一聲老哥哥,都是直呼他老李。曾祖父也是 一樣。

  曾祖父的脾氣很暴,好罵人「王八蛋」。他老人家一生起氣來,老哥哥就變 成「王八蛋」了。

  祖父雖然不大罵人,然而那張不大說話的臉子一望見就得叫人害怕。老哥哥 趕集少買了一樣東西,或是祖父說話他耳聾聽不見,那一張冷臉,半天一句的冷 話他便伸著頭吃上了。我在—邊替老哥哥心跳,替老哥哥不平。心裡想:「祖父 不也是老哥哥手下長大了的嗎?」

  老哥哥對我沒有那麼好的。我都是牽著他的小辮玩。他說故事給我聽。他說 他才到我家來,我家正是旺時;六曾祖父做大京官,門前那迎風要倒的兩對旗桿 是他親手加入豎起來的,那時候人口也多,真是熱鬧。語氣間流露著「繁華歇」 的感歎。我小時候最是迷賭,到了輸得老鼠洞裡也挖不出一個銅錢來的困窘時, 我便想到老哥哥的那個小破錢袋來了。錢袋放在他枕頭底下,順手就可以偷到的, 早晚他用錢時去摸錢袋,才發現裡面已經空空了。他知道這個地道的賊,他一點 也不生氣。我後來向他自首時是這樣說的:「老哥哥,這時我還小呢,等我大了 做了官,一定給你銀子養老。」

  他聽了當真的高興。然而這話曾祖父小時曾說過,祖父小時也曾說過了!

  在黃昏,在雨夜,在月明的樹下,他的老話便開始了。我側著耳朵聽他說長 毛作反,聽他說天下掉下彗星來。然而給我印象最深的要數這一次了。那年我八 歲,母親躺在床上,臉上蒙一張白紙,我放聲哭了,老哥哥對我說母親有病,他 到呂標去取藥吃上就好了。後來給母親上墳也老是他擔著菜盒我跟在後頭,一路 上他不住的說母親是叫父親氣死的。「當年大相公,剪了發當革命黨,還在外面 和別的女人好,你小時穿一件時樣的衣裳,姑們問一聲『又是外邊那個娘做來的 』,這話叫你娘聽見,你想心裡是什麼味?而後,皇帝又一勁的殺革命黨,你爺 戴上假髮到處亡命。這兩樁事便把你娘致死了。」

  老哥哥一天一天的沒用了。日夜蜷縮在他那一角炕頭上,像吐盡了絲的蠶一 樣,疲憊抓住了他的心。背屈得像張弓。小辮越顯得細了。他的身子簡直成了個 季候表,一到秋風起來便咯咯的咳嗽起來。

  「老李老了!老李老了!」

  大家都一齊這麼說。年老的人最不易叫人喜歡。於是老哥哥的壞話塞滿了祖 父的耳朵。大家都討厭他。討厭他耳聾,討厭他咯咯鬧得人睡不好覺,討厭他冬 天把炕燒得太熱,他一身都是討厭骨頭,好似從來就沒有過不討厭的時候!祖父 最會打算,日子太累,廢物是得剷除的,於是尋了一點小事便把五十年來的跑裡 跑外的老哥哥趕走了。我當時的心比老哥哥的還不好過,真想給老哥哥講講情, 可是望一下祖父的臉,心又冷了。

  老哥哥臨走淚零零的,口裡半詛咒半咕嚕著說:「不行了,老了。」每年十 二弔錢的工價算清了帳,肩一個小包(五十年來勞力的代價)走出了我的大門。 我牽著他的衣角,不放鬆的跟在後面。

  老哥哥兒花女花是沒有一點的。他要去找的是一個嗣子。說家是對自己的一 個可憐的安慰罷了。但是,不是自己養的兒子,又沒有許多東西帶去,人家能好 好養他的老嗎?我在替他擔心著呢!

  十年過去了,可喜老哥哥還在人間。暑假在家住了一天,沒能夠見到他。但 從三機匠口裡聽到了老哥哥的消息,他說在西河樹行子裡碰到老哥哥在背著手看 夕照,見了他還親親熱熱的問這問那,他還說老哥哥一心掛念我莊裡的人,還待 要鼓鼓勁來耍一趟,因為不過二里地的遠近,老哥哥自己說腳力還能來得及呢。

  又是秋天了。秋風最能吹倒老年人!我已經能賺銀子了,老哥哥可還能等得 及接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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