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第一章·誰是我
我暫時還不能告訴你,在這篇小說裏我所充當的角色,以及我是誰。
十五年前在我還是個年輕女子的時候。曾被人視為不可救藥的冥想癥患者。那時候,我勢單力薄,不能被人接受和理解。在實際生活中,我像一只迷途的羔羊,膽怯而沈默。記得,我常常關上房門,並且插上門閂,我很怕別人忽然闖進來,看到我呆呆的胡思亂想的模樣。我不能夠像許多人那樣,輕松自如地面對一個自己之外的什麽人。任何別人都會使我產生壓力和緊迫。有時候,我表面裝作輕松,但我心裏早已倦累不堪。所以我總是躲開人群,不與別人相處,害怕總是處不好。
我知道問題出在我自己身上。
那時候,我總是喜歡側身斜躺在軟床上,一線隆冬或者盛夏的麥黃色陽光鬼鬼祟祟地從窗幔縫隙溜進來,抹在我充滿預感的臉頰上和大大張開卻不動聲色的眼孔裏。我不喜歡被任何一種強烈的光線照耀的感覺,它使我內心慌亂,覺得自己正畢露於世,或者正被什麽東西所窺視,所剝奪,仿佛那一種照耀會穿過無孔不入的皮膚侵略到身體裏羸弱的天性中來。
據我所出生的白羊座和春天的第一星座說,此時出生的人,她的信念堅定得像西班牙修女聖泰雷絲·阿維拉。在我身上,這些懦弱恐懼又堅韌剛毅的互為矛盾的品質,和諧地融為一體,流淌在我的血液中。正像我的思想,在龐大的精神領域裏深邃成熟,而在粗淺的現實面前往往卻天真幼稚,它們分裂又融洽地混合為一體。那時候,我每天總是長時間地沈溺在預感當中,沈思默想的習性占據了我很大一部分日常生活。比如,我常常想,為什麽身邊的人可以理解愛倫·坡、博爾赫斯、裏爾克以及卡夫卡。我想,大概是因為這幾個人並不生活在我們的實際生活裏。假如他們生活在我們身邊,肯定也同樣會遭到一些人們的排斥。這就是人類的局限之一。所以,“遠離”實在是個好辦法。冥冥之中,我預感到不遠的一次什麽事故中,我會忽然離開我生活已久的城市,到一個安全的不為人所知的小地方隱居寄生,不必再為自己與外部的關系問題而苦惱。後來,不出一年時間,這預感果然靈驗。大概是心向往之的緣故吧。
也許正是這個特點,我的奇思異想、怪夢幻象才源源不斷地湧瀉到筆端。我習慣於枕靠在床榻之上寫字,床頭枕下零散地攤著幾頁白紙和一枝鉛筆。有時候,夜半夢中驚醒,或清晨半眠不清之時,便從枕下摸出鉛筆,把腦中的胡思亂想塗抹到紙頁上。無論紙頁上那些斷篇殘簡是筆記,是永無投遞之日的信函,還是自言自語般的敘述與分析,無疑都是我的內部與外部世界發生沖突的產物。
我的這一種自我分析和預感的強烈愛好,是與著書立說全然無關的。正像歐洲有一位秉性憂郁而沈思的名叫亞瑟·叔本華的人,他每晚都把上了子彈的手槍放在枕下,陷入他個人的龐大的悲觀主義體系之中。這樣一位總是叫喊“假如我是一個國王,那麽我的第一個命令是——‘請別打擾我’的人,他枕下的手槍絕不是用來擾亂治安的。那是他心理平衡的一種方式。而我,不停地在紙頁上塗塗抹抹的習慣,也是一種心理平衡的手段,它構成了我的生活方式。
回首望去,許多年前我從子虛烏有中產生的預感,在今天都得到了應驗。
比如,十五年前,我根據自己的預感,寫了一篇富於神秘主義色彩的貌似於偵探小說的小說。我所以說它“貌似”,是因為我那篇小說的推理方式和邏輯完全悖離了偵探小說的寫作規則。十五年之後,一個深患幽閉癥的叫做陳染的年輕女子才寫出了第二篇這樣的“偵探小說”。
那時候,我喜歡在精神領域對一切事事物物原有的規則和秩序,進行破壞性的支離分解和重新組合,我的語言也極其模糊不清,言說不可言說的一些什麽。
這個貌似於偵探小說的小說,是寫一個叫做郎內的人的故事。小說用第一人稱寫,所以“我”肯定與郎內有這樣那樣的聯系或瓜葛。結果,這個小說寫完的第二年夏天,果真有一個叫做郎內的男人走進了我的生活,我們在我那篇小說裏虛構的一個公園中真實地見了面。從此,他作為一個不成功的追求者在我身邊若隱若現。這始料不及的一切,的確令當時的我驚愕不已。
最令我戰栗不安、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十五年之後的今天,現實生活中的郎內,居然完全按照我那篇偵探小說虛構的遭遇,用他真實生活的實踐,走向了我小說中的那個結局。十五年來,我目睹真實生活中的郎內亦步亦趨地尾隨著那個小說人物郎內的線索行事。我曾想阻止生活中的郎內,不要靠近我那個小說故事中郎內的結局。但他終於還是與我十五年前那篇小說中的人物郎內重合了。我曾讓小說人物郎內死在四十九歲,結果現實中的郎內沒能用他活著的雙腿邁過四十九歲這一年的最後一天。
也許命運的腳步擋也擋不住,他慘死在了沙漏街一個深秋的早晨。
此時此刻,我們將要敘述的,是另外一個故事,是由郎內的神秘之死所引發的另一個故事。
沙漏街墻語:慢些,你將會快些
沙漏街很不高興在清晨五點鐘就被寥寥落落幾個行人的沙啞而驚慌的低沈議論聲攪醒。這條街在深秋的冷風裏蜷縮著安臥了一夜,不大情願地睜開眼睛。
很難說它安睡了一整夜,它迷迷糊糊記得夜間好像發生了什麽騷動,還有一股濃濃的血腥味,那氣味伴隨著啤酒泡沫似的黏稠液從什麽地方咕咚咕咚湧冒出來,飄浮在它的身上。隨後,那聲音漸漸衰弱下去,仿佛是電池失效的鐘表時針所發出的慘淡余音。它已經記憶不清了,因為它正在睡夢中……
沙漏街夢見一只殞破的鐘表在街身靜謐的肢體上咚咚行走著,步伐鏗鏘,富於彈性地跳著腳步。走著走著,那鐘表忽然就變成了一只突突竄跳的心臟,這只沒有主人的心臟在尋求附體的急切中,等待一位路人。
這時,一個高大的男子走過來,這男子看上去大約不到五十歲。他是從沙漏街東邊的角隅猛然拐過來的,看得出他原本並不想走這條街,也許他忽然靈機一動,便鬼使神差地改變了路線,很偶然地向它走來。這男子步履匆匆,像一個鬥士搶先占領某塊高地,以征服那種在這個古老的國度所特有的隱蔽的戰鬥之中暗藏的對手,這種戰鬥沒有任何煙火氣味,它隱匿在一片友好祥和、無形無影的日常氣氛中,不動聲色地在對手之間心領神會地完成,外人幾乎無法察覺到。所以,這男子已經習慣彎曲自己的腳步,以掩埋走路的痕跡。
這是一雙工於心計、穩定堅毅、能屈能伸的獨步青雲的腳。他一步步走過來。那顆在等待中突突竄跳的心臟,仿佛終於等到了寄身之所,奔赴寶物一般直抵他的胸口內部。這男子繼續往前走,然後,那鐘表就沒電了。他又掙紮著向前踉蹌了幾步,就像一件空洞的長風衣,撲落到碎石路面上……
此刻,沙漏街慢慢睜開黎明的眼睛,它抖了抖肩膀,路邊幾棵漸漸光禿的褐色樹又落下來幾片焦黃的枯葉,於是天顯得有點亮了。它伸了伸懶腰,路面顯得光滑平直起來。
這時候,那寥寥落落幾個行人的竊竊低語圍攏在路邊的一個低窪處,他們驚慌無措的聲音隨著城市醒來後轟隆隆的早班汽車聲一同升起。
正如沙漏街夢中所料,這裏的確發生了什麽。
沙漏街側身望了望自己臂彎處灰色石墻上的一行白色大字:慢些,你將會快些。它想,那個像一件空洞的風衣一動不動地倒臥在路面上的男人,肯定是走得太快了。沙漏街由於自己在城市裏所充當的供人流車輛行走穿行的角色,所以它非常熟悉文明人類的交通規則。它認為,許多交通問題其實不僅僅是交通問題,那規則之中正蘊含人類生存的諸多哲學。
…………
許多年以前,我經常在這條沈默不語的沙漏街穿行,曾經從它風燭殘年的墻壁上,抄下來很多關於交通方面的句子。
比如,車子越破開得越瘋。再比如,如果你順當地找到停車場,那你就會找不到你的車。人們從那些殘垣斷壁上邊的交通語錄中,領悟了許多奧妙,從它親眼目睹的無數件血腥的事故中,看到了許多沈重的玩笑。
禿樹枝搖搖晃晃,把一些鬼鬼祟祟的怪影子投射到路面上。模糊不清的沙漏街成為一出現代劇真實的道具背景。
一只母雞吻別了郎內
郎內局長蜷縮地倒臥在沙漏街冰涼的石板路面上,一大塊尖利而不規則的多邊形玻璃片穩穩地刺在他的左胸部,他的嘴大大地洞張著,仿佛是他最後一次呼吸的定格鏡頭。他身體四周遠遠近近的地方,一片明晃晃的碎玻璃像水晶一樣散發著高傲的冷笑。一小攤血跡蟲子似的從他的身子底下爬出來,洇枯到石板路下邊去。
有一只勤快的母雞怪頭怪腦地從一垛墻紅色的石磚後面探出頭,搖搖擺擺晃到郎內局長的身體旁,母雞爪踏在血漿上,然後它又興奮地圍繞著郎內局長的軀體繞了幾圈。於是,鮮紅的梅花瓣便艷艷地灑了一地。最後,母雞用它染紅的爪子在郎內局長莊嚴的唇邊,燦爛地一踏,一個吻別便最後地留在了他神聖的臉頰上。
深秋的枯葉和冷風也挑釁般地侵纏著他漸漸僵硬起來的身體。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時節。若是在往常日子,冷風和枯葉這一類小東西從來都是給郎內局長高大的身軀閃身讓道的。以郎內局長平素的威嚴,就是老天想要閃電打雷,若沒有我這位郎內朋友的同意,你也響亮不成。
真是此一時彼一時的悲慘。人一倒,連樹葉都變成了砸人的石頭。
郎內此刻斃臥在一九九○年殘秋雕敝殞破的沙漏街石板路面上,他那最後殘存茍活的微弱神經,依然在感慨萬千。他甚至想起了遙遠的一九○五年,法國一位叫波利奧的醫學家的實驗。波利奧博士對一顆剛剛砍掉的頭顱進行研究。這項實驗導致了極其驚人的在當時並不能為所有的人所信服的結論。波利奧在報告中說:由於被砍掉的頭顱頸部是平的,所以可立刻將頭顱直立在桌子上,無須用手去扶。在處刑後的五六秒鐘裏,那名被斷頭臺處死的男子,他的眉毛、嘴唇和眼皮一直在不規則而有節律地抖動痙攣,然後歸於平靜。他的顏面松弛,眼簾半開半閉,只能看到眼白。波利奧大聲呼喊他的名字,於是,他的眼睛慢慢睜開了,是那種剛剛從睡夢中或沈思中醒來的眼神,平靜而清醒,保持著正常人的活力。他的眼睛回視般地凝望著波利奧博士。然後,死者的瞳孔縮小了,那絕不是死人的那種冷漠和毫無表情。波利奧看到的是千真萬確的一雙活人的眼睛。波利奧的實驗持續了大約三十秒鐘,他的結論說,死者不但知道自己已身首異處,而且感到了痛苦……
郎內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在這種行將氣絕身亡的斃命之際,遙想起將近一個世紀前的歐洲死刑。也許是他此刻死亡的痛苦使他在潛意識裏呼應了波利奧博士的結論。
他很想伸手撫摸一下自己的胸口,因為他覺得似乎有一只麻雀正在他的懷裏銜草做窩。但是,他動彈不得。郎內急於知道自己此刻到底是一個活人還是一個死人。莫非自己從來沒有活過,只是一個孤立的影子再現著遙遠往昔的行為與思想?不過是一束舊時的光與聲的重現?他感到一片模糊,一片沒有記憶、沒有時光與聲音的空洞。他努力使自己保持思維,那是他殘存的生命中惟一能夠活動的東西。只要能夠思維,就表明自己是一個活人。郎內自我判斷著。
郎內感到胸口處那築巢的小鳥變成了一條歡樂的河水在流淌,他蜷伏在水泊旁殘磚斷瓦砌成的河堤廢墟上,渴望嘩嘩的水聲與河泊裏遊動的金魚把他攪醒。可是水聲和金魚都好像對他懷著敵意,繞他而行,只有一點點羸弱黯淡的光線流瀉在他的身上。他想抓住那條歡樂的金魚尾巴,如同抓住一線稻草色的陽光,使他脫離漆黑的死亡之谷。可是,那一縷昏暗的光線,墻壁一樣擋住他的去路。他與金魚之間隔著一堵牢固的玻璃墻。
他憤怒地對死亡大喊,滾開,別擋我的路!
漸漸,他失去了憤怒的力量。郎內慢慢平靜下來。
……似乎有一抹虛幻的微笑和著香案樹的氣味從一幢粉紅色的空房裏裊裊升起。郎內最後一次艱難地運轉自己的思維:天堂的大門已經關閉,那是小說和電影人物才會去的地方……他想。
終於,他感到自己渾身一輕,化為一股青煙,鉆入了地縫……
在這一瞬間,一個沈悶無聲的雷和一道模糊不清的閃電輕輕駛來,牽住了我的衣襟。
老冷的鼻子與咳嗽的皮鞋
刑警隊長史又村在離開沙漏街案發地點之後,便撥響了郎內單位的電話。
這時,清晨最初的那一縷嫩黃色的陽光正好抹在冷副局長的鼻尖上,他額頭上深刻的褶皺透出一股滄桑。
入秋以來,每天,當他第二個走進辦公大樓,坐在堆滿各種各樣的文件資料的工作桌前時,早上那一縷最初的陽光便暖洋洋地照耀在他的鼻尖上。因此,他的嗅覺格外靈敏,總能夠從桌上成百上千的文件中準確無誤地拿到自己所需的一份,一針見血地戳到他的對手郎內局長的致命處。
正在這個時候,他接到了史又村警長的電話。
一股非凡的震驚從他泛紅的鼻子尖上猛然湧進心裏。他呆呆地僵坐了一會兒,凝固的血液才從心臟緩緩慢慢散射開來,於是,他的整張臉孔全都紅起來。
放下話筒,晨光已經環繞到他左側斑駁的墻壁上,窗外光禿禿的樹枝以及站立在顫巍巍枝杈上的麻雀的影子,也被投射到那塊墻壁上。隨著晨光的移動,冷副局長看到那墻壁上的樹枝和鳥雀都活動起來,他甚至從這一塊麥黃色的墻垣上聽到了小鳥啁啁啾啾的啼囀。
緊接著他生出一種撲空感,仿佛身前的一方大石柱忽然坍塌。瞬息之間失去遮擋的感覺,使他習慣向前傾軋力量的身體一時難以負“輕”。他搖晃似的顫抖了一下,便銜起煙鬥,閉上眼睛陷入了冥思。
冷副局長記得清清楚楚,他身邊那塊大石頭今年四十九歲。多年前他老冷四十九歲時,並沒有一個叫做郎內的人擋在他的前邊。後來,忽然就調來了一位郎副局長,這位年輕而胸有成竹的郎內,像是專程趕來直接進入最後的百米沖刺的,幾個躥跳就狠狠甩開了左側右畔的長跑者,搶先坐到了局長的位置上。待老冷醒過神來,他明白那位置已永遠與他無緣了,他關心的是那位置上站起來的將是與他完全不同的準則。
可是,剛剛那個電話,又一次打亂了局勢,他無比沈痛地想:老天助我!
然後,他聽到樓道走廊裏有了踏踏拉拉的皮鞋響,那熟悉的像咳嗽一樣的聲音響在深秋幹爽的石灰地板上,顯得格外的清亮。接著,在他房間右側的一扇屋門被吱呀一聲打開了。他睜開眼睛,不用走出門去,他就知道那是郎內的秘書小川。小川作為郎內局長忠實的助手,被安排在郎內辦公室外邊那個套間的門口處。
老冷站起來,走到房門外喚了兩聲小川。
小川的皮鞋在那邊的地面上沈默喘息了片刻,便又踏踏拉拉地咳嗽著向老冷這邊走來。
小川說,冷副局長什麽事?
小川非常嚴格地沒有忘記在老冷的職務稱呼前加上“副”字。
老冷說,你今天晚到了十分鐘,平常你總是第一個。
小川又說,您有什麽事嗎?
老冷說,郎內沒有告訴你今天的安排嗎?
今天要開個常務會議,您不是幾次提議要重新審理那個十五年前的情報案件嗎。小川說。
老冷心裏一緊,許多年前這個屈於郎內的壓力做出的言不由衷的決定,至今困擾著他。
老冷說,這個會議今天恐怕不能如期進行了。老冷的臉孔浮上悲痛的表情,語氣沈重地繼續說,郎內他不能來了,他今天早晨……去世了……刑警隊的人剛剛來過電話,說此案正在調查當中。
小川聽罷先是渾身一顫,像被雷擊中了他身體上的要害部位,一動不能動。
小川這樣僵立了大約一分鐘,然後,在他還沒來得及產生悲痛之情的時候,他忽然像是被什麽怪異的東西吸引住了,於是,他神情專註,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老冷,目光集中落在老冷的鼻子上。
他感到老冷的鼻子今天格外異樣,紅亮得幾乎可以稱之為燦爛,番石榴一般散發著光芒。鼻翼兩側好像是受到了什麽興高采烈的信息的刺激,擅自脫離開主人的意誌控制,不住地抽動,不容分說地表達著自己的激動或緊張之情。
小川一直覺得,矗立在老冷臉孔上的這一只番石榴樣的鼻子,常常是不動聲色並且莫測高深的老冷的天機泄露者。平日,當他嘴裏說的與他心裏想的完全是兩回事的時候,他的鼻子就會擅自動作起來,仿佛是一只消解他內心矛盾與焦慮的儀器。
小川換了個角度,繼續觀看老冷的鼻子。真是奇妙,老冷的鼻子此刻已經忙亂得一塌糊塗,上下左右一刻不停地抽搐著。
而老冷對自己的鼻子毫無察覺,他感到自己的鼻子格外安靜,此刻不會有什麽異常。他左手端著茶杯把手,右手輕輕撫在滾熱的茶杯側腰,然後不自覺地用手指敲出一個簡單而古怪的節奏,仿佛在謀算一個什麽重大問題。他盲目而重復地敲了一會兒,當他意識到自己手指的敲擊聲時,便突然停了下來。
小川沒有提問,也沒感嘆什麽,呆呆地又站立了大約一分鐘,仿佛在專註地傾聽老冷的手指在杯子上的敲擊聲。他在心裏暗暗盤算,那貌似悠閑的敲擊聲肯定是用來掩飾他內心裏需要隱藏的什麽的,他的鼻子已經出賣了他。
小川目光躲開老冷的鼻子,仰起頭望了望天花板,噓了一口氣,然後就掉身走開了。
老冷覺得蹊蹺。待小川的皮鞋聲再一次消失在右側那一扇屋門裏邊時,老冷迅速放下手裏的茶杯,疑慮地在自己鼻子上摸了一下。
資料員小花將近中午十一點半才幽靈般鉆進辦公樓。各個辦公室的人這時已經稀稀落落地敲著飯盒向飯廳移動。盡管史刑警隊長囑咐暫時不要在單位裏大面積公開郎內的消息,但顯然這消息已經不脛而走。
在樓道裏,小花神情頗為抑郁,卻一路喧嘩著訴說自己夜間忽然得了腸胃炎,這會兒才剛從醫院回來。但是,她沒有得到如往常一般熱情的回應與安慰,大家只是神情異樣地朝她點點頭,丟過來一兩聲“啊來了,來了”的短句子,就匆匆側身走過去。小花扭過身去看,發現走過去的人也在扭轉身看她。小花心中不免生出些許忐忑。
若是往常,小花可是單位裏的一位既熱鬧又神秘的人物。她時或歡天喜地,時或默然不語。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誰都知道郎內局長特別“關懷”小花,除了她本人聲稱不知道(小花到底清楚不清楚這其中的微妙,還有待後面查清)。尤其是當小花不在場的時候,郎內對小花的照顧就越發突出。有一次調級,整個單位只有一個指標,會上大家當然都紛紛推舉這個名額應該是郎內局長的。郎內斷然而堅定地拒絕了。接著,他做出心事重重頗為為難的樣子,提議把這個名額留給小花,他的神情是似乎透出他虧欠過小花什麽,但是他嘴裏說出的是一串甘為人仆之類的句子。有心人全都把這些看在眼裏,閉在嘴中。而小花總是一片清清亮亮,毫無察覺,仿佛全然不知的樣子。有時,她背地裏議論郎局長這個那個不是,別人就全當作她是故作姿態,誰也不敢呼應什麽。
這會兒,小花感到有點沒趣。她蔫蔫地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資料員小花從皮包裏摸出鑰匙,一擡頭發現資料室的房門已被打開了,鉛色的鐵門虛掩著。小花疑惑地推開門,一眼望見她的辦公桌上擺著一雙大腳,確切地說,是一雙滿是土灰,皴裂地綻開許許多多縫隙的皮鞋。
小花定睛一看原來是秘書小川,就很不高興地說,你站在我桌上做什麽?
小川急忙陪笑臉,說我等了你一個上午,急著查找一份資料,就先從總務長那裏拿了鑰匙。
怎麽是一個上午?小花依然為自己桌上的那一雙臟皮鞋不高興著,就說,好像我是下午才來似的。
不是不是,你吃飯前到的,算上午嘛。小川說。
小花別扭了一會兒,問,你到底要找什麽?
小川說,我在找十五年前的那一份情報事故的材料,那上邊有冷副局長的批示和建議。我想看一下。
小花有些不耐煩:你有什麽不清楚,問一聲老冷不就得了,還至於大中午的飯不吃,悄悄摸到這兒來查。
小花平時就對川秘書看不上眼,覺得他總是那麽探頭探腦、鬼鬼祟祟。昨天,他提了一筆大款,準備和郎內局長外出辦事,見小花正在郎內的辦公室裏說話,就吭吭哧哧說你們先談你們先談,退了出去,滿臉的詭秘,好像她小花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小花覺得,這種人滿肚子雞零狗碎的小算盤,加上給局長當秘書這一身份,每天點頭哈腰,顯得忠心耿耿的樣子。因而她背地裏就常常叫他“日本村裏的”。
小川很是壓抑。
這時,川秘書從桌上跳下來,一只手拿著那一份材料,另一只手摸進上衣兜裏,從皮夾中捏出一株半枝蓮鮮嫩的標本。
小川說,上午在院子裏等你等得心焦,陽光正好絢爛耀人,我就采了一株半枝蓮,回房間弄成了標本,給你吧!
資料員小花不屑一顧地接過來,順手把它丟在桌子上。
小川正欲離開,忽然,小花大喊一聲:站住!
小川轉回來,看著小花。
小花目不轉睛地盯住小川的皮鞋:你這雙皮鞋到什麽地方去逛了?看看看,小花敲著桌子,指著那一片汙濁的鞋跡,說,多麽豐富,土灰石頭子草末,還有——還有一塊亮晶晶的玻璃碴。
小川的臉一下子脹得通紅,他的腳在地板上躲躲閃閃挪動著,發出嗑嗑的咳嗽聲,不知道放哪兒才好。慌張了一陣,他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會讓它水落石出的。然後就猛地轉身離開了。
川秘書今天尤其詭秘得不可思議。半枝蓮也值得送人嗎!
今天的一切似乎都不大對勁。所有的人仿佛都坐立不安,做出外松內緊的樣子。
小花的哭聲
老冷整整一個上午都焦躁不安地引頸等待一個人,一個他此時最想見到的人,這個人就是資料員小花。
他想親眼目睹當他把郎內的消息第一個告訴她時,她的第一個表情和反應。這將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時刻,那一瞬間老冷幾乎可以揭開一個長久以來糾纏著他的謎底。
盡管單位裏都在私下裏悄悄傳說郎內與花資料員的微妙關系,但老冷對此一直持有疑慮。憑他郎內在官場的身經百戰、足智多謀,他會讓自己出現這種問題嗎?憑他郎內在仕途的奮不顧身、專心不二的進取精神,他還會有這個愛好嗎?如果有,他還算是個男人;如果有,他也會秘密地地下進行,何以如此暴露得沸沸揚揚?這似乎有點不合邏輯。
老冷被急於要見到小花這個欲望煎熬得格外煩躁,神情亢奮地在屋裏來來回回踱著,雙手緊緊背在身後。
他一邊浮想聯翩地暢想,一邊向窗外瞭望,看一看將近午日的天色。
這時,天空呈現出一片模糊渾濁的空曠,遠處樓頂上高高架起天線,像十字架一樣肅穆地在秋風中微微搖曳。老冷打了個寒戰,不禁在心中感嘆:人群真是一堆活動的影子,可憐得如同虛構的一樣。一個有重量有形態有聲音的大活人,昨天還擲地有聲地存在,太陽翻了一個身,今天這個人就消失不存在了……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在那十字架頂部,孤立地懸掛著一只沒有軀體的頭顱,那頭顱在微風中不甘心似的搖搖擺擺,搖著搖著,忽然那人頭就睜開眼睛,眨了眨睫毛,清醒過來,然後像一只圓滾滾的氣球,飄浮著脫離開那個淒涼的十字架,從車水馬龍的街道上空,忽忽悠悠徑直朝著老冷站立的窗子這邊飛來。老冷驚恐地睜大眼睛,漸漸他看清了,那是郎內的頭顱,面目極其冷酷兇狠,它在上下左右前後六個方向的空間裏,像活著時一樣方位清楚地飛向老冷的玻璃窗子……
哐當一聲,老冷猛地向後一閃身。
這時,他才聽清那聲響是從身後傳來的,房門在中午十一點半鐘被人打開了。老冷迅疾轉身,見小花站在門口,他繃得緊緊的神經才舒緩下來。
他又朝窗外望了一眼,遠處的天空和窗前的禿樹一片空空蕩蕩,昏昏沈沈,什麽全沒有。他這才放心地坐到沙發裏去,覺得有點冷了。
老冷調整了一下情緒,慢吞吞地說,小花,今天上午你有什麽特殊的事情嗎?小花做出不解的樣子,說,今天是怎麽了,都這麽小題大做,平常我也不是沒晚來過。
小花微笑著又把昨夜突然發作腸胃炎的事訴說了一遍。她說,昨天下班後在單位院子裏滑了一會兒旱冰,可能是著了涼,拉了一夜的肚子。然後問老冷,今天單位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老冷說,你聽說了什麽嗎?
小花搖頭。
那你怎麽會想起問發生了什麽事?老冷盯住小花的臉孔又問。
他覺得小花的臉孔今天顯得格外異樣,疲憊灰暗,仿佛在墓地裏被幹冷的秋風吹了一夜,皺皺巴巴。往常,她的臉上總是精心刻意地堆滿紅紅綠綠的色彩,一派大好山河、喜氣洋洋的景色。他覺得小花的神情也有些不對頭,平時,她最反感那種鬼鬼祟祟的無中生有,探頭探腦地打聽這那的“小家氣”。就連人人皆知的她與郎內關系這一公開的秘密,她也是稀裏糊塗裝作沒聽見。今天她主動找上門來詢問,此地無銀,一時讓老冷頗生狐疑。
小花說,老冷,你這是什麽意思?我也沒觸犯什麽法律,怎麽就不能問?
這時,老冷更加堅定了對小花的不信任,他莫名其妙幾乎認定小花是明知故問。所以,他原來預期的想親眼目睹小花對於郎內事件的最初反應的願望,漸漸消失了。他想,無論小花她如何反應,都不過是作戲罷了。
資料員小花覺得今天人人都跟她過不去,人人都陰陽怪氣地對她說話,她小花這麽多年也沒受過那個!那個小川居然趁她不在,擅自打開她的房門,並把他的一雙大臟腳放在了她的桌子上,就像放在他自己的枕頭上那樣坦然。連小川這麽個“日本村裏的”都敢如此待她!我本來是來找老冷告狀的,沒想到……
小花醞釀著悲憤情緒,越想越傷心,幹脆一扭身坐到沙發上,眼淚就掉了下來。
老冷本來已經被一個上午所生出的第二次撲空心理,弄得有點失落,這時見小花如此情形,就不耐煩起來。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又背著雙手在屋子裏來來回回走動一圈。
他走到窗子跟前,從另一個角度向外邊漫不經心瞥了一眼。不料這一瞥之間,他的目光就撞到了一件他非常熟悉而且對此充滿敵意的東西上,那是郎內的自行車。自行車的前輪與車筐被過長的鎖鏈鎖住,鎖鏈多余的部分堆在車筐裏。那輛自行車看上去如同一只無精打采的大鳥,灰溜溜地斜倚著窗檐立在那裏。
老冷覺得蹊蹺,郎內每天都是騎車回家的,今天他的自行車怎麽會在這兒?
這時,小花哭得愈發激烈。老冷猛地回過身來,抑制不住地說,你哭什麽?
老冷叫了一聲就止住自己。停了一會兒,他忽然變了語調,說,人已經死了,哭也沒用。
小花戛然止住嚶嚶的抽泣,眼睛大睜。誰死了?她問。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郎內今天早上去世了。案件正在調查之中。
老冷話音剛落,資料員小花便雙手掩面,嚶嚶地失聲哭泣起來。她的嗓子變成一把淒厲的小號,音色浮動在尖銳而顫抖的高音區域。
老冷像欣賞街上吹吹打打的送喪隊伍裏的一位小號手,側耳傾聽了一會兒那抑揚頓挫、飄飄悠悠的樂聲,然後就轉回身,把目光落在小花聳動抽泣的玫瑰色的肩上,看著她有如跳孔雀舞那樣把瘦瘦的肩起落得一波一瀾,跌宕有致,把那種稱作憂傷的情感,從肩頭的韻律中彌散得層見疊出。他不禁在心中暗暗感嘆,可惜這麽嫵媚俏麗的肩,靠錯了地方。
他低著頭,無動於衷地在那波浪般起伏的地方觀望了一會兒,他看到小花的肩上有一根長長的黑褐色頭發,就輕悄悄地捏了下來,攥在手中。
然後,老冷的目光轉向小花被雙手緊緊捂住的臉孔。
猛然間,他看到小花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全都用紗布纏裹著,那似乎短了一截的食指,在她的過分尖利刺耳的哭聲裏顫抖著,在她的顯得過分悲傷以至於無法袒露的臉頰上醒目地翹立。
……那紗布像一束閃電,刺著老冷的眼孔和鼻子,他感到自己的鼻子一陣火熱,仿佛嗅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味。然後他閉上眼,模模糊糊在腦中看到一雙纖細的女人手在一件鋒利尖銳的器皿上面風一樣穿梭舞動,然後那十只手指細細的指尖如同一堆細碎的牙齒,整整齊齊地被切割下來,嘰裏咕嚕紛紛散落到地上……
“我是史又村警長。”
這時,一個身著警服的高個子男子擋住了老冷驚恐萬狀的視線。
第二章我在哪兒
世界上的確有一些神秘莫測的事情,令人匪夷所思。我經歷過的另外一件事頗有說服力。
十五年前,我在一個新聞情報部門工作。盡管我當時就自知之明地預感到,像我這樣一個行為舉止漏洞百出、人際關系拘謹封閉並且思維方式一片混亂的女子,如果我能夠得到什麽新聞情報的話,那肯定是全國人民都已經家喻戶曉的了,肯定已經成為不再是新聞的新聞。但是,命運既然安排給我這一份新聞情報職業,我只好順乎自然,克服自己為人處世方面的種種心理障礙,勤奮工作。可是,無論我怎樣努力,我都沒能換來預期的效果。也許是我性格深處與生俱來的緊張和懦弱,我對我的兩個互相對立的上級,都敬而遠之、過從甚疏。沒有成為他們中任何一方的親密下屬或嫡系。
在一次重大的情報事故中,由於我這個角色的可有可無,對於兩位上司來說,我的存在都顯得無足輕重,所以我倒黴地充當了兩個上司之中某一個人的替罪羊。這一從天而降的令我至今莫名其妙的“事故”,使我被迫遠離故土,流落他鄉。雖然我曾在預感中,意識到有一天我會像我喜愛的愛倫·坡們那樣,遠離我身邊的人,但是我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的事故中逃離。
由於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以及匯報調查,一律對下屬和外界保密,封鎖消息,所以我無從知道是哪一位上司栽害於我。
在我的兩位上司中,老A平日顯得熱情謙遜,誠懇而易於接近,有時候居然在我的肩上曖昧地一拍,頗不見外地與我交流溝通一陣,其拋心掏腑之真切,格外動人,額上凝聚著一雙少見的老黃牛才有的那一種樸實忠誠的眉頭。另一位老B,相形之下則顯得冷漠無情,臉像一張堅硬的鐵板,不動聲色,讓人看不出他的城府到底有多深,靠近他到底有沒有危險。
於是,我斷定,肯定是老B加害於我。我想,我平素謹小慎微,從沒有冒犯過你,我與你無冤無仇,你卻在關鍵時刻蓄意陷害我。你不得好死,上帝會懲罰你。
我不得不遠離家鄉,在異域陌土孤寂地飄零。每天長夜難眠之時,我都在心裏默默地詛咒那個害我的人。我每天都虔誠地做這件事,乞求上帝幫助我。
在這樣度過了四十九天之後的一個清晨,從窗縫爬進來的縷縷陽光異乎尋常地黃燦。我坐起來,拉開厚重的窗簾,看到天地間被冷冬的風刮得空曠寂寥,碎石枯葉匍伏在嶙峋彎折的石路上,大地仿佛在搖晃。我臨窗而立,朝向我的家鄉方向。這時,一只小鳥蹲在顫抖的樹枝上向我的窗子張望,露出一嘴尖尖的小碎牙,啁啾鳴囀。當它看見我已經註視到它的時候,便一溜煙飛走了。它的飛離,使我感到自己正在囚籠裏。我又呆呆地觀望了一陣,就轉身走向門廳,拿起了電話。結果,我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消息。
我的一位朋友告訴我,那個有著一雙老黃牛似的樸實眉毛的老A去世了,死於莫名其妙的一陣窒息。可是驗屍報告說,他的心臟和肺部均未有異常病變。
我還沒來得及為老A難過,電話裏又說,在老A的功績簿上,白紙黑字寫著,在那一次莫名其妙的重大事故後,在一片封鎖消息、人心緊迫的秘密調查中,老A是如何“立場堅定、毫不留情地揭發了‘肇事者’,捍衛了尊嚴和正義”。
天啊!我居然判斷失誤,一直以為是老B加害於我,險些看錯了人。
但是,老A遭到了懲罰,上帝不會看錯人。
世界是靈驗的。
老A的死,與我們當下正在敘述的郎內的故事顯得遊離無關。
但是,這一場事故使我遠離於郎內的故事裏的幾個人物和環境。所以,我現在並不生活在有著一條沙漏街的城市裏。
我本人似乎也不在這個故事中。但是,我的確與這個故事中的人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和瓜葛。這一種神秘的而不被世人所知的關聯到底是什麽,我暫時還不能披露。
我這裏只能告訴你,在這個故事中,我是一個暗藏的人。如果你是一個細心的讀者,你將可以察覺到,這個人一直潛在地存在著。
公元一千七百五十六年,英國出生的一位叫做威廉·戈德溫的古老的哲學家,他曾經說過一句非常現代的話,“看不見的東西是惟一的現實”,後來我幾次發現的確如此。
至於我在哪兒,其實一點都不重要。
我在一個遠離舊土的陌生而淳樸的小鎮隱姓埋名地居住下來。這裏誰都不認識我,誰也不關心別人的過去和隱私,大家彼此尊重、友善而疏遠,這正是我所適應的一種人際環境。我很安全。
由於長久的孤獨,我總是感到饑餓。
每天,一夜的睡眠之後,我的五臟六腑仿佛都被消耗得空空洞洞。不知為什麽,我的體內總覺得空洞,胃仿佛是一個無底的深淵,總是希望有什麽溫暖的東西填充進去,盡管我並不感到饑餓。
我走到廚房,沖了一杯濃濃的牛奶,又從冰箱中取出一片面包,塗上一層厚厚的草莓醬。醇白的乳漿液和殷紅的果醬汁,對我散發著一股誘惑。我的嘴唇開始慢慢咀嚼蠕動,一邊吞咽食物,一邊細細品味那種誘惑從何而來。
嘴唇的蠕動,使我的聯想紛至沓來,我想起了嘴唇的另外一個功能——說話和歌唱,這功能已被我擱置一邊很久了。現在,這只嘴唇,除了咀嚼食物時在裝滿牛奶的玻璃杯口印上唇印以外,仿佛再無其他什麽用途。
這嘴唇由於長久的沈默,變得一片荒蕪。
有一天,我從電臺中忽然聽到了十五年前我生活過的那個城市的一個歌手的歌唱,他邊走邊唱,道路在他的腳下搖搖滾滾地綿伸和倒退。
……
我不想留在一個地方
也不願有人跟隨
我要從南走到北
我還要從白走到黑
我要人們都看到我
但不知道我是誰
……
我越來越會沈默
我越來越裝作什麽都不明白
我不願與任何人作對
你別想看到我的虛偽
你別想知道我到底是誰
……
這來自我出生和長大的城市的歌聲,使我眼中蓄積多年的陳舊的淚水奪眶而出。
這歌手所吟唱的狀態,正是我在這個遠離故土的異鄉小鎮的心態。我想,這個叛逆又懷舊的歌手一定與我十五年前一樣,處境不佳。
然後,我走到街上去。
小鎮的清淳古樸,使我想到記憶中的那條沙漏街。那裏,繁華喧鬧的都市景觀與枯萎雕零的精神風貌,扭曲地糅合,仿佛是宇宙在亙古如斯的大地上投下的一撇浮艷而嘈雜的影子,人流蜉蝣般穿梭。我早已厭倦了那裏的生活,外省的都市風光也對我再無吸引力,城市精神正伴隨著靈魂的貧乏日益變成一片片不毛之地。
我盲目地在鎮子裏熟悉的街區來來回回走動,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兒,因為我並不打算去哪兒。這個人人都不知道我是誰的亞熱帶小鎮,正是我想生活的地方,一個安謐的隱廬。
抽屜裏的埋伏
午日的陽光穿透汙濁斑駁的玻璃窗搖晃到房間裏,給室內陰霾的色彩抹上薄薄的一層光亮。
史又村警長的到來,終於有機會使郎內局長身邊的幾個人圍坐到一起,他們在郎內出事後第一次來到局長的辦公室,神態都顯得十分沈重。這間寬大敞亮的房間看上去非同昔比,由於缺少了郎內,顯得格外空曠森冷。大家環繞著郎內的辦公桌,面部都格外肅穆地朝向那把失去主人的孤獨的椅子,仿佛郎內像往常一樣就坐在那裏。
警長不動聲色地暗暗環視了一下房間裏每個人的臉孔,然後故意把頭扭向窗外,好像在專註地眺望外面的風景。他果然看到窗外的枯樹枝蔓以及從旁側一扇雕敝的墻垣壁縫中滋生出來的俯首折腰的草莖,正探頭探腦地抽打著蓬頭垢面的窗檐,仿佛忠告似的提醒他,要謹言慎行。他盯著窗外,沈思了一會兒,就把目光收了回來。
在來這裏之前,史又村警長剛剛向警部作了初步的現場報告,他在報告中說:
這是一宗神秘得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的人命案。案發現場除了深刺到郎內胸口上的一塊大玻璃,以及郎內衣兜裏的一把自行車鑰匙和被鮮血染得泛紅的幾十元錢,再也沒有發現其他任何物品、印跡。如果,這是一場車禍,在郎內的身體上沒有發現被車子撞擊過的外傷,身邊也沒有任何車轍印痕。警部醫院的檢查結果說,郎內亦沒有內傷。如果,是自殺或者是接受了催眠術等等暗示作用而自戕,那麽他攥著那塊不規則的禿邊玻璃的手,就應該被玻璃紮破,現在看來顯然都不是。另一個有可能的猜測是謀殺,但這顯然是一個蓄謀已久的人所幹,而且是郎內身邊的熟人,在他毫無戒備的情況下突然行刺的,因為郎內的身體上沒有搏鬥過的痕跡。但是,沒有發現罪犯的腳印。除了在郎內屍體二點七米以外,有一些圍觀者雜亂的腳印,以及屍體旁邊郎內本人的腳印以外,再也沒有發現什麽印跡,也沒有留下罪犯用手或掃帚銷毀自己腳印的痕跡。顯然,行兇者是不可能在二點七米之外用玻璃行刺的。那麽,難道他是一只會飛的鳥嗎?
…………
史又村警長帶著深深的疑慮來到郎內的辦公室,他想初步觀察一下郎內的工作環境和人際環境。
這時,他註意到昏暗的室內氣氛顯得有些緊張,四面灰白的裸墻組成了由四面而來的壓迫性光線。貼附在墻壁上的銹綠色的光澤,塵埃般地在房間裏旋轉起來。
他再一次環視了郎內身邊這幾個熟人的臉孔,為了舒緩氣氛,他故作松弛地說,他只是順路過來看看,與大家認識一下,因為發案現場的各種跡象現在還顯得模糊不清,比如罪犯的腳印不翼而飛了。所以想從大家這裏獲得一些線索。
房間裏沈悶無聲,沒有呼應。
半天,在座的幾個人中忽然發出一聲小心膽怯的揭示:會不會罪犯用手絹或掃帚把腳印抹掉了?
警長果斷地說:不,因為現場也沒有被手絹、掃帚或其他什麽東西塗抹過的痕跡。
隔了一會兒,又有人小聲說:昨天夜間下過一場雨,罪犯一定是在下雨前或者正在下雨時做的案,然後雨水把他的腳印沖掉了。
史又村警長顯得肯定而自信地說:不。如果那樣,郎內的腳印也該一同被雨水沖掉,屍體下邊的斑斑血跡也應被雨水沖散消失。但屍體旁邊還有郎內的腳印,這說明,此案是在昨夜下雨之後發生的。
辦公室裏一下變得鴉雀無聲,蒙蒙的煙霧使得空氣格外昏暗,煙霧把房間繚繞得模模糊糊。大家互相望望彼此的臉孔,隱隱綽綽,都覺得與往常有點不像,心裏都有點發顫。入冬前房間裏的暖氣還沒有來,所以屋裏的人們不住地倒吸著冷氣,噝噝聲此伏彼起,身上都有點瑟瑟發抖。
史又村警長建議大家回憶一下郎內最後一天在單位的情形,想一想是否有什麽異樣或可疑的事情。
於是,大家窸窸窣窣地議論起來,懷著從未經歷過此一種嚴峻時刻的鄭重的神態,顫聲顫氣地重溫了與郎內最後一天共事的情景,以及與郎內最後一次分手的珍貴場面。
秘書小川首先按捺不住自己的沈痛心情,第一個做了含淚的回憶,語間時常出現不能自已的哽咽,他斷斷續續地說:
……昨天,郎內局長精神格外好,早晨一到辦公室就整理他的抽屜,辦公桌的幾個抽屜全都像舌頭一樣漫不經心地吐出來。這時,電話響了,我叫郎內局長接電話,然後就為他清洗杯子,沏茶泡水。當我準備把茶水送到他的桌上時,郎內局長忽然叫住我,他放下手中的電話,走回他的辦公桌,關上最中間的那個抽屜,才又繼續拿起話筒。他走過我身邊時,拍了拍我的肩,說,十五年前的那個案件一定要按原決定處理,當時的材料都在我的抽屜裏。然後他對我笑笑,說謝謝你,小川。誰知道,這竟然是我最後一次為他倒茶……
小川說到此處,竟有些泣不成聲。停了一會兒,才又繼續說,郎內局長是個非常嚴謹的人,他的抽屜從來都是自己親自動手整理,像清洗自己的牙齒那樣嚴格(郎內的嘴裏全是假牙),在外人面前從不暴露。他常幽默地說,我活著,每分鐘都武裝到牙齒。
小川說到此處忽然停住,好像想起了什麽,兩眼直直地盯住郎內辦公桌最中間的那只抽屜,不再出聲。
大家循著小川的目光,也都向那只抽屜望去。
房間裏又一次沈默。
後來,有人說,應該請郎內的家屬打開他的抽屜,說不定有什麽秘密情況郎內已經察覺,寫好了遺言,鎖在自己的抽屜裏。
立刻有人反對:不行,萬一郎內有什麽個人隱私……說話人看了看資料員小花,繼續說,我是指我們男人們不宜公開的情況,讓他家屬看到,豈不會壞事嗎!而且,也有損於郎內局長在他家屬心目中的美好形象。
又有人提議:不如我們成立一個專門小組,配合刑警隊破案,抽屜由專門小組打開。
辦公室裏響起一陣不大不小的騷亂。大家的註意力焦點全都落到郎內的抽屜上,各懷各的心思,打著自己的算盤。
在人群射向郎內抽屜的視線中,有一道比子彈還要堅硬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擊落在那只冰冷的鐵鎖上,這目光是從一直靜候一旁、沈默不語的老冷的眼孔裏發射出來的。
這時,老冷終於出了聲,他頗為權威、擲地有聲地說了一句:待局裏與刑警隊商量一下再說吧。
於是,大家閉口,不再談。
史又村警長也說回去商量一下再決定。然後,他見大家不想再談什麽,或者說不想湊在一起談論什麽,就低頭看了看手表,站起身,留下自己的電話號碼,說下午還要去辦件事,大家想起什麽可及時找他。
說罷,史警長就告辭了。
房間裏,留下一雙雙大眼小眼呆呆地轉不了彎。在這些大眼小眼中,除了小川和老冷,還有一雙釘子似的眼睛,像被射釘槍牢牢地釘在郎內的抽屜上,這個人,就是資料員小花。
被鎖著騎走的自行車
老冷以代表單位領導和他個人這個雙重身份,第一個來找史又村警長。
這是郎內案件發生後的第二日上午。
史又村警長正在警部自己的辦公室裏凝神思索,心中纏繞的疑慮像連環套,隨著口中吐出的青黛色煙圈彌散在眼前,飄飄忽忽,徘徊不去。
這時,冷副局長一拉房門,閃身走了進來。他那只聳立在臉孔上的番石榴樣的鼻子,先於他本人大約五分之一秒,出現在史又村面前。
兩人依次經過親切友好的握手、寒暄、點煙以及老熟人似的彼此互稱一聲“小史”和“老冷”之後,便開門見山、長話短說地坐下來。
老冷直接進入談話主題,他先說了一句,失去郎內這樣一位愉快合作多年的老戰友非常痛心!然後,就將他昨晚經過整整一夜縝密的思索、推理和判斷的情況,和盤托出。他說,都是自己人,僅做參考吧。
老冷做出了如下天衣無縫的揭發:
郎內出事的前一天傍晚,我因家中有事,提前離開單位回去了。據資料員小花說,她當天下班後,沒有及時回家,她在單位的院子裏滑了一會兒旱冰,並且受了涼,以至於夜間突然發作腸胃炎,第二天上午去了醫院。那天傍晚,單位裏有人看到郎內也是很遲才離開辦公室,因為小花有事找他。當時,秘書小川不在郎內的辦公室裏,他去銀行辦事去了。也就是說,那天傍晚,小花在院子裏滑旱冰之前或者滑完之後,與郎內一起在他的辦公室裏,房間關著門。
單位裏誰都知道郎內對資料員小花情有獨鐘。表面上看,小花是個性格內向又坦直活潑的漂亮姑娘,一直還沒有結婚。他們在辦公室裏談什麽或者做了什麽,不得而知。他們走時天色已黑,最後一個離開單位的小某曾看到他們一前一後紛紛離去的背影,體態僵硬,顯得很不愉快。他們急匆匆的樣子,好像是要到哪兒去會合。
也許他們一起吃了晚飯,然後繼續不愉快的交談。以前,郎內曾幾次流露出對小花的歉疚之情,單位裏都知道,可能他曾要求或強迫小花做過什麽,這是可以理解的,男人嘛。他們推著車子,邊走邊談,依然不能達成協議。也許是小花提出要與郎內結婚,不願再這樣不清不楚下去。而郎內以早已有家為由給予拒絕。小花感到她的感情沒著沒落,無依無靠。格外委屈,傷心地哭了起來。於是,他們站住,把車子靠在路邊的墻根上。小花無奈,便強迫郎內。結果依然被他堅定地拒絕。小花被深深地刺痛。
單位裏都知道,小花一向性格莫測,晴雨無常。也許小花在一時沖動之下,從路邊揀起一塊玻璃,就朝郎內的胸口刺去。
有兩點,可以證明上述這些“也許”的肯定性:
一是,郎內的自行車。
郎內每天必須騎車上下班,因為他家那邊正在修路,至今不能通汽車。昨天中午,我在我辦公室窗口,望見郎內的自行車斜靠在單位院子裏的一扇墻垣下,小花的旱冰鞋像兩只黑乎乎的大蟲子,丟在車輪底下。郎內是像往常一樣騎車離開單位的,現在車子不應該鎖在這兒。看來他與小花在路上停下時,肯定是鎖了車,因為鑰匙在他的衣兜裏。但是,自行車鎖著怎麽會被騎回單位呢?
郎內被刺中後,倒臥在地上,壓住了衣兜裏的鑰匙。小花被自己一時的沖動嚇壞了,喚了郎內幾聲,沒有回應,便沒敢上前觸碰郎內的身體。她匆匆忙忙找到他們停自行車的地方,於是她看見郎內的自行車也停在那兒。她不想留下什麽令人懷疑的東西,使人找到可以追溯的線索。所以她決定把郎內的車騎回單位。但是,車鑰匙被壓在郎內衣兜裏,而她再也不敢去碰他,急中生智,她想起了自己背包裏的旱冰鞋。郎內的車鏈是鎖在前輪上,於是她把旱冰鞋綁在車子的前輪下。這樣,腳蹬帶動自行車的後輪,前輪空著不轉,由旱冰鞋代替前輪運轉,她把郎內的自行車騎回了單位。然後,又返回取了自己的自行車回家。
二是,小花的手指。
昨天中午,我看到小花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纏著厚厚的紗布。如果是切菜弄傷手指,應該是左手。而且,據小花說,前天傍晚下班後,她滑旱冰受了涼,腸胃炎發作。按她的說法,她應該躺在床上休息,不會弄傷手指。如此看來,她根本就沒有發作什麽腸胃炎,而是在外邊做什麽會弄傷手指的危險事情。昨天上午,她去醫院,也根本沒有去看腸胃病,而是處理她受傷的手指。可以推斷,她的手指正是被玻璃紮傷的。
可憐的姑娘!
最後,老冷做出了他的結論:
由於郎內平素的眾所周知的不檢點,誘發了這一場悲慘的情殺案。
老冷在一片真誠的為老戰友郎內深深惋惜與遺憾的嘆息聲中,給自己的談話畫了句號。
一株合閉的半枝蓮
小花在警部一層的樓道走廊裏一路喧嘩著“史警長,史警長”,來到史又村的辦公室。這是今天上午第二個找她談話的人。
當小花站立到年輕而帥氣的史又村警長面前時,反倒有點不好意思而安靜下來。
小花顯得有些拘謹,所以就先議論了一會兒天氣以及空氣汙染問題,來自我緩解一下氣氛和她微妙的緊張心理。
史又村為她倒了茶,於是,她那雙不知放哪兒才好的略顯尷尬的手,就抓在了茶杯上。史又村故意先忽略她纏了紗布的右手,欲擒故縱地感謝小花配合他的工作。然後,小花才進入正題,說明來意。
小花是來向史又村提供她的一個懷疑的。她的這個頗為細微的疑點,的確是一個大窟窿,誘導人深挖下去。
資料員小花滿腹狐疑的揭發是這樣:
昨天中午,秘書小川在我的辦公室大書架上找一份材料,由於架頂太高,小川就穿著鞋站到了我的桌子上。我聽到他的皮鞋發出一種奇怪的嗑嗑聲,像咳嗽似的聲音。當他從桌子上下來之後,我看到我的桌面被小川的皮鞋踩得一塌糊塗。後來我擦桌時,發現在那堆臟濁的鞋底附著物中,有一小塊玻璃碴,這說明小川曾在短時間內從碎玻璃碴中穿行過,那皮鞋底發出的嗑嗑聲,就是紮在上邊的碎玻璃發出的。當我註意到小川的皮鞋時,他顯得格外反常地緊張。
小川離開我的房間時,送給我一只新做的半枝蓮標本。小川說是上午在單位院子裏采摘做成的。那只半枝蓮標本鮮艷地含苞待放著,被展壓得很平。
這裏面就有了一個問題。昨天上午陽光絢爛,半枝蓮應該旺旺地盛開,只是晚上或夜間半枝蓮才是合閉的。小川的標本是一株關閉著的半枝蓮,由此可見,這株半枝蓮絕對不會是灑滿陽光的上午采摘的,而是在前一天晚上或夜裏采摘。這種特殊花色的半枝蓮在我們這個城市裏,只有我單位的院子裏才有,是總務長的女兒從國外帶回來的。這說明小川在前一天的夜晚曾來過單位。單位的地點在沙漏街上,而郎內局長的出事地點也在沙漏街,所以小川肯定到過沙漏街的出事地。他的皮鞋也是在那兒紮上碎玻璃的。
這樣,小川送我的那只夜間采摘的半枝蓮標本,以及他鞋子上的碎玻璃,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和答案。
單位裏的人都知道,那天小川曾為郎內局長到銀行辦過事。也許問題就出在錢上。
小花敘述完她的分析和推理,最後又提升到心理學上邊來。她說:
小川這種男人,平時低三下四,奴顏卑膝,像個哈巴狗,心理嚴重壓抑和扭曲。但日子久了,總有一天他的本性會背叛他的理智,一旦爆發,就會窮兇極惡,喪心病狂,無法收拾,蔫人幹大事!
在小花離開警部之前,史又村警長只詢問了一個問題:她對郎內這個人怎麽看?
對於這個問題,小花做了如下的回答:
我只跟你史警長一個人說,你不要告訴別人。
我很感激郎內這個人,甚至可以說有點喜歡他。但郎內這個人實在奇怪,他對我的好,似乎專門是做給別人看的,越是當著大家的面,他就越發透出對我的關心和熱情。實際上,當他單獨和我在一起時非常冷漠,常常心不在焉、無話可說。這只有我自己知道。憑直覺,我覺得郎內局長根本就不愛女人,他的興趣全在別處。除了當官,我看他沒別的愛好。
我一直無法明白他。但是,他願意假裝喜歡我做給別人看,也挺好,這樣一來,單位裏就沒人敢跟我過不去了。其實,我明明知道郎內對我根本就沒有什麽興趣。
小花的回答使史又村始料不及,因為這是一個與本案無關的答復,但它誘發了史又村警長對郎內這個人的某種特別的興趣。
送走了小花,已臨近中午。史又村草草吃了午飯,就開車上路了。他去拜訪一個人,一個遲遲還沒有露面的人。他懷著對郎內的一種特別的好奇心,急於見到這個人——郎內的妻子。
史又村一邊開車沈思,一邊向車窗外邊瞭望。汽車穿過繁鬧擁擠的市中心,街道明顯地豁然開朗起來。郊區的馬路上,車影寥落,行人稀疏,天空也顯得高邈,晴空一碧。仿佛除了時間隨著車輪的運轉在流逝,天地萬物都闃寂無聲。只有公路兩旁一排排黑褐色的禿樹上,幾只怪鳥起起落落。再遠處,突兀的山石,枯萎的蕨草,靜謐的土坡,使他訇然駛入一個剪紙般停滯的世界。他一路用余光撫摸著那些枯枝老樹,粗大的樹身在這冷清的深秋季節,散發著卓爾不群、孤傲滄桑的魅力。禿樹,永遠比那種吐綠綻紅的春天茂樹,更能打動他。他不禁想起中國古代一首叫做《枯樹賦》的詞,由於多少年來被歷代文人墨客的忽視,早已被覆蓋埋沒在浩如煙海的萬卷詩書之下。他想,這個世界被掩埋的東西太多太多了。
筆直的路面使得他的思路一瀉千裏地流淌,他對遠遠地隱沒在郎內屍體後邊的郎內的妻子,充滿了聯翩的遐想。
小川看到的是他想看到的
兩天以後,發生了一件亂中生亂的事,給懸而未定的郎內事件又增添了一分神秘的色彩——郎內的中間抽屜被撬了,撬完之後又按原樣擰上螺絲,但畢竟留下木屑破碎的痕跡。就是上一次史又村警長在郎內的辦公室裏看到的在小川發言戛然而止之時所有人註視的那一只抽屜。
史又村警長當即親臨現場,並對現場進行了仔細的勘查和取樣。經過專門人員的鑒定,發現在抽屜的把手上留著秘書小川的指紋,在抽屜的角縫處夾著一根資料員小花的頭發。此外,在抽屜裏眾多的文件中發現了一份極為奇怪的材料,這是一份有關十五年前的一樁情報事故的處理報告,報告的原件不翼而飛,只有一份拓藍紙的復寫件。由於年代久遠,紙頁已經枯黃,字跡已顯得發虛。但所以說它奇怪,是因為這一份十五年前的文件材料,卻寫在了十五年後剛剛運出印刷廠的單位專用紙上。在紙頁的左下角處,“ⅹⅹ印刷廠出品”的字樣後面,清晰地印著兩個月前的出廠日期。
十五年前寫成的報告文字,以及十五年的光陰歲月在紙頁上枯黃的褪色痕跡,都移落到許多年之後今天的嶄新的紙頁上,實在蹊蹺。顯然,是有人對這份材料做了手腳。
據單位的總務長說,這一批兩個月前剛剛出廠的單位專用稿紙,只有冷副局長一人領用過,其余的紙張都鎖在庫房的大櫃裏,無人動用。
這樣看來,抽屜事件除了花資料員和秘書小川之外,無疑還與老冷有關。
史又村警長在現場勘查時,就已經通過一些不易察覺的蛛絲馬跡,初步斷定這是一起內盜案。而且,從抽屜旋鑿撬痕的傾斜方向和旋力角度,可以斷定撬竊者是個“左撇子”。
於是,他當場就做了一個實驗,對在郎內辦公室裏圍觀的幾個人,忽然用投拋的辦法來了個分發式的遞煙。他觀察到,在幾個人猝不及防地接住煙卷的動作中,只有一個人立刻伸出左手接住。這一本能的反應,無疑說明此人是個“左撇子”。
史又村心中已暗暗有數。但是,他還沒有弄清此人的動機和目的,不宜過早暴露。他想,也許可以沿著這一線索順藤摸瓜,摸到抽屜事件後邊的那一個更大的疑案上去。
史又村便不動聲色地離開了。
回到警部,他正準備坐下來全盤周密地把這一切來來回回地思索一遍,忽然,他的房門像被一陣風輕輕吹拂似的悠然而開,門外並沒有人。
他起身,走向屋門,正欲關門,發現一個人正站在門外的走廊裏,猶猶豫豫、欲進欲退的樣子。
郎內案件後,這是第三個主動找到史又村警長的人,此人就是秘書小川。
小川的到來,給這本來就紛亂如麻的駛向多種可能的線索,又平添了一個叵測的可能。
小川的揭發口述是這樣的:
郎內局長的抽屜我的確打開過,但我發誓那抽屜不是我所撬。
每天,我都是第一個來到單位。今天清早,我打開房門後,就發現那只抽屜被撬開過。看得出撬鎖者本來是想按原樣再把螺絲擰上,但螺絲孔已經糟朽損壞,無法復原得不露痕跡。房間的屋門是用鑰匙打開的,所以此人一定是擁有房門鑰匙的人。
這個房門的鑰匙,除了我和郎內局長擁有,以及老總務長辦公室墻壁上掛著一大串所有房間的鑰匙以外,另外只有一人持有這個房間的鑰匙。十五年前,冷副局長和當時還是副局長的郎內都在這個房間辦公,後來,郎內提升為局長後,冷副局長就搬到另外一個房間,就是他現在辦公的房間。但是,原來的鑰匙並沒有交出。當時,老冷與郎內的關系極為緊張,鑰匙的事便沒有顧上,後來也就不了了之。
我打開了那只抽屜,查看了裏邊的文件材料,發現其中有一份被人動過了,就是我最關心的那一份涉及到十五年前一樁至今未解的疑案的報告材料。許多年前的這件事我記憶猶新,我記得清清楚楚這份材料是在郎內局長的特別主持下、由我們下屬的一個單位的負責人老A所寫。雖然,當時冷副局長認為這份材料含混不清、缺乏證據,而且他模模糊糊地提出過這裏邊遮掩了什麽,不宜匆忙結案,但他又抓不到他想得到的證據。後來,迫於種種壓力,他雖然心存疑慮,也只好簽了字,草草了結。但是,今天我發現抽屜裏的這一份報告材料由原件變成了復寫件,而且,老冷的簽名不見了,只剩下郎內局長的簽名。
我現在手裏有一份十五年前那份報告原件的復寫件,是幾天前我從資料室的頂櫃上找出來的。你看,在這兒。這裏的簽名明明有冷副局長。
我在向警部報告抽屜被撬之前,曾對兩份復寫件做了仔細的比較,我發現了破綻:
抽屜裏的這一份顯然是偽造的,偽造者是在原件下邊放上拓藍紙,然後像描紅模子那樣,一筆一筆在原件的字跡上描摹,最後的簽名再按照郎內名字的筆跡拓描上去,這樣制作了一份復印件,而老冷的簽名就不翼而飛了。看來,此人的目的是想抹去冷副局長的簽名。也許,他不知道另有一個當時的復寫件留在資料室保存。
我還註意到,這個人的字跡筆道一律是由右向左,可見此人是一個用左手寫字的人。單位裏只有老冷一人是“左撇子”。
由上述推斷,這個人只能是老冷本人。
至於抽屜裏那份報告紙頁上邊的枯黃,也是破綻百出:
這份材料是在抽屜裏疊起來存放的,若它是十五年前的那一份,就應該是疊在裏邊的那一面發白,露在外面的這一面發黃。而這張紙頁裏裏外外都呈黃色,顯然不合邏輯。他是用淡茶水輕輕塗抹,然後晾幹,經過精心制作使紙頁變黃的。
小川說到此,言猶未盡。他接下來就抽屜事件引伸到郎內案件上邊去:
我在郎內局長身邊多年,十分清楚郎內與老冷之間從來都是桌面上遞煙,桌子底下使絆,表面顧全大局,暗中固守己見,同時又絕不會讓外人看到。但這一切都瞞不過我的眼睛。這兩人成為明和暗鬥的對手,大約是從十五年前那一樁莫名其妙的情報事故後開始的。這事發生不久,我們下屬的那個寫事故報告的叫做老A的負責人就死了,據說死於他自己產生的一陣奇怪的窒息。但我並不清楚,那一樁情報事故,為何使郎內與老冷從此暗暗結仇,視為對手。
從他們多年的仇視心理來看,老冷有充足的動機殺掉郎內。而且,在郎內出事後的第一個早晨,他一反常態,早早地第一個就來到單位,表情十分奇怪。他的鼻子如同一只紅燦燦的番石榴,熠熠生輝,上下左右竄動不停。往常,只有當他焦慮緊張到無以復加的時候,才會出現這種難以自制的情形。當他的對手忽然死掉,他應該無比舒心輕松才是。所以,他的表情絕對反常。另外,那天我還觀察到,他的手指失控地在茶杯上亂敲。顯然,他心裏有愧,坐立不安,卻又想掩飾什麽。
最後,秘書小川以“我會找到充足的證據來揭穿老冷這個殺人兇手的”作為他的結束語。
送走小川之後,史又村警長關上了房門。他把兩天來所獲得的混亂如麻的揭發材料在腦中過濾了一遍。他的腦袋像一只錄音機,無聲地重放了那些重要部分。他想,抽屜被撬,文件塗改,從動機到意圖,以及現有的證據,看來此人已基本清楚。但抽屜被撬事件,並沒有與郎內被殺一案發生合乎邏輯的關聯。
史又村警長一邊專註於腦中的聲音,一邊在紙上信手畫著:
冷副局長揭發資料員小花揭發秘書小川揭發
尾聲我的隱蔽生活
我在這個遠離故土的亞熱帶小鎮安居已久,對城市生活的記憶已經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日益淡漠。我的身體還沒有出現任何衰老的征兆,但我的心已經完完全全地開始了老人般的沈思默想的生活。我不再有任何新鮮感,對世事亦不再感到不可思議。所有的未來其實都是過去。但我並不覺得生活的冰冷和絕望,我只是像緩慢無聲的流水在時間這個龐大無形的容器裏舒展而行。
這種水一樣隨和的生活態度,是一種無所謂的境界。而這種無所謂,其實是最大的自我克制才能夠達到的境界。
我不喜歡盛大的聚會,也不喜歡交談。交談是沒有結果的。早年我曾那麽熱愛交談,無論是坐在一起娓娓道來,絮絮而談,還是與遠方的友人書信來去,紙墨傳聲。我曾信奉言詞即是道路,曾對此興味十足,樂此不疲很多年之久。而現在,我覺得交談是一件多麽徒勞愚蠢的事情。
情感生活也不再像早年那樣成為我生命中的重大問題。愛,是一種困難。我曾在一首歌中聽到,“透過你的雙眼,美麗的謊言,透過你的雙眼,一切都在變……”經過漫長歲月的磨礪,我對此悟出了另外一番理解。
有一天,我從一本老書上,看到這樣一段文字:
某個人來到被他所愛的人的門前,敲門。裏邊一個聲音問道:“是誰?”
回答說:“是我。”
裏面那個聲音答:“這裏沒有你和我的位置。”
門依然關著。
在孤獨和空虛的長長幾年之後,這個人又回到他所愛的人的門前。他敲門。
裏邊的聲音問道:“是誰?”
這個人說:“是你。”
門為他開了。
這就是我現在對於愛情的另一種理解。
每天,我的大部分時光都在自己的房間裏度過。我曾對走廊外邊一只碩大的老鼠的行蹤進行觀察。它為了獲取我每天丟到垃圾箱裏吃剩的食物,居然準確地掌握了我一日三餐的時間。我吃飯的時候,它就不聲不響地等候在紗門外邊,小眼睛一眨一眨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待垃圾箱裏倒進殘羹剩飯之後,它就在門簾處不見了。一會兒工夫,它便拖著圓滾滾的肚子,趾高氣揚地從我的紗門前走過,回到走廊外它自己的家裏去。它對於我的起居時間這一份情報的獲得,足以證明它對我進行了長時間的觀察;而我對於它這一觀察成果的了如指掌,也足以說明我對它的觀察之細微。我對光線在墻壁上的緩慢行走、空氣的濕度與情緒的關系以及時間是如何由思想的流動構成的,等等,進行了大量的觀察和記錄。宇宙萬物,無論是存在物質的,抑或抽象精神的,都在我的範疇之中。這些事為我的幽閉癥提供了取之不盡的生活源泉。早年,我也曾有過這種塗塗寫寫的嗜好,但是現在它已經完全構成了我的生活方式和目的本身。常年的幽閉癥,培養了我對於事物的專註品質。在別人眼裏,我也許像一個囚徒,可是,那無形的圍墻鐵柵恰恰是我自己安置的,我對那一層無堅可摧的圍欄的不可或缺的依戀,到達了喪心病狂的程度,離開它我幾乎不能存活。
我喜歡自己作為一個陌生人在小鎮的街巷走過。人人覺得我是一個陌生人以及我覺得人人的臉孔都很陌生,我感覺永遠令我愜意。在我身上,你看不到這閉塞的小鎮上人們的淳樸,但你也絕對看不到我身上大都市的虛榮。你看不出的我的目光來自古老神秘的東方。
在我的生活中,我幾乎不需要“你”字。所有的人和事,在我的思維關系網裏都成為間接的“他”或“它”。甚至,我對於我自己,在思維中也是以“她”的角度出現。
沙漏街的生活已成為往昔,我眺望著遙遠的記憶,時間如一條環狀之水,在我眼前回轉,我仿佛看到的是一個陌生人的過去。郎內這個人,的確是在久遠年代裏與我有過關聯的一個人。他本人仿佛就是一個寓言,從十五年前的一個小說裏走進我的生活,然後又從現實的生活中回到十五年之後我的這一篇小說中來。
隨著時光的流逝,世事的變遷,人們對早年那一樁莫名其妙的事件已經淡忘,有幾次我曾被過去的友人召喚,返回沙漏街。但我終於斷然拒絕了重新回到過去人群裏的生活。我覺得,在這個時代裏,認為一百個人的生活肯定比一個人的生活更溫暖,有時候就如同認定“知識就是力量”一樣幼稚而荒誕(知識難道比權力更有力量嗎)。在我認同的為數甚少的幾位哲學家中,有一個叫做索倫·克爾凱郭爾的,他在談論個體與群體、多數人與少數人的問題時,曾非常坦白地說道,靈魂的優越之處在於只看重個體。我以為甚是。一百個人與一個人並不能說明什麽本質問題。我已經熱愛上了我現在這種離群索居的清醒的生活,它遠比半睡不醒、東拉西扯的群體生活有效率和有質量得多。
在我的記憶中,無論是我的成長期抑或成人後的任何階段,我永遠都無能為力地處於少數的狀態而存在。幸好,我並不為自己身處少數這一尷尬地位而自卑,恰恰相反,我始終以為浴缸中那些覆蓋整個水面的爽身泡沫並不能洗掉身上的汙漬,而倒是塗抹在身體上的那少少的幾滴浴液清洗劑起著本質的作用。多數人很多時候就是那茂盛的泡沫,是一種虛弱而空洞的力量。能夠在較長時間裏以及在較高的層次上,安於寂寞,我以為才是真正的力量。
所以,獨自承擔自己這一漫長處境的習慣,早已使我逐步地適應了被沸沸揚揚的多數所遺棄、被轟轟烈烈推波助瀾的多數丟落在一邊的孤單處境。
思量再三,我決意再也不回到過去裏。讓沙漏街永遠成為一個早年的記憶。
這個隱蔽的亞熱帶小鎮,已成為我的家園和歸宿。我被命運拋到這裏,但是,現在我覺得這裏其實才真正是我的追求。
有一天黃昏,我在番笛(排簫)悠婉的樂聲中,回憶起一個與我曾有秘密關系的友人,我曾在這個遠在西半球的愛爾蘭島上過著幽居生活的友人家中生活過,得到過她溫暖的呵護。我憶起我曾在那個兩層的暗紅色老房子前邊的花園裏,第一次使用鋤草機修理草坪的情景,憶起考裏厄吾德街蕭條的雨聲和孤獨行走的黑貓,憶起有一次我曾在低徊環繞整個房宅的番笛聲中徹腑絕望地面窗獨泣,我的這位友人就站立在我身後幾步遠的地方一動不動看著我,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樣會走上前來安撫我,因為她根本無需靠近我,就可以用她的目光在我的身後支撐起一面墻壁,使我安放漂泊的疲勞和孤寂。我曾向她談論過我的預感,我說,我始終冥冥覺得在那個加害於我的老A身後還暗藏著一個人,但我無法看到他,我的處境好像是一個政治遊戲的犧牲品,我曾做過的短暫的新聞情報工作也顯得極不真實,像是別人的一個交易,一個玩笑。我的這個友人說,其實所有的事物都是遊戲,只不過有些做得認真而有些做得不太認真,不太認真的事就會成為認真的事的犧牲品。有的人對權和錢認真,有的人對女人認真,有的人對功名認真。不過如此而已。老A不是已經死掉了嗎?空氣是由上帝的目光所組成。
就在這一天傍晚,當這些遙遠的回憶隨著番笛聲占領了我的思緒,我全身的神經都爬滿了某種尖銳的預感的時候,我忽然接到了我這位久違的愛爾蘭島上友人的電話,她告訴了我關於郎內的莫名其妙的死訊,她還說有一位姓冷的副局長正在上報,準備重新審理發生於十五年前的那樁疑案。
她再一次強調說,空氣是由上帝的目光所組成。
於是,我敬畏地看了看彌散四周的空氣。這無聲、無色又無形的東西,使我在一瞬間理解了什麽是真正的力量。
開始
史又村警長那天送走秘書小川之後,也隨即失蹤。直到兩天後的中午,史又村像是從天而降,手裏拿著一摞卷宗,回到他的警部辦公室。
他的上司把他叫過去,指著等候在一旁的一位手纏繃帶、臉上有明顯傷痕的中年男子說,這個郎內案件的當事人已經等你很長時間了,請帶過去做一下口供記錄。
史又村對著這個突如其來送上門的當事者疑慮地看了看,然後就把他帶到自己的辦公室。
這位據說是當事人的中年男子做了如下的口供:
我是ⅹⅹ出租汽車公司的司機,這是我的證件。
五天前的淩晨四點多鐘,我如約去接一位乘客。那天,霧氣很濃,天色灰蒙蒙,我似醒非醒地開著我的汽車。當我行駛到沙漏街的時候,汽車右前輪輪胎忽然爆裂,車身失去控制地向右側的路牙猛然沖去。不用說,我出了車禍。我看到了前方幾步遠的一個男人向我轉過身,然後倒下去。但我用我的兒子發誓:我並沒有碰撞到他!因為,我的汽車失控後,撞到了路牙上邊的一個樹墩子上,距離那個人大約還有三四米遠。這之前,他是背朝著我,沿著與我汽車相同的行駛方向向前走著。大概是我的汽車輪胎爆裂聲以及撞到樹墩上的聲音驚嚇了他,他迅速本能地回身轉向撞擊聲這邊,而這時我車前的玻璃窗被樹樁擊碎,稀稀落落的幾片玻璃像幾只清脆的鳥,從撞擊處呼啦啦騰空飛起,呈散射狀向前飛出去。一塊尖利的大玻璃片正好刺進那個轉身朝向我的男人的胸口。你也許不相信,怎麽會這麽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心臟呢?可事實的確如此。這一切都是在一瞬間完成。那個人好像專程在此等候並轉過身來迎接我汽車上飛出去的那一塊玻璃片;那碎玻璃也是鬼使神差,居然能夠繞開那樹樁前面的一個廢棄的鐵架,閃了一個弧線才駛向那男人,我無法解釋這一切,可事實的確如此。
我看到那男人倒下後,沒有起來,也沒有發出呻吟和喊叫,一動不動躺在地上。我想,這下壞了,他肯定出事了。我擔心留下痕跡,不敢走過去看他。
這時,沙漏街一個人影也沒有。我低頭看了看轉向橫拉桿並沒有斷裂,就匆匆忙忙跳下車,用千斤頂把車子支起,又取出輪胎套管和扳手,換上了備用輪胎,急忙躥回到車裏。當然,我沒有忘記把那只爆裂的壞輪胎扔進汽車後廂。然後,我又看了看那個男人,他依然躺在那兒沒動靜。我盼望他的身體能夠動一動,但又害怕他會忽然站起來走向我。我再也不敢耽擱,開車就跑了。
接下來我看到的,無論如何別人是無法相信了。當我開起車向前滑行幾步遠的時候,我看到有一束長長的黑影從天空投下,我循著那道光影向上一望,天啊,我看到空中一雙無身之足隱沒在雲霧中,正踏出上帝般的靈光。也許是我被嚇破了膽,眼睛出了毛病,也許世間真的有神靈,反正那絕對不是幻覺……那肯定就是上帝的腳!
……就這些。
史又村警長審理完當事人,便拿著當事人的口供和他在“失蹤”的兩天裏不知從哪兒搞來的一摞卷宗,去向他的上司報告。
他說,郎內案件似乎可以了結了。但是,也可以說,這個案件才剛開始,十五年前那一樁莫名其妙的情報事故,以及在這場不清不白的事故中忽然失蹤的一位年輕女子,至今都還沒有下落。
疑案剛剛開始。
史又村低頭望了望那一摞十五年前的已經泛黃的卷宗,搖搖頭。他似乎看到裏邊的字跡互相搏鬥撕扯起來,橫平豎直的筆跡影子般地穿梭,並發出模糊不清的喧嘩聲。他知道那絕對是喪失了真實性的聲音,因為歷史的記憶總是帶有創造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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