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附魂的釘子

從英子家的四層樓上我們摸著黑走下來,這時已是深夜兩點二十七分。這一天是四月十日,是一個屬於我私人的紀念日。實際上,在我拼命挽留、營救那奄奄一息、垂危可憐的婚姻生活和另一場絕望的情感生活而全盤宣告失敗之後,我已經死了。

破碎的九月躲在那人身後秘密地將我遺棄,而我的內心永遠無法把它喊叫出來。由此,我也懂得了這個世界上能夠叫喊出來的絕望其實是一種激情;而只能把它密封在心底、你必須在眾人面前裝作什麽也不曾發生、你只能躲在被子裏偷偷哭泣的那種東西,才是真正的絕望。

九月之後,我再也談不上什麽紀念日了。

英子,我的一位詩意、溫情而漂亮的女友,拉我到她家裏度過了這個本應屬於我獨自一人去承擔的日子。

英子送我下樓時,我們拉著手在漆黑的樓道裏探著步子下行。我是在這一刻忽然發現了這個世界上居然存在著一雙和我一樣冰涼如玉的手。這個發現在一瞬間使我感到此時的世界不再孤單,此時格外溫暖。

我一直以為,人類除了眼睛可以說話,人的手是最準確的一種語言,而嘴唇發出的聲音只會給人們的心靈交流幫倒忙。如果一個人你能夠讀懂與你牽拉著的另一個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的手的語言,那麽你們的心靈和情感就非常貼近了。

英子有一個溫暖的家,溫暖的丈夫。我是在四月十日這個彌散著稻草般淡黃色的陽光和清香的下午來到英子家裏做客的。英子的家到處流溢著女主人的太妃糖似的暖紅色情調。

我在她家裏坐上一小時之後,有一秒鐘奇怪的時間,我忽然走神懷念起舊時代妻妾成群的景觀,我忽然覺得那種生活格外美妙,我想我和英子將會是全人類女性史上最和睦體貼、關懷愛慕的“同情者”。這墮落的一秒鐘完全是由於我那破罐破摔的獨身女人生活的情感空虛,以及我那浮想聯翩的夢遊般的思維方式。但只是一秒鐘的墮落,轉瞬即逝。一秒鐘之後,英子的溫和智慧的先生便在我眼裏陌生遙遠起來。這種陌生遙遠之感來自於我內心對英子的深摯友情的忠貞不渝,和我的情感方式的不合時尚的單向感、古典感。

英子拉著我的手送我到樓下時,大約是深夜兩點二十八分。樓前空地上散發著寂天寞地的黑暗,如一頭東方女子綿綿長長的黑發纏繞在我們身上。大約淩晨兩點二十九分到兩點三十分這段時間裏發生了一件事。當時英子正跟我說著什麽,也許是問我冷不冷,也許是問我對她的先生印象如何。我什麽全沒有聽到,我只是隱約感到英子那柔美的聲音在我的被夜風吹拂的冬衣與切膚的身體之間溫暖地穿梭,在我空蕩的呼吸裏滾動。我的理智命令我去傾聽和判斷那聲音的意思。但我混亂的大腦卻忽然銹在思維邊緣處的一個釘子孔上,毛融融的黑夜使我的想像力變成一把窮追不舍的錘子,緊鑼密鼓無聲地敲在那釘子上。

於是,我看到五六米遠處站立著一根墓碑一樣碩大而耀眼的釘子,釘子後邊半蹲著一個高大滯重的男子,他所以半蹲著,是因為他想把自己色情的臉孔和暴力的目光隱藏在釘子身後。那釘子尖銳地步步近逼,陰森猙獰,在它的牽引下,那男人向我和英子走近。我一把拉住英子,並且疾速轉身。倒轉過來的世界再一次讓我驚愕不止目瞪口呆:我發現身後的場景是身前場景的全部復制,那逼人的釘子自動地向我們咄咄走來,釘子的身後是另一個蓄謀已久的猥瑣的男人。

我擔心英子發現這突然襲來的意外會驚慌失措,受到驚嚇,而她對於驚嚇的本能反應——叫喊,反饋到我身上則是更大的恐懼。

在英子什麽都還沒有明白過來之時,我們的前胸和後腰已經死死地頂住了那兩只催命的釘子,和兩個男人猥褻的獰笑裏展開的閃電般雪白的牙齒,那一縫亮亮的牙齒的確是這個暮冬深夜裏的一線白光。

如果我是獨自一人,我將百分之百地束手待斃,聽之任之,在狼群裏反抗掙紮是愚蠢而徒勞的。我知道,男人使用釘子作兇器時只是要我的身體,我身上、手上、頸上的貴重飾物以及皮包裏的錢,絲毫改變不了局勢,救不了我,除了束手待斃毫無辦法。但此刻英子無辜地站在我身邊,像一只什麽都沒發現、毫無自衛準備的迷人的羔羊,一株九月天裏草坡上彎著頸子波動的母性的麥穗。於是,我莫名的責任和毫無力量的力量便鬼使神差而來。

我對著那兩只逼人的釘子說:“我跟你們走,去哪兒都行,但是你們要讓她回家。”

兩只釘子詭秘地相視一笑:“為什麽?”

難道不是嗎?我這種守寡人專門就是用來被人劫持和掠奪的,我天生就是這塊料。而且我早已慣於被人洗劫一空,我的心臟早已裹滿硬硬的厚繭,任何一種戳入都難以真正觸碰到我。

兩個男人發出釘子般尖銳的咳嗽:“如果不呢?”

“沒有余地。碰她一下,我殺了你們!”我說。

又是一陣釘子般急迫的怪笑。

然後,四只老鷹爪似的男人的手便伸向我們的胸部和腹部。我急中生智,一腳朝身前那男人的下腹踢去。

咣當一聲,那逼人的釘子和著那男人一同倒下。接下來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抓起躺倒在地的那只尖銳的釘子轉身朝身後的那男人的腹腔刺去。一股黑血像濃煙一樣噴射出來,與這騷動而清瘦的夜晚混成一片。那男人被放血後頃刻間抽縮變小,欲望和血肉全從紮傷的釘孔中涓涓流淌,釋放殆盡。一會兒工夫,他就像一只細如粉末的雨天裏掉落在泥漿中的高腰皮靴,慢慢躺倒下去……

“你在想什麽?”英子在拉我走遠的魂。

這裏,我發現我和英子已經漫過了黑得濃艷的狹長曠地,遍地瓦礫及堆積的廢棄物伸手攤腳地伏在我們腳下。它們像水中浮物,不斷閃爍沈浮,發出噝噝的呼吸聲。一株看不見花葉的丁香樹站在了我們身邊婆婆娑娑,英子散發出丁香樹迷人的清香。

有月亮的街已經躺在我和英子不遠的眼前了。我搞不清楚是我們走向它的,還是它迎向我們。

這時,我趔趄地絆了一下。我和英子不約而同向腳下望去。

我定定神,模模糊糊看到黑暗中一只黑乎乎的膠靴在我們的腳下無聲無息。

二出租陷阱

“你聽見沒有?”英子的聲音在淩晨兩點三十分終於沖進我的被層層迷霧纏繞的大腦。

我木然地抖了抖身上的衣服,仿佛是在抖落血腥的痕跡,“你說什麽?”

“我問你聽到沒有?”英子說。

“嗯……我剛才……”我腦子一片空白。

“你在想什麽?”

這時,我的思路已經慢慢返回到英子的聲音旁邊,找到了與她思維的交接處。

“你呆呆地在想什麽?”英子說。

“英子,你發現沒有,樓前這片曠地太黑了,令人恐怖。我擔心你送完我怎麽回來?”

“沒事。這地方我太熟悉了。”英子漫不經心。

“你沒發現嗎?這個世界到處都埋伏了陰謀,特別是埋伏在你認為不會有問題的地方。比如,隱匿在你每天都經過的一堵墻壁上的一塊補丁似的安謐、老實的窗口裏,隱匿在你單位裏某個最熟悉最要好的朋友的笑容後面。”

“別那麽緊張。”英子故作鎮靜。

“對於弱小的動物來說,生活處處是陷阱,時時須提防。”

“又來了,你要把《動物世界》裏的這句臺詞復述到哪一天呢?那是臺詞!你得把生活事實與無邊的想像經常分開才能放松。”

這時,我們已經完全穿越了瘦骨嶙峋的月亮角下那片杳無人跡的曠地。漆黑中我感到我和英子始終是兩只凝固不動的陰性骨骼,彼此接連。腿腳揮霍著力量向前邁動,步子卻像徒勞的語言一樣原地低語。巨大的黑暗捉摸不透地從我們身邊慢慢劃過,枯葉在樹枝上搖動著風槳,推動我們前行。我們的胯骨在黑夜慢吞吞的移動中不時地碰撞,夜晚便發出銹鐵一般吱吱嘎嘎的聲音。我想像這風燭殘年的曠地肯定已經走過了歷史上無數次血腥恐怖的格鬥與廝殺,那些男人們的屍體正在我們身邊潛身四伏,歷歷在目。他們身上的利器比如巨大的釘子,已經在歲月的延宕中朽爛成一堆廢鐵,然而那巨大僵死的骷髏上的眼睛卻死不瞑目,大大地洞張著盯住每一個從他們身邊款款走過的女人和長發,埋伏著隨時準備來一場看不見的出擊。

前邊已經到了樓群的出口,那是一扇半開的舊木門。我一直認為半張半合、半推半就的任何一種存在,都是對人類想像力的最大的調動和誘惑,無論真理還是女人,徹底赤裸與披著模糊的薄紗所產生的引力的不同,就是我這一私人經驗的有力證明。

關於那扇半掩的木門後邊潛藏著什麽的想像,一時間把我完全占領,門外邊似乎也輕響起虛虛實實的腳步聲。

我對虛掩著的門和停留在遠處的看不見的腳步聲始終懷有一種莫名的慌亂,我覺得那是一種隱患,一種潛在的危險,是通往生命出路的一條死胡同或者誘人走進開闊地的一堵黑色圍墻。好像是有人總把砒霜放在你的面粉旁邊。但是,倘若把門全部打開或者全部關閉,讓那腳步聲徹底走到眼前來,不安感就會消失。我知道,這種恐懼對於一個成年女子來說,的確難以啟齒,但我無法自控。

我一把拉住正向那扇木門靠近的英子的胳膊。

“小心,危險!”我說。

“你怕什麽?”英子仍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那扇黑褐色的木門已經站在我和英子的胸前,它在搖晃,龐大的身軀顯得氣喘籲籲。

我們走出那扇木門時,果然什麽也沒有發生。我覺得這真是一樁奇跡。

“看來,我得把你送回家。你緊張什麽呢?你的手在發抖呢!”英子說。

一個男人從我們面前木然走過,我發現他的步子與我和英子的步子不同,那步子對夜闌人靜的茫夜有一股無形的侵犯,而我和英子的步子卻使夜晚安寧。

我想,這男人大概是剛才那陣看不見的腳步聲的制造者吧。

“我什麽也不害怕。”我說。

我知道,我惟一的恐懼只是我的心理。

我和英子剛剛走出那扇舊木門,一輛黃色的出租車就唰地從黑幕中駛到我們跟前,像一道刺眼的黑光讓人不知它從何而來。

那司機長得溫和勤勞,一副標準的老實人模樣。他招呼我們上車時那種謙卑殷勤的神態,使我懷疑地掠過一個念頭:這是一個蓄意已久、恭候多時的陰謀。

在這夜深人靜、闃無人跡的街上,怎麽那麽巧我們一出門他的車就正好迎上來呢?我寧可相信長得像壞人的男人。

我想制止英子上車,但英子的一只腳和她那頂讓人歡快的小帽子已經探進了出租車後門。於是,我只好孤註一擲拉開前車門坐在司機旁邊。我想,我們一前一後分開坐可能會比較安全。這時大約是淩晨兩點三十一分。

隨著車子的啟動,我聽到英子一聲刺耳的尖叫。我立刻轉身。

這時,我和英子先後發現在後座邊角處的陰影裏坐著另一個長得像好人的男人,他只有半張臉孔和一只眼睛。

一直到一切結束之後,我也不知道這男人到底有沒有另半張臉埋在陰影裏。

我當時看到他那一只眼睛像一頭最溫情脈脈的老黃牛的眼睛,讓人想到田園綠草、陽光盡灑、遍地牧歌,想到一只紅嘴鳥在亞麻色的棉花地裏安寧地滑翔。但是,我從這半張臉孔上還看到了另外一件事:他的身體裏其實只有半條命。

人類的經驗告訴我:使人不用判斷就產生信賴感的,準是一個美麗而誘人的誤區,是覆蓋著玫瑰色樊籬的陷阱。現在,我和英子已經無法挽回地上了賊船。

車子在夜色裏如一只自動爬行的墓穴,使人感到鉆入了一場失控的魘夢。

我註意到那司機通過反光鏡向後邊的半張臉丟了個眼色。

半張臉說:“按原路走。”

司機說:“沒問題。”

我猜想,他們已經開始交換暗語了。

車窗外是金屬般尖銳的風聲,我聽到“時間”像小提琴手繃得緊緊的高音區顫音,悠長而緊迫地從我的耳鼓滑過。一座座火柴盒似的大樓向後邊飛速移動,那些沈睡在市區中的大樓,由於高聳,使人感到它們總有一股慌裏慌張、心懷鬼胎的勁頭。

我註意到我身邊的司機長了一雙很鼓的眼睛,像甲亢病人似的,黑眼球從他那過多的眼白上淩面凸起,隨時可以奔射出來,深深地陷到我和英子的身體裏去。我還註意到,他的瘦脖頸上一根藍藍的青筋突現暴露著。我記住了這根青筋。

“要不要拐?”我身邊的鼓眼睛司機又通過反光鏡看後邊的半張臉的眼色。

我變得憂心忡忡。我覺得鼓眼睛的話總是指向某一處我和英子聽不懂的暗示。

作為一個嫻熟的出租司機,難道他不知道我和英子要去的地方怎麽走嗎?我在想“拐”這個字,拐彎還是誘拐?我回頭望望英子,她滿臉驚慌,身體傾斜,坐在盡可能離半張臉遠些的後座角上。

我故作鎮靜,對她說了聲:“快了。”

這時,車子猛一下急剎車。我的胸部一下子撞到身前堅硬的駕駛臺上。同時,我聽到英子咣當一下重重地跌在前後座之間的擋板上和隨之而起的一聲淒厲的叫喊。

“你們幹什麽?”這聲音從我的喉嚨裏發出但那已不是我的聲音。

鼓眼睛嘿嘿一笑,“出了點故障。”

半張臉在陰影裏悶悶地說:“調一調那個。”

於是,鼓眼睛東摸摸西按按,還用腳踢踢駕駛臺底下的什麽家夥。我模模糊糊看到一顆亮亮閃閃的釘子從駕駛座底下滾到我的腳邊,它在朝我眨眼發笑。我不動聲色,慢慢移出一只腳把它踩在我的腳下。

車子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啟動了,平緩行駛,仿佛剛才什麽也不曾發生。

我用余光看到鼓眼睛正在用一只手握住方向盤,另一只手伸進自己的褲兜摸著,摸了很久,然後掏出一個什麽東西握在手心裏,從肩上遞給了身後的半張臉。五顏六色的街燈在他的眼球上閃閃爍爍,不斷變換的色彩使那對鼓眼球鬼鬼祟祟。

我心裏盤著剛才半張臉說的“調一調那個”的“調”字。調什麽呢?調儀器?調情?調戲?

這時,車子行駛到了一個光明的路口,雖然依舊沒有人跡,但路口處空空站立的那個有如士兵一樣挺拔的警察崗樓,使我覺得這是一個安全的地帶。

英子把她那冰涼的手從後邊搭在我肩上,對我說:“咱們在這兒下車好不好?”

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側過頭沖著鼓眼睛說:“我們要下車。”

“還沒有到地方嘛。”鼓眼睛和半張臉幾乎異口同聲。

“可我們就是要在這兒下車。”我說。

鼓眼睛那暴露青筋的細長脖子轉動九十度,那雙鼓眼睛當當正正對準了我。他嘿嘿一笑,“上來了就別想下去,到地方再說。”

我已經切膚感到他那雙眼睛已經從他的眼眶裏突奔出來射進我的身體了。

“你讓我們下車!”我聲嘶力竭叫一聲。

鼓眼睛又是嘿嘿一笑,“如果不呢?”

半張臉這時陰森森地用他那半條命去牽拉扶在我肩上的英子的手。老天!他的半條陰魂已經在碰英子了。

我完全亂陣了,只聽到自己腦袋裏響了一聲巨雷。沈思的駕駛臺上那只哢哢跳動的表針也空蕩蕩鳴響。

“十三,十二,十一,十,九……”我在心裏開始倒計時,等待那深入骨髓的誘拐命運的最後一刻。

出租車駛出了那條有著光明路口的街,進入了一條狹長的黑色甬道,小路兩旁昏黃的街燈撲朔迷離。我知道,街燈——這個黑暗裏惟一的見證者,早已像眾多的人一樣慣於撒謊,它已不再代表光明。

“八,七,六,五……”

……呵那黑樓梯走廊……狹長的曠地……粘糊糊死在細如粉末的雨地上的膠靴……欄桿圍住的伸手攤腳的廢棄物……睜大眼睛盯住我和英子款款走過的骷髏……看不見的虛掩著腳步聲的舊木門……沒有花葉的小丁香樹散發出的英子的清香……

那釘子當當急響緊叩在魂上的敲擊聲……

時間在心裏完全回轉,逆退到了淩晨兩點二十九分到兩點三十分。

“五,四,三,二……轟……”

一聲巨鳴震響了我永遠的黑夜!

當我和英子從那翻倒的火團裏逃出身來時,在煙霧中我看見鼓眼睛細脖頸上的那條暴露的青筋正噴射著如漿的血註,倒在方向盤上;他的身後是半張臉茍延殘喘的半條命。

“你殺人了!”英子淒厲的嚎叫響徹這暮冬裏瘆人的街頭。

我和英子像兩張白紙,醒目地站立在銅鼓般嘶鳴的心跳上,無助地顫抖。

我滿身血漬斑駁。

天呀!那只從駕駛座底下滾出的被我踩在腳下的釘子,有如一陣尖銳的風聲,莫名其妙地被攥在我的手中。

三誘拐者

我面色蒼白、僵硬筆直地坐在貌似宏大莊嚴卻骯臟庸俗的法庭大廳裏。我那厭倦了日常生活的耳朵和似乎還有一口氣的枯白的嘴唇,還是感覺到了會場上的七嘴八舌、雜亂無章的竊竊低語。

我的身邊是兩個紀念碑一般莊嚴的警察。我有幾次想伸手摸摸他們的嘴唇,看看他們呼出來的是不是和我一樣的熱氣。他們肯定是把我當作一匹黑色的瘦雌馬了(我此刻正穿一身女犯統一的舊黑衣),他們強壯的體魄用不著馬鞭就可以馴服我。但我知道,所有的韁繩都拴不住我的心!

那樣一匹瘦瘦的雌性馬,你可以騎她、蹂躪她,你的鞭子可以征服她的肉體,你可以讓她血肉模糊、看不見的累累傷痕布滿全身,你可以讓她生命消亡、永逝不返,但你就是得不到她的心!她的心只能醉於愛情和死於愛情。

法官端正地坐在審判臺中央,他的坐姿使我立刻感到他才是一個真正的層層禁錮的囚徒。

我的辯護律師和法庭進行了一場模式化的亂糟糟的爭辯之後,我看到法官終於轉向了我。

“你有什麽要說的嗎?”

我說:“法官先生,這裏邊的確存在一個誘拐者,否則我怎麽會殺人呢?”

法官說:“那麽誰是誘拐者呢?”

我的腦子一片混亂。

我努力回憶四月十日夜晚淩晨兩點三十一分之後的每一個細節,那兩個男人的每一個動作和眼神,以及這些小動作和眼神背面所指向的暗示。我心裏一個連著一個圖像畫面,像電影一樣掠過。可我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我擡起頭,期待地朝英子望去。我目光變成一只軟弱無助的手臂,伸向我所依賴的朋友。這是我惟一能抓住的救命的“稻草”。這個時候,她肯定會站出來為我指出那個人,即使根本就沒有這麽一個人存在。這一點毋庸置疑。

英子端坐在那裏,她那雙深摯、靜謐而美麗的大眼睛久久凝視著我。由於恐慌,她比以往更加動人嫵媚,像一只受了驚嚇的麻雀,遠遠地坐在搖晃不已的黑電線上。

我感到懊悔,我寧願讓事情聽其自然,也不想把我的朋友牽扯進來。

終於,英子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有如一株暮冬裏燦黃的麥苗,整個人就像一首情詩那麽纖美慌亂、迷離恍惚。她終於舉起了她那只木然的然而會說話的手臂。

那手指不偏不倚致命地指向了——我!

一時間全場嘩然。

當當!法官大人在案頭上重重地敲了兩下,“肅靜!”

然後,法官的目光再一次指向我:“你認為你的朋友說得對嗎?”

我的眼睛已經遊離開了法庭上所有期待著我嘴唇顫動的目光,我的思維在所有幸災樂禍者和等待落井下石的觀眾上空的氣流裏浮遊。我沒有看見一個人。除了英子,我沒有看到還有一個人存在。

一滴不再清澈的淚珠從我那早已遠離憂傷的臉頰上滾落下來,像一只紅紅的櫻桃從枝椏上成熟地墜落。我把那一滴復活的淚水和著所有死去的往昔一同咽進肚裏。

全場寂靜,死亡一般空洞靜止。

終於,我說:“……我願意……去坐牢。因為……你沒辦法聽懂她的話。”

“你無視法庭!我們聽不懂還有誰聽得懂呢?”

“你是男人,所以你無法聽懂。自以為聽懂的,準是聽歪了。”我說。

“你知道你故意殺人是要判死刑的嗎?”法官繼續說。

“權力總是有理!‘強者’總是擁有權力。”我無力辯解。

這時,我的辯護律師再一次站起來為我辯護:

“法官先生,就我所知,我委托人的朋友在這裏所指示的誘拐者不是本案所涉及的那個‘存在’的層次上的。另外,我這裏有充分的材料可以證明我的委托人是一個妄想型精神分裂癥患者。”

我看見我的辯護律師從他的文件夾裏抽出一份材料,“這是我的委托人在一九九二年夏季的一個夜晚寫的。被她的家人發現後沒有實施成功。內容如下:

關於死亡構想

一、方式:兩瓶強力安眠藥。先吃七片,待神誌瀕臨喪失的時候,急速吞下兩瓶。向右側身曲腿而臥,左手呈自然狀垂至胸前,右臂內側彎枕於頭下。

二、地點:在貼近母親墓地的寧靜無人的海邊,躺在有陽光的雪白或燦黃的沙灘上;或者是一條蜿蜒海邊、浪聲輕搖的林陰小路之上。但不要距海水太近,要能聆聽到安詳舒展、浪歌輕吟的慰藉之聲的幽僻之所。

三、時間:在生命還沒有走向衰老的九月裏的一個黃昏,太陽漸漸西沈了,天色黯淡下來,世界很快將被黑暗吞沒。這個時候,善良的人們都回到溫暖的房間裏,誰也不會發現一個女人在幕天席地的海邊靜靜地安睡過去,永不醒來。血紅的九月是一個殺死我的劊子手。那人離開了,帶走了世界。

四、遺言:不給任何一個人留下只言片字或照片。話已說盡,路已走絕。

五、遺產:銷毀所有信件、日記、照片、作品手稿、錄音帶、私人信物,等等。其余,全部留給一位單身無依的、具有傑出天才和奉獻精神的守寡人。決不把遺產當作最後的功名獻給ⅹⅹ機構。只把它獻給像我一樣追求和忠誠於生命之愛,但由於她無家庭無子女政府就不分給她房子的人。

六、死因:我死於自己的秘密——九月之謎。

七、碑文:原諒我只能躺在這裏用冰涼的身體接受你的擁抱。

一九九二年九月

“請把此材料呈上來備案。”法官說。

我的辯護律師送上我的材料後繼續說:“我的委托人曾經多次向我提到‘九月’,可以判斷,她有一個無人知曉的關於‘九月’的‘情結’。我的委托人正是那種被稱之為‘邊緣人格’的人。這種人常常處於極端藝術化與精神分裂的臨界線,在此二者之間波動,一般情況下不易辨別。邊緣人格的人通常在家族史上出現過精神失常的現象,或者幼年遭受過性暴力行為,或者幼年出現父母多次分居、離婚現象。我的委托人正是這樣的背景。”

“有證據嗎?”法官說。

“我委托人的母親可以證明這些。還有一點,我的委托人自稱她父母雙亡,獨自一人。這一點與事實不符,也可看做是她精神失常的表現。”

法庭上又是一陣騷亂。

…………

我最後一次朝英子望去,她像是被茫茫人海遺棄在城市角落裏的一條無辜的小河,拼盡力氣把人們隨意丟到她那河水裏去的易拉罐、空煙盒、避孕套等等廢棄物推向堤岸,拒絕懂得世界上“陰謀”與“骯臟”這些詞匯的含義。她的整個身體變成一株被眾人眼裏射出的背信棄義的恥笑所折斷的小白樺樹,癱軟的身體和硬朗的心,矛盾地坐在那兒,不知所措又堅定不移。

她根本不知道她剛才那致命的手指所指向我的命運是什麽!她不知道。

但是,我懂得她,那麽地懂得她!

在這個人頭攢動、密如潮水的整個大廳裏,我知道,只有這個指控我是“誘拐者”的人,才是我的同謀,只有她才是。

如果你是一個仁慈的法官,請你把我和英子送往兩個安全的去處吧:把英子送往讓人學會自衛的精神醫院,讓從詩句裏走下來的她懂得詩與現實哪個才是真的;把我送進封閉的牢房,讓世界永遠看不到我,讓時光在“九月”以前變成一堵千古石墻。

我知道,我那與生俱來的等待,只是一只能裝下兩個或三個人的讓我暈頭轉向的籠子,一只把我搖晃、摔碎、再扶起的籠子。我不要豪華的陽光和金子鋪陳的沙灘,整個世界我毫無期待,我只要我那籠中人眼裏的鞭子抽給我的溫情的虐待。我的一年四季恐懼著四敞大開的生命,渴望那個圍欄。

這個時候,一個衣冠楚楚的英俊男子從大廳虛掩著的門縫後邊像一道危險的黑色閃電飛翔過來。我疲倦的心已經記不清他是我的第幾任前夫,也記不清當初那一聲令我們都想把對方殺死的互相背叛的緣由。只記得我們是在騷動的洛杉磯的一個“變心俱樂部”裏彼此失蹤的。

他義正辭嚴地對著法官說:“我代表男性公民向您誠摯地請求:給她自由。”

我的思想和肉體都分外清醒。我知道,他說的那個外邊的自由,是想把我推向一個更大更深的陰謀和陷阱。

當當!法官終於站了起來:

“本法庭將竭盡全力查出或者否定誘拐者的存在,這是本案的關鍵。現在本法庭宣布——休庭!”

還有什麽可等待的呢!我對法官的判決毫無興趣。無論在哪兒,我都已經是個失去籠子的囚徒了。

那個九月啊,我獨自守立在心裏那條已離我而去的、漫遊穿梭的虎皮魚的虛影裏。這座城市在我眼中已是廢墟,它隨你死去。

眾人的眼睛,使我無法哭泣。


陳染·與假想心愛者在禁中守望


寂旖小姐在空蕩的樓梯上獨自攀爬,九月清爽的小風已拂出秋天的涼意。她那條乳白色的麻絲褲子像一條永不雕謝與投降的旗幟,在早已被改乘電梯的人們遺棄了的樓梯裏寂寞地閃動。那褲子總是被燙得平展展地裹在她優雅纖秀的腿上,蕩出樂聲。

這樂聲早已不足為奇,那淒涼的鋼琴右手單音總是從她的褲管爬上來,滑過全身,然後那樂聲便走進她的眼中,彌漫了她的大而濕的雙眼。她的眼睛是一雙充滿矛盾的眼睛,既濕潤得有如一窪濃郁的綠草,又幹枯得像寂寞的路邊一叢荒涼的殘枝,一點即燃。

那鋼琴的單音每一天都伴隨她從最低一級臺階盤旋著拾級而上,她的心中總是喧嘩著那個人的聲音,她早已慣於在腦中與之對話。直到她嘩然打開頂樓上自己的那一扇被封閉得很嚴密的油漆斑駁的舊木門——她看到那鋼琴倚在門廳暗淡的角隅,塵埃遍布,無人敲響,活像一只冰冷的大棺材。這時,時間仿佛猛然凝結片刻,血管裏一切混亂的聲音歸於短暫的寂滅。寂旖小姐每每拉亮燈,環視一下無聲無息、安之若素的房間裏的一切。房間裏沒有人。

她在腦子裏對那個人說:

聲音無非是一種哲學罷了。

幾天來,寂旖每一次登樓梯,都感到秋天向她走近了一步。那涼意和空曠感是從她的光裸的腳底升起的。這感覺正像有人說“人的性格是由他們的早晨決定的”一樣,無法解釋。

然而,秋天的確是從她的腳趾和手指開始的。青藍色的血管從她的手和腳的膚面收縮起來,隱進乳白而透明的肌膚,手背和腳面的骨架縫跡嶙峋鮮明起來。於是,九月的秋天就這樣來了。

在樓梯二層的窗口外邊,有一個橢圓形平臺,那平臺向空中筆直而憂傷地延伸,格外遼闊。這裏本來沒有花香鳥鳴,可是,有一天,一個英俊的少年安詳而平展地躺在上邊,他雪白的額頭在冬日的冷風裏因孤獨而更加蒼白,他的膝蓋像個被遺棄的嬰兒的頭骨在晨風裏微微搖擺。

起初,寂旖小姐看見他的時候,以為那是一個貪玩的少年在睡覺。可是,樓道裏猛然而起的喧嘩、混亂的腳步聲,以及熙熙攘攘的議論聲,使她警覺起來。

樓梯下邊上來四個粗壯的男人,他們一邊低語著:“快把那個死孩子擡走,趁太陽還沒有升起來。”一邊粗粗地喘氣。

寂旖這時才驚駭地發現,那少年的睫毛像一彎凝固的陰影,一動不動地垂掛在眼瞼上,一綹秀發在他青白的臉頰上如波浮動,他卻毫無感覺。僵硬的手指仿佛要抓住什麽那樣,垂掛在胸口,那手指不再醒來。

“小姐,請讓一讓。”樓下的男人們上來了。

寂旖從窗口讓開身,沒有驚懼,也沒有感到不可思議。她沒有向擡屍人提出半句疑問。他是怎麽死的?自殺?為什麽?這些並不重要,仿佛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她的心裏這時卻纏繞著一個古怪的念頭:那少年死去的大腦還能否夢想?

在她的邏輯裏,死人與活人就是因這個來區分的。她總是害怕自己有一天像街上那些混雜在人群裏走動的死人一樣,失去夢想。

寂旖只是眼睜睜平靜如水地在一旁看著四個男人像擡一根木棍一樣,把少年僵硬的軀體從平臺上那扇窄小的窗口傳遞過來,兩個男人在窗外往裏送,另兩個在樓道裏穩穩接住。寂旖第一次如此近逼地看到一個死人。她很驚異自己的平靜。

一個擡屍人說:“這孩子從十三樓光禿禿的窗口探出身體,掉了下來。”

寂旖尾隨著四個擡屍人慌亂而急促的腳步,向樓下移動。

“他從窗口探出身體幹什麽呢?”她說。

“也許是想夠什麽東西吧。”另一個擡屍人說。

“夠什麽呢?外邊除了空蕩的天空,什麽全沒有。”

“誰知道。天空只有鳥在飛,在唱。”年歲最老的男子說。

“難道那孩子在模仿一只籠中之鳥?”寂旖無聲自語。

模仿一只鳥!模仿

她忽然站住。她的心被一種模糊的東西擊中。

寂旖折回身,重新上樓。

當她再次經過二樓窗口那橢圓形平臺時她驚呆了:

一群麻雀灰黑的翅膀,驚濤駭浪般地浮動在陽臺上,平臺上的上空比城市裏其他任何地方的上空都要湛藍,雨水剛剛洗滌過一樣。當麻雀們陰影般飛翔起來之時,平臺上忽然綠草茵茵,綻滿花朵,變成一個燦爛喧囂的花園。

搖晃的雲昏昏沈沈,寂旖感到整個宇宙混沌未開,卻已經死去。仿佛全人類的哈欠布滿天空,靛青色的煙圈在空中閃爍。

是鳥雀們翅膀扇動的回音,引來那憂憂怨怨、娓娓道來的鋼琴聲的。

寂旖小姐就是在這一天,在樓道裏死人的窗口前佇立傾聽鳥雀們翅膀的擊拍時,第一次聽到那鋼琴憂傷哀婉的敘語。她放輕腳步,凝視自己的沾滿樂聲的腳尖,側身傾聽:

推開灰色窗戶,我不能不想哭泣

把我帶走,要不把我埋葬……

樂聲在寂旖小姐的骨骼和脈管中流淌、生長。

請為我打開這扇門吧我含淚敲著的門

時光流逝了而我依然在這裏……

九月的天已涼。濃郁的綠陰在空中招展。

寂旖小姐是一位國家級的優秀報幕員。她的面容把滄桑與年輕、熱烈的性感與冷峻的清醒這些最具矛盾沖突的概念,毫無痕跡地結合起來。平常,她望著臺下黑壓壓的人群,腦袋們如一只只雞蛋那麽易於破裂。她總是荒唐地預感,未來所有的觀眾都將是“獨唱演員”,同一張嘴兼任伴唱、合唱、奏樂,且自說自演,沒有聽眾,每人舉一把憂傷的黑傘,舞臺變成一個巨型陵墓,哀樂之聲如綿綿細雨淅瀝而下。世界除了劇場,再也沒有別的地方了。劇場已經死亡。

這會兒,寂旖沿著二樓平臺死者的樓梯和窗口,踏著淒涼的鋼琴聲,一步步回到頂樓上自己的房間裏去。

樓在長高。

像以往一樣,她知道那鋼琴單調的聲音,只是響在她的腦際之中。家裏的鋼琴沈睡已久。

聲音是一種哲學。她重復想。

寂旖拉開燈,換上拖鞋,走進自己的那個臥室兼書房。

寫字臺上,那盞散落橙黃色幽幽光暈的木雕臺燈旁邊,那人正從一個半舊的栗色鏡框裏翩然走出,他斜倚在零經度的那個異域廣場的環形欄桿上,雙目淒然。背後遠處的曠地上是飛翔的汽車,那疾駛的車身被速度搖晃得發虛地映在相片上。成群的鴿子咕咕地遍布他的腳下,像一只只會走動的黑色米粒。他的長衣同曠漠的天空泛著同一種憂傷的青灰色,長發同思緒一起飛揚。

他的頭側歪在一邊的肩上。寂旖小姐只看到他一只半眼睛,一綹頭發垂下來,好似一縷青草葉,正好遮擋在他那雙空蕩而又很有內容、茫然而又堅定不移的大眼睛的一個眼角處,或許是一縷草葉正好在拍照時遮擋住鏡頭的一個框角。

寂旖善於顛來倒去想問題。世界難道不是這樣的嗎?誰能保證我們眼中的景物是一張張正置的圖片?誰能肯定人類不是倒掛在地球上看世界的一個群體呢?

照片上的那雙黑幽幽的東方的眸子燃燒著,它忽悠一閃,就從鏡框中走下來:

“你這會兒正在幹什麽?”他的聲音好像從門縫外邊虛而不實地傳進來。

寂旖凝視著臥房的門扇,門沒開。她努力地諦聽門後是否有呼吸聲,諦聽靜止不動的時間。

“我正在坐著。”她腦子裏回答。

“坐著在幹什麽?”

“在想問題。”

“什麽問題呢?”

“我正在想我和你這會兒對話之前在想什麽問題這個問題。”

“你想出來了嗎?”

他的聲音與形體漸漸清晰起來,他的輪廓從長廊拐角處輕飄飄折過來,然後他便在地毯上來來回回走動。

寂旖的目光追隨著淡棕色半舊地毯上那花瓣一般的鞋跟印痕,她的頭隨著那沙沙的沒有腳足的腳步聲轉動,從房間的裏側擺動到光禿禿的窗欞那邊。

“沒有風,樹就是死的。沒有天,就看不見樹。”他的聲音窸窸率率。

“你說什麽?”寂旖在腦中說。

“我說你應該到戶外去。有病的樹應該沐浴在陽光中。”

“出去幹什麽呢?”

“比如騎自行車,或者清洗自行車。”

“我沒有自行車。”

他站在窗欞前向樓下俯視:

一輛火紅的山地車正在樓下草坪上翩躚欲飛。“‘綠叢裏的紅嘴鳥’,我給它起的名字。”他說,“它屬於你了。我馬上就要離開這個城市了。”

“我對自行車極端挑剔,像我選擇男人一樣。”寂旖說。

“‘紅嘴鳥’可是輛好車。”

“只是與選擇男人正好相反,我喜歡破自行車。”

“為什麽?”

“可以免去清洗車子之苦。我把它隨便丟在哪兒都放心。”

“臟了,總要清洗的。”

“那不一定。車子臟了,我就等著下一場雨,把車子淹沒在如煙似雲的水幕中,然後它就會潔凈如初。”

他哈哈大笑起來,整個房間及走廊都被他的笑聲震顫得綻滿大朵大朵的玉蘭花,芳香四散。

隨著他徹響的笑聲,他人影忽悠一下就不見了。

寂旖的嘴角掛著微笑。她溫暖而濕潤的舌頭在嘴唇四周輕柔地環舔一圈,仿佛那嘴唇沾滿記憶。

樓下,林立的樹木與茵茵草叢之間,果然正有一輛火紅的山地車。它的主人——一位陌生的年輕男子正騙腿而上,搖搖晃晃騎上車,駛向遠處凝固的景物和陽光的麥黃色之中。

寂旖從窗前折回身,回到沙發裏。

房間靜寂了一會兒,那人又從臥房外邊走進來,手裏提著環球牌強力噴射殺蟲劑。

“你要是再不出去,我可要往房間裏噴藥水了。”他說。

“你最好別碰那玩藝兒,我寧可與蟑螂同居一室。”

“你是說,你喜歡與蟑螂一起睡覺,與它同床共枕?”

“不。”寂旖微微發笑,“我喜歡獨自睡覺。如果非要與什麽同榻而眠的話,我選擇狗,或者男人。”

“你的話使我想起‘華人與狗’所含的意味。”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知道的。”

“那麽,男人?我——不是和你在一起嗎?”

“你嘛,不是男人。”寂旖的聲調有些含糊。

“那麽,我是女人?”

“不。你也不是女人。”

“那我是什麽呢?”

寂旖想了想,說:“你是我的魂!”

她對自己的回答感到滿意,繼續說:“你和我的心在一起,而睡覺是不需要心的。”

寂旖說罷,從沙發裏站起身子。

她在房間裏走了幾個來回,把剛才忽然綻滿居室、門廳與走廊的玉蘭花,大朵大朵攬在懷裏,幽幽香氣從她的胸口鉆入她的身體,她感到自己的舌尖上沾滿玉蘭花的芬芳。

她走向自己的床邊。

一個懷抱鮮花的女人,一個將往事鎖閉於心的女人,一個青藍之中透出鈷色的腦血管裏永遠湧動著懷舊情調的冥思默想的女人,慢慢仰躺下去,她的臉被窗戶外邊陽臺欄桿及一根晾衣服的麻繩遮擋的陰涼,搖晃得有些模糊不清,且神秘莫測。

“性,從來不是我的問題。”寂旖說。

那人長長闊闊的青灰色風衣隨著他的身體搖擺過來,如一只溫情而肢體涼爽的鯨魚在她的身邊浮遊。他的影子漸漸擴展,擋住了戶外稀稀落落的幾株黑樹枝椏以及遠處蒼涼非凡的景觀。那是被釉料塗染成和諧狀的荒謬世界。

他終於佇立床邊,纖美的手指仍然舉著剛才那只環球牌強力噴射殺蟲劑。

“那麽,你到底要什麽呢?”那張嘴柔和地說。

門廳的鋼琴似乎是自動響起,奏出那段熟悉的單音旋律。

推開灰色窗戶,我不能不想哭泣,

把我帶走,要不把我埋葬……

寂旖側過身子專註諦聽,懷中的鮮花滾落到一邊的床榻上。

請為我打開這扇門吧我含淚敲著的門,

時光流逝了而我依然在這裏……

那無可奈何的憂傷調子,從一個不明確的模糊地方悠悠傳來,聲音的質地顯得焦黃、陳舊且易碎,恍若隔世。仿佛是遙遠的中世紀或中國封建王朝時期,某一位年輕婦人充滿古典情感的清寂哀婉之音。而此刻今日的窗子外邊,已是炸彈一樣的重金屬搖滾和一聲聲變得聲嘶力竭的嚎叫。所有的心臟只能包上一層硬殼,才能抵禦這刺裂耳膜的重金屬節奏,才能聽見自己的語聲。耳膜如一片片破碎的鼓面,綻裂的薄片散落一地。

一切都消失了,再沒有了任何聲音,世界仿佛死去。

“那麽,你到底要什麽呢?”依然是那張嘴重復說。

寂旖拉過佇立床邊的那人的手。

我要什麽呢?

那人舉起手中的噴霧劑,像沖鋒槍那樣,沿著床榻四周掃射一圈。

“好了,你首先不能和蟑螂同寢共眠。”

他的眼睛——寂旖書桌上木臺燈旁邊相片中的那一雙黑大、空洞而憂心忡忡的眼睛,凝視著她。

然後,他的輪廓漸漸被一團青灰色霧氣所模糊,漸漸地遠遠遁去。最後,凝固成那幅相片。

在寂旖的冥想中,首先是他的看不見腳足的腳步聲,穿越搖搖晃晃、靜寂無聲的走廊,穿越一片墳土已埋沒半腰的人群和故鄉,穿越一片樹木、一排房頂參差的磚紅色屋舍和一截象征某種自由的海關出口甬道,走到那個零經度的異鄉的廣場上,那個有著半圓形圍欄桿的畫廊裏,最後,走進寂旖書桌上的那一張相片上去。

這相片是他離開寂旖後,離開這座玉蘭花幽芳四散、然而轉瞬之間即可枯萎的房屋之後,在異鄉,遙遙遠遠寄來給她留念的。

那死者的窗戶敞開著,一條少年衣服上的布絲掛在半開的紗窗上,那布絲似乎不甘心生命的消失一般,從窗口傾身飄飛出去,隨著西樓角拐過來的小風,舞動在平臺花園上空。

就在那一天,少年死去的那個上午,寂旖從樓下踉踉蹌蹌重新返回頂樓自己的房間裏去。在經過死者的窗口時,她發現平臺花園對死人的事件寧靜如水,毫無驚愕之感。冰冷的石灰樓板從她的腳下鉆上來一種希奇古怪的聲音。接著,她便猛然看到了這個多年以來空洞、荒蕪的平臺,轉瞬之間業已變成了一座淒艷的花園世界,無數只曇花一現的花朵,如廣場上密集的人流,無聲地哀嚎,鮮亮地燃燒。平臺依舊,卻已是景物殊然。

這裏儼然已是通往天堂的哨所和甬道。——這花園,這景觀,這時節,這歲月啊!

其實,一切只在片息之間,卻已是歲月如梭。

寂旖的步態有點紊亂,她咚咚咚一口氣跑上頂樓,樓窗外的城市隨著寂旖從環形樓梯望出去的視角的轉換,一片一片逐一滑落到她的腳下。

她跑到自己的屋門前,緊倚著門,投落在木門上的她的影子,在她的呼吸中起伏不定。回廊裏幽黯的燈光在光禿禿的墻壁之間孤寂地回旋。

門終於被打開。

寂旖抓起電話,她的瘦骨嶙峋的手指微微發顫。

“我看見了,那孩子,一個少年,他跑掉了。”她喘息著。

那張嘴——相片上的那一張嘴,在電話線的另一端關切地啟合。

他說,“寂旖,你在說誰?誰跑掉了?”

“一個少年。住在我家同一屋頂樓上的一個孩子。”

“發生了什麽,寂旖?那孩子從哪兒跑掉了?”

她頓了頓,無以言對。

停了一會兒,她低聲說:“從空曠的冷漠中。”

兩邊沈默。電話仿佛中斷。

隔了片刻,那一邊才又出了聲:

“他若是活到你我這個年齡,就不會跑掉了。”他說。

寂旖無聲。

她一只手舉著話筒,另一只手捋了捋垂落到她空茫的大眼睛前的一綹頭發,然後把這只手繞過前胸,插在另一側腋下。她摟了摟自己,仿佛是替代電話線另一端的那只舉著話筒的手。在她的生命中,那手,是一把在喧囂又淒涼的都市中撥出溫婉之音的豎琴。

“寂旖,你在聽嗎?”他問。

“我在聽,”她的聲音很低,“……那少年比我有勇氣……”

“你記住,我不高興你這麽說。那不是勇氣,那是懦弱。我就是死了,也不會逃掉;我就是死了,也會拼命與消失進行戰鬥。”

他這樣說話的時候,她忽然感到整整一個清晨,自己那沈甸甸的頭終於倚靠在一個支撐點上——他的肩似床墊一樣柔軟。

寂旖透過玻璃窗,望見戶外青灰的天空,上午的陽光在對面一排低矮瓦房的屋脊上轟隆隆回響,好似喪鐘齊鳴,響徹她的頭顱。

她忽然覺得,她的頭顱就是她向觀眾報幕的那個橢圓形劇場,那個劇場就是這個橢圓形地球。

寂旖坐在沙發裏昏昏沈沈。

已經接近中午了,白晃晃的光線從外邊探進她的房間,抹在她靜寂無聲的乳白床單上。這只同她的混亂夢境做過無數場激烈戰鬥的床榻,仿佛已經癱瘓,孤零零躺在房間的角隅。整個空蕩蕩的大樓就像一座城垛極高的死城。只有遠處脫落了綠葉的枯枝老樹發出窸窸率率的絮語聲,伴著午日寧和的小風在騷動。

寂旖起身,到廚房沖了一杯綠茶。暖瓶裏帶著霧氣的開水,清脆地撞擊在茶杯裏色澤清醇的板山毫峰的青葉片上,淡淡的綠意在水中彌散開放。這茶葉正是他留給她的。

清爽而悅耳的水聲嗒嗒、嗒嗒響在茶杯中。這聲音似曾相識。她一邊端了杯子走回臥房,一邊無意識地思索那嗒嗒聲。

忽然,她記憶起來,那是他的BP機呼叫聲。他在這個城市的時候,別在他身上的這個呼機曾經像無形的伴侶一樣跟隨著她,使他貼近她空蕩的心。那是專為她而設的,她始終這樣以為。在她需要他的任何時候,通過呼機蟋蟀般的鳴叫,她隨時可以聽到他的聲音,無論他正在這個城市的哪個角落。

接著,發生了一件很小卻使寂旖格外震驚的事——當她在心裏默誦他的呼機號碼時,她發現自己已經記憶不起來那號碼了。

怎麽可能呢?他才離開一年時間。她搜索枯腸。

那時候,這個號碼她曾爛熟於心,在任何困乏疲倦、漫不經心甚至在半睡半夢中,她都能把那一長串數字脫口而出、倒背如流。說出那串號碼就像把飯吃到嘴裏一樣容易。盡管寂旖向來不善記憶數字。

她打開抽屜,翻找那本舊電話簿。所謂“舊”,只是就時間而言,因為她並沒有一本新的電話簿。他離開這座城市後,電話似乎也隨之死去,那一截灰白色的電話線,如同被丟棄路邊的一段壞死的廢腸子。

寂旖翻到那一頁,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名字上。代表他名字的那兩個漢字,在紙頁上動了動肩架,仿佛是替代這名字的主人向寂旖打招呼。

寂旖開始默記他的那一長串呼機號碼,一遍一遍,直到她熟練如初。好像日新月異的時光重新回到一年前他還沒有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

她知道,這行為毫無意義,甚至愚蠢。他離開時,那呼機碼便已作廢,它或者成為一串毫無聲息的死去的數碼,或者流落到某一位新主人手裏,擁有了新的記憶者和追隨者。

她不管這些。她只是一遍一遍默誦那一長串代表著那個人的數碼。惟此,她才感到與他接近,感到正有什麽東西填充著她日益發空的心。

寂旖這時想起了他曾經說過的那一句話:我就是死了,也會與消失進行戰鬥。她想,為了使他的消失不真正消失,我必須與自己戰鬥。

一種想說話的沖動占領了她。她知道,自己對這個世界已經說得太多,然而,她覺得自己已很久沒有說過話了。平時,她站在劇場舞臺中央,面帶笑容,對臺下成千上萬的人群說話時,嫻熟的臺詞從她的化過妝的鮮亮紅潤的嘴唇裏流溢出來,好像那就是她的心聲。這時節,只有傻瓜和天才才把臺詞當成內心之聲,把舞臺當成切身生活。然而,她只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女子。

寂旖一只手擎著茶杯,一只手撥響了電話。

然後,她吃驚地發現自己竟對傳呼臺叫了那人的號碼。

她有些遲疑,想立刻放下話筒,停止這種荒唐行為。

這時,話筒的另一端出了聲:

“餵?”是那種柔軟而溫和的女人聲音。

“哎,我……”

“小姐,您找哪位?”

“哎,我並不……”她一時語塞。

但她並不想立刻就放下話筒,她拖延著,然後,說出了那人的名字。

“對不起,我這裏是星海鋼琴修理部,沒有您要找的這個人。”

“我正是找修理鋼琴的人。”她莫名其妙地胡亂說著自己意想不到的話。

“小姐,您的鋼琴有什麽問題嗎?我們願為您服務。”

“不,沒什麽大問題。只是……”寂旖努力去想門廳裏那架久已不動、塵灰密布的鋼琴,“只是需要調一調音,已經一年沒調過了,很多音已經走了調。”她為自己即興說出的理由感到滿意。

那邊的電話表示,他們隨後就派人來,調琴這事很容易。

寂旖留下自己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便放下了話筒。

寂旖和衣躺在床上,把頭疲倦地向後仰去,雙腳在床沿外邊空蕩蕩地懸著。

這雙纖瘦而結實的腳,多少年來被她自己上滿了弦,它一直在被人們稱之為“上坡路”的路上吃力地行走,那足印像一枚枚靈魂的印章,踏在既繁鬧又淒涼的城市渴望著回聲。而此刻,她終於感到力不從心了,鞋窩裏似乎被流逝的時光註滿了積沈下來的汙水和沙土,沈甸甸的。地面已開始搖晃,她的年輕卻已年邁的雙足仍在攀爬。

這時,她感到有點冷,漸漸地,她感覺不到自己的腳了,那雙腳仿佛已不再長在她的腿上,它們已經融化在空氣中,床沿處只有一雙黑色的鞋懸掛著,搖搖蕩蕩……

……那是雙小斑馬似的黑跑鞋,紅色鞋帶如一縷鮮艷的草莖撫在她的腳面……她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她的家住在冰雪封死的山裏,任何車子也無法深入進去。夜已經很深很濃了,黑得連塔松上的白雪全是黑的。她的目光在曠野上來來回回搜尋,但什麽跡象都沒有,什麽也看不見。她只穿著貼身的休閑服,風雪冰寒毫無遮攔地穿透她薄薄的肌膚,刺到她的骨頭裏面去。

她準備回到自己的住處。在她記憶中,她的家回廊長長闊闊,玫瑰色的燈光從一個隱蔽凹陷處幽黯地傳遞過來,如一束燦然的女人目光。她滑著雪,走過一片記憶中的青草地,前邊卻是另一片青草地。家,好像就在不遠的什麽地方,但她不知它在哪兒。她不識路,不知怎麽走才能回家。她四顧茫然,驚恐無措。

正在這時,那個人——相片上的那個人,飛快地滑雪而來,能夠在這樣的渺無人煙的黑夜裏遇到他,真是救了命。她懇請他帶她回家,他家不知怎麽也住在山林裏。於是,他們飛一樣牽著手滑行。兩邊山林的崖壁上全是淒厲的風聲和狼的嚎叫,茫夜一大片一大片從身邊風一般劃過。

他們走到半途時,忽然他說:“寂旖,我只能帶你走到這兒,下邊的路我們得岔開走了,你家在那個方向,我家在這個方向。”

他說話的時候,用他修長的手指清晰地指了兩個不同方向的小道。寂旖註意到他的無名指上戴了一枚亮晶晶的鉆石戒。她想,那肯定就是他妻子的眼睛。

“太晚了,我妻子該生氣了。”他繼續說。

她慌了,“懇求你別把我中途丟在這兒,我跟你一塊兒回家,或者你留下來陪我把夜晚度過去。我們在一起做什麽都行,都隨你願意。”

他說,“你可真傻。夜,又不只這一個。”

她哭了,“我現在度不過去!明天太陽出來,我有整整一白天時間思考下一個夜晚的問題。可你現在不能離開我,把我擱在半途。”

他說,“真的很抱歉,我不能留下來陪你,也不能帶你回我家。我妻子會生氣的。我必須得走了。”他一邊道歉,一邊松開她的手,向另一個方向滑去。

四周全是野獸,紅紅綠綠許多狼的眼睛像流星一樣在空漠的黑夜裏閃耀。一聲一聲狼嚎恐怖尖利,一聲一聲如針紮在她身上,格外嚇人。

她開始失控,驚懼得要崩潰。為了抵禦這種恐懼,她開始一聲一聲學狼叫,持續地叫,大聲地叫……模仿一只母狼……

她想,只有這樣,真正的狼才不會吞噬她;只有這樣,它們才會以為她也是狼……

寂旖的這一對付狼的靈活的舉動、經驗完全來自於人類而並非獸類,完全是她在人類關系中所摸索出來的“人狼共處”的防衛措施。

……然後,場景變了,忽悠一下,眼前騰起一團青白色的煙霧,那團煙霧沾滿了她的整個視域,帶著她走到一面陡峭斜坡的終端。然後那團龐然大物中的輪廓便漸漸清晰出來——原來,這是一座雪白的大樓。隆隆的疾風遁去了,四際悄然,萬物俱寂。一小坡又一小坡連綿的綠草鮮花彎垂著腰肢向她致意,一派懶懶散散的祥和寧靜。

她推開樓門,徑直上樓。她感到自己攀登在石階上的腳,似乎是踏在擴音器上,擴音器模糊地發出吱吱嘎嘎的交流聲。她定睛一看,原來那石階都是一排排堆起來的走不完的死人肋骨,吱吱嘎嘎聲就是它們發出的。那些肋骨,白天走在城市的街上,在陽光下構成一群一群活的人流;夜間或者任何一種可以隱身的場所,它們就會恢復它們的本來面目,變成一堆冷冰冰的白骨。沒有年齡,沒有性別,反正都是死人。

她終於找到一個出口,樓道清寂幽長,房門個個緊閉。她前後尋望,記憶中像在電腦裏按動PageDown鍵鈕一樣,一頁一頁翻過去,到底想不出這是什麽地方。

忽然,那個人,站在樓道的另一端向她招手,確切地說,是寂旖望見他的身影站在從樓道另一端的門框投射進來的一束光線中,向她頻頻招手。

她的眼睛立刻充滿了淚水,興奮地奔過去,說,“你怎麽在這兒?我們一年沒見了,你好嗎?”

他平靜地微笑,“我很好。我在這兒工作。”他說。

“噢。”她心裏的驚懼慢慢踏實下來。

一年了,他依然如故。他的右側嘴角和鼻翼處的那道溝痕,依然散發著滄桑的魅力。她無意間觸碰到他的一只手,她指尖上敏感的神經立刻感覺到他的手變得如枯死的老榆樹皮一般堅硬。

他註意到她指尖的抖動,說,“在這種地方,手必須磨礪得像生鐵一樣又硬又冷;在這種地方,你必須長出這樣的雙手,才能活下去。”

他的聲音使她心碎。

“這是哪兒?”她問。

他抖了抖衣袖,不動聲色。然後說,“太平間。”

他說話的時候,身邊那一扇樓門哐當一聲關上了。

接著,便響起了重重的敲門聲……

寂旖一驚,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汗水淋漓。

房門依然被敲響。

她定了定神,端起已經涼卻了的茶水喝了兩大口。果然是有人在敲門。

寂旖趿上拖鞋,迷迷糊糊穿過黯淡的門廳。

“找誰?”她問。

門外一個男人聲音說:“修理鋼琴。”

寂旖打開房門。

一位中年男人穿一身半舊工作服走進來,風塵仆仆。進門後,把工具包放在門廳的地板上,包裏的工具們嘩啦一聲重響。

他徑直走向鋼琴,“是它吧?”他問。

“對,就是它。”寂旖倚著裏邊臥房的木門框,不動窩,斜著身子看他。她的神情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

他掀開大紅絨布,又打開深栗色的鋼琴前蓋和後蓋,沙啞並且走調的琴音便與塵埃一起升起。

“這琴有一年沒動過了吧?”中年男人說。

“對,有一年了。”

寂旖的喉嚨發幹,便回房端了茶杯出來,一邊慢慢喝著剛才那杯涼茶,一邊看著他忙碌。

“您也來一杯茶吧?”她說。

“好吧。謝謝!”

調琴人右手攥著一把小硬木槌,在鋼琴後蓋裏邊密密麻麻的鋼弦上丁丁冬冬逐一敲擊著;左手擎一把特制的鉗子,在那些螺絲上擰來轉去。單調而重復的琴聲如落花流水,潺潺緩緩,註滿房間。

發發發嗖嗖嗖啦啦啦唏唏唏……

寂旖在一旁望著這個中年男子忙著,他的手指粗拙而又靈巧。看上去,他大約有五十歲了,腹部和胃部像個平緩的丘陵,微微凸起。她凝視著他的肚子,她想,那裏邊至少可以裝下三升啤酒、三十句臟話和三百個笑話。同時,她感到,那還是一個結實的容器,裏邊裝著他的女人和他嬌嫩的小女兒的瑣瑣碎碎。

在半明半昧的門廳,她一直站著不動,倚在過道拐角處通往臥房的門把扶手上,靜靜地觀看他嫻熟地操作,每一個音符都被他粗大的手指擺弄得猶如他的身體那樣結結實實,穩穩當當。嗡嗡聲像無數只小蟲子在她的耳畔轟鳴。她看著他把一側的耳朵和肩膀彎垂下來,專註傾聽每一個音,那樣子仿佛每一個音符都是一個日子似的需要一絲不茍地度過。

終於,調琴人說:“好了,小姐。音全都調準了。”

“全好了?”

“全好了。”他拍了拍衣袖上的塵土,把前襟和領口拉拉平,表示一切都沒有問題了。

“那麽,能請您彈奏一支曲子嗎?”

“當然。只是我不大會彈琴,我不過是個修理匠。”

寂旖用嘴哼了一段調子,那一段一年來像魂一樣纏繞著她的調子。

“您會彈這支曲子嗎?”她期待地望著他。

“我試試吧。”

推開灰色窗戶,我不能不想哭泣,

把我帶走,要不把我埋葬……

…………

時光流逝了而我依然在這裏。

門廳昏暗的光線低覆在鋼琴的琴面上,漆亮的深栗色琴板星光閃閃,柔和地反射著流動的樂聲之光,那光一直駛進她的心腑血脈。一股溫熱的情調從她的心底迸發出來。

她從他的身後向他敦實的肩貼近了一步,仿佛是在冷清的房中貼近爐火的光源。有一瞬間,有什麽溫情的東西在她的記憶邊緣閃耀。她把寂寞的雙肩微微弓起,一聲不響、寧靜倦怠地輕輕靠在他的背上。

鋼琴聲中斷了,那流暢淒婉的旋律被貼附在他肩背上的柔軟所中斷。中年男子一動不動。

這忽然而斷的音符撞在她的肋骨上。她搖晃了一下,向後閃了閃,清醒過來。

“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寂旖含含糊糊。

他起身,一邊收拾工具,一邊說:

“若沒有其他問題,我該走了。”

他丘陵般的胸腑朝向她。

她忽然感到餓了,一種莫名的沖動從她的喉嚨湧出:

“我想請您一起吃午飯,喝點啤酒。”

調琴人擡頭看了她一眼,她立刻迎上他的目光,親昵地笑了一下。

“不必客氣。我們只收費,不吃飯的。”他說。

“那當然。修理費是一回事,一起吃飯……是另一回事。我是說……我們像朋友一樣坐下來,一起吃頓飯,談談天。”

他彎身緩慢地把木槌和鉗子放進工具包,然後直起身體,臉上掠過一層陰郁的神情,和一閃即逝的不易察覺的緊張。

他起身之際,把目光穿過長長的走廊,然後向臥室敞開的門裏邊探了探身子,仿佛有什麽東西吸引了他的註意力。

“那個人——書桌臺燈旁邊相片上的那個人,是你的情人?”

調琴人的疑問,從他高大聳立的、剛才被她輕輕倚靠過的肩頭沈落下來。

“不,他不是。”寂旖感到心裏有什麽東西正在被無關的人觸犯。

“那麽,他是誰?”

她忽然有點厭倦。

她從錢夾裏拿出一張大票放在他的工具包裏。

“他是——魂。”

寂旖感到初秋的房中有點涼了,一扇半開的窗子正從戶外吹進來低音鍵發出的那種昏昏沈沈的柔和風聲。

“如果……我留下來,你打算收多少錢?”中年男子沈郁的表情慢慢開始消逝,某一種欲望似乎正在他溫熱的血液裏凝聚起來。

“什麽錢?”話剛一出口,寂旖已經明白過來。她的臉頰微微發熱。

接著,她的嘴角掠過一絲平靜的似有似無的冷笑。

“您弄錯了,先生。我的職業不是您想像的那一種。不過,——您提醒了我,也許以後我可以試試那個職業。如果我感到需要的話。”

寂旖一仰脖兒,把手中所剩的小半杯茶水全都倒入口中。然後,她把空杯子沖他舉了一下。

“好了,謝謝您。”

寂旖把他的工具包提起來,挎在他的肩上,然後她自己也拿了一只提包,說:“我和您一起下去,我要到街上去買東西。”

寂旖打開房門,他們走出去,從靜寂的樓梯盤旋而下。

調琴人沈默了好一陣時間。在三樓與二樓之間樓道拐角處站住,他終於出了聲,說:

“那麽,你要什麽呢?”

寂旖默然無語,徑自往樓下走。

我要什麽呢?

二樓的平臺花園已經伸展到她的眼前,那些紅的、白的、黑的、紫的鮮花,在光禿禿青灰色的天空中咄咄逼人地燃燒。她佇立在從死人的窗口斜射進來的光線中,把眼睛躲在窗欞遮擋住的一條陰影裏,盯著那些濃郁的色彩所拼成的古怪圖案,一動不動。

她側耳諦聽某種聲音,那種實際上並不存在的、只流動於她的腦際中的陳舊的鋼琴聲,仿佛重溫一種已離她遠去的舊事。

其實,什麽全都沒有,整個大樓像死去的棺材,沈悶無聲。

我早已慣於在生活之外,傾聽。

我總是聽到你,聽到你,

從我沈實靜寂的骨中閃過。

一個斜穿心臟的聲音消逝了,

在雙重的哀泣的門裏。

只有悒郁的陽光獨步,於

平臺花園之上

和死者交談。

她猛然想起,那死去的少年從頂樓窗口探伸出身體所夠抓的那東西:

活人的溫暖之聲。

她自言自語。


陳染·禿頭女走不出來的九月


此刻時間:一九九三年四月二十一日夜。

此刻地點:P城家中雙人床上獨自一人。

熱風如火苗的一九九三年九月,P城卻下了一場罕見的鵝毛大雪,那雪晶鋒芒尖銳,刺骨紮人,白光帶著匕首的寒氣逼向大地。這一矛盾而奇怪的天氣現象,實在使氣象學家們目瞪口呆,匪夷所思。他們一成不變地認為,只有寒冷的冬季才能有足夠的凝聚力把雪片固執地拉向大地的懷抱,而炎熱的夏天下大雪純粹是夢想者病態的幻想。

莫根卻堅持說:這是天意,命中註定。就像我和你,充滿危險和對抗的魅力。

莫根是一個靠著不斷背叛和謀殺為營生的家夥,這是他的眼睛泄露給我的秘密;而他溫柔的嘴唇在我的頭發裏親吻時,他用近乎女人的纏綿聲調告訴我他是一個詩人。

從中國古老的佛教密宗或者黑格爾、榮格等西方哲人那裏,從近代物理學家們關於非物質起源的實驗室或者我個人的生命體驗,都可以證明:任何一個男人或女人本身就擁有某種不同程度的完全屬於另一性別的特征。而莫根正是一個集男性的智慧、冷酷和女人的柔情、邪惡於一身的男子。

我想,這次我終於判斷正確了一次——難道不是嗎,以“背叛和謀殺”為營生的人與詩人有什麽矛盾或不同嗎?在我內心,這二者不過是同一行當的兩種不同稱呼而已。隨著歲月的流逝,“忠誠”、“愛情”、“友誼”、“從此”等等詞匯正在越來越失去可靠性和信賴感。我知道我無能為力地愛上了一個真正的壞蛋,而且一錯再錯地不計後果。

有一天,我長時間凝視他的激烈而混亂的瞳孔,我的沈寂又饑渴的目光居然從他那尋求冒險同時又拒絕世界的視網膜上讀到了一首詩:

你想活下去嗎

那麽,背叛你的家人

我就是要當一個叛徒

我弄不清楚,這詩是寫在他的眼睛裏還是寫在我的心裏;也弄不清楚,我們倆誰把這詩塗上去的。

莫根是那種線條明朗、渾然天成的男子,眼睛裏凝聚著柔水做成的刀光。那一雙迷迷蒙蒙的深摯的眼睛總是閃爍一股不忠和放蕩的神情,他望著我的時候,總是攪亂我那善於浮想聯翩、胡思亂想的心。他的整個身體都在隱蔽地對我說:這是一個喜新厭舊、厭倦了忠貞與愛情的、渴望像一個鋼琴家不斷變換藝術手法那樣不斷變換情人的人。這樣一雙黑幽幽燃燒的東方的眸子鑲嵌在這樣一個男人的臉頰上,真是令我絕望。

莫根將於九月十三日攜他的妻子返回墨爾本。今天是我們最後一次幽會了。為了九月十三日這個倒黴的星期一,我在內心已經整整哭泣了五個月。在這五個月裏,我們的每一次約會都使我無望地感到我們正在奔赴破滅。

此時我們對坐無語。

終於,我說:“你走吧,我會在你離開的第二天也就是九月十四日就嫁到爪哇國去。”

莫根說:“是嗎?讓我來聽一聽那人是幹什麽的?”

我眼不眨聲不亂,毫不遲疑地就從嘴裏溜出來“打字員”三個字。

莫根說:“那麽,他叫什麽名字呢?”

我說:“他叫什麽名字都可以。比如他叫‘汪汪’。”我學了一聲發情時的公狗的嚎叫。

像我這樣一種無可救藥地追求生命之愛的女人,如果不是嫁給致命的愛情,那麽我絕不會退而求其次——嫁給友誼,我寧可選擇另外一個極端:實用主義。眼下,我正缺少一位得心應手的打字員。

“很好。”莫根對我的話不屑一顧。

真正的壞蛋就有莫根這樣一種本領:準確判斷出哪種壞話是真的,是他的同行們操用的語言;而哪種壞話是假的,是我這種懷著復仇與愛情的火焰渴望擠進壞人行列的人的語言。在莫根面前,我真是小巫見大巫。

“到九月十四日再決定嫁給哪一位‘汪汪’吧。如果那天我的電燈壞了,我也許就嫁給一位電工;如果那天我的電腦壞了,也許我就嫁給一位計算機專家。再說吧。”我說。

“很好。”莫根仍是怪怪地發笑,“這下我就放心了。”

我繼續說:“九月十四日我還要做另外一件事。”

“什麽?”

“剪頭發,短得不能再短的頭發。我見不到你,就去剪頭發,不斷地剪。”

“這兩件事有什麽關聯嗎?”

“當然。”我說。

“這麽說,等我下次回來時你肯定是個禿頭女了。”

“估計如此。”

莫根不動聲色,“很好。”

接下來,我們一陣冷聲,誰也不說什麽。

我終於抑制不住,一把拉過來莫根,扶靠在他肩上哭起來,“你這人怎麽這麽狠……”我抽泣著,“你走吧。”

“你現在不是喜歡‘殘忍’、‘變心’、‘冷酷’、‘不忠’、‘陰謀’這些色彩的詞匯嗎?”莫根說,“再說,是你自己說的要嫁人。這個世界誰能擋得住誰呢?”

莫根這樣說著,卻把我的身體越抱越緊。我能感覺到他用身體裏的全部生命力抗拒著他自己的語言,他的身體其實在說:不!你不能嫁人。我會回到你身邊的。

窗外的一束在暮光裏晃晃悠悠的街燈把它那團蒼白的光暈從窗口投射到墻壁上。不知不覺中,外邊已是雕謝冷清的晚景。我一直都覺得,黯淡的光線有助於精神緊張者的肢體放松,那一幕昏暗的顏色實際上是遮擋敏覺思想的一扇帷簾。莫根那如水的手臂輕輕滑過我的肢體,他的手臂總是使我產生綿綿不斷、縷縷如煙的倦意。

我們最後一次脫衣、上床,那休養和緩解過我的某種重傷的床榻,發出吱吱嘎嘎的嘶鳴。奇怪的是,這一次我們並沒有真正做愛。我們完全沈浸到將要失去對方的心理緊迫之中,以至於其他的內容完全被這種傷感而慌恐的心理陰影所覆蓋和掩蔽。我們只是長久地、徹腑地、絕望地彼此愛撫、擁抱。我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的暈車感,仿佛一脫離開他的身體,我就會從車上掉落下來。它的意義在我心底已經遠離並且超出了“性範疇”。但是,這絕對是我的愛情生涯裏最致命、最輝煌、最震顫心靈的一次做愛……

“如果我不走了呢?”莫根平靜地說,好像在談論別人的事情。

我的眼睛唰地一亮,仿佛房間裏燃亮了燈光。

但是,我沒有接過來他的話。這得由他自己決定。

我繼續原來的思路,我說:“明天你離開P城時,我不能去送你了。你會失去控制的,我無法面對你的妻子。”

我嘴上這樣說道,心裏卻在想:我等你的電話,告訴我你最後的決定。

“好吧。”莫根說。

我終日守在電話機旁,靜靜等待那嘩然而起的鈴聲。可是,那個電話機卻像一只死貓臥在我的床邊一聲不響。別人電話打進來,我三言五語就掛斷,我只等待莫根的聲音。

現在距莫根所乘的QANTAS航班起飛時間只有一小時十五分鐘了。我知道我們必是雨散星離,分離在即,一切已是曲盡人散了。

我再也不能遲疑,我必須在莫根從我視線裏消失殆盡之前,最後看一眼他迷人的眼睛和身體。這個從不“輕諾”但依然“寡信”的人、這個慣於以詩的伎倆背叛和謀殺的人,我從不相信他的語言只相信他的眼睛和身體。

九月裏下大雪,這種自相矛盾的天氣和活動背景的確是個難題,我選擇不好該穿哪種外衣。像我這種很在意別人怎麽看我(特別是在意莫根和他的妻子怎麽看我)的女人,以什麽“外衣”出現在世界上的確於我非常重要。在我心裏,“外衣”的重要程度相當於一個人的歷史。

也許是由於我對於選擇外衣的猶豫,也許是這種矛盾而古怪的天氣障礙,反正這一天我永遠無法挽回。

當我趕到機場大廳時,那條通往墨爾本的紅色甬道已空無一人,像通往太平間的夾道冰冷而雕敝,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生離死別都誕生在這裏。

我的心重重地撲了一空,只好頹然而返。

接下來的幾天,我幾乎不著家地在外邊奔波於辦理飛抵墨爾本的簽證出境手續。我足足蓋了四十九個印章,滿載著我們可愛的官僚主義的油墨印泥之香,飛往了墨爾本去尋找莫根的蹤跡。

在古老而悠閑的巴斯海峽北端,我穿越那片鮮亮耀眼的旺草地和無數飄蕩著亞熱帶樹脂芳香的林木,那條叫做BRUNSWICKPARKSTREET的蜿蜿蜒蜒的小路已伸向我面前。我的心靈曾通過一張張沈甸甸的郵票無數次穿過這條林陰路擁向莫根的懷抱。

透過亞麻色圍欄,是一套磚紅色別墅。然後是一個栗黃色頭發的女人和一條乳白的長毛狗。那女人正在歪歪斜斜的晾繩上恬靜地曬衣服。

我走過去,站立在一株龐大古怪、長得瘆人的老橡樹的陰影裏,把臉頰掩埋在模模糊糊的暗處。我沒有自我介紹,只對那女人平淡地說:我來找莫根。

那女人擡起頭定神望望我,忽然變得格外吃驚。她說她的丈夫還留在中國的P城,要完成他那首未完成的詩。

我從那女人吃驚的眼睛裏感覺到了她所懷的不可思議:一個中國女人跑到外國去尋找一個同樣在中國的男人?

我此時眼裏放射的光芒肯定能將她手裏的未幹的衣服點燃。

我不等她驚訝的表情從她那張美麗的臉頰上消失,就慌張又興奮地逃開了。

莫根,莫根,你在中國。

我買了當晚的加急航班票,經過十幾小時的如夢時光又返回了P城。兩三天前,這個同樣雕零又擁鬧的機場大廳,此刻那種生離死別的傷感氣息已蕩然無存,完全變成了一派大團圓的秋天景觀。

從機場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像莫根此時肯定躺在我們有過很多歡樂時光的吱吱亂叫的床上追憶著我的溫馨和痕跡。許許多多的燃亮我那沈默記憶的東西,像車窗外邊晃動的風景,一一飛掠過去……

可是,當我推開自己的房門時,我發現房間裏卻空無一人,與離開時一模一樣。我註意到我走前紮皮箱的那條帶子仍然在地毯上的老地方像一條僵死的長蟲;梳妝臺上那瓶忘記封蓋的銀白色指甲油仍然揮發著一股古怪的草香。我的床上和煙灰缸裏同樣沒有一絲一毫的莫根的痕跡。

我懷著希望打開了電話錄音,於是我聽到了我所熟悉的莫根的聲音:

“你吃驚嗎?現在已經過了九月十三日QANTAS航班起飛的時間。可是,我在P城自己的寓所裏,守在你的照片旁邊……”

錄音帶空白了一段,接下來還是莫根的聲音:

“你去哪兒了呢?我已經找你幾天了……”

我沒能等待那電話錄音全部放完就飛奔出去,直奔莫根的住所。

莫根的母親——一個跛腿而肥碩的老婦人,顫顫巍巍地迎出來。她的右手用一把年代久遠的長把雨傘當拐杖,支撐著她那使人感到隨時可能轟然坍塌的身體。在幽黯的長廊外邊的空地上,她的蒼老的聲音告訴我說:莫根不在家,他已經離開幾天了。

我驚愕不已,急忙問:莫根他去哪兒了呢?

老婦人赤裸裸地用她那懷疑的目光打量了我足足一分鐘,仿佛在考慮一個重大的機密是不是可以披露給我這樣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子。她的左手食指與中指之間夾著一根雪白頎長的香煙,緩緩吸著,那一冥一亮的紅煙頭和著她漆亮的黑眼珠一同諦視著我。最後,老婦人終於按捺不住想找個無關的人分享秘密的快樂,她壓低嗓音用氣聲悄悄地說:

“莫根他去爪哇國了。辦理一樁情殺疑案。他說他知道那樁疑案的謀殺人,他必須趕到那裏完成它。他說,死者是個打字員,還有一個年輕女人,名字叫……”

我聽到我自己的名字從老婦人嘴裏滑出來響亮地掉落在這畸形而恐懼的九月天裏的白雪地上。

有鑰匙轉動門鎖的窸窸窣窣聲,然後是吱扭一響有如揭開一扇夢,莫根像一條陰影閃進我的臥房。

我望著他迷人的眼睛感到驚懼。他的眼裏全是如水纏綿的情詩,詩的題目全都叫做《謀殺》。

“你呆呆地在想什麽?”莫根一邊脫下外衣一邊說。

我遲疑了半天,從腦子裏轉出神來,“在想九月。”我說。

“還早呢。五個月後的事情不必去想。這是你想成為聰明人的第一條:只想現在。”

莫根走過來溫情地俯下他樹脂一般芬芳的身體擁抱我,把他的臉頰埋到我頭發裏。

莫根說:“你的頭發長了,該剪一剪了。”他低柔的嗓音從我們那張吱吱叫的老牛車一般的床榻上令我絕望地升起。

窗外,蒼白而黯然的光暈粼粼閃爍,仿佛是一片片跳躍的魚群來自遙遠異邦——墨爾本南端的那個巴斯海峽的漣漣微波、綿綿輕漪。靜靜地獨自觀望它,便會看出喧鬧的人流裏某種無可奈何又無以言傳的淒涼與憂傷。

我的內心一向孤寂,世界繁亂的嘈雜聲永遠無法真正進入我的身體。可是,我忽然感到,此刻莫根的聲音帶給我的是比以往更強大、更無邊的孤寂。

“是的,我會不斷地剪頭發,”我說,“早晚我會成為一個禿頭女。”

這聲音小得連我自己都難以聽到,我的耳朵似乎已脫離我而去,躲到安全的墻壁後邊。其實,我的一生都在竭力傾聽和期待遠處的某種致命的聲音。但,命中註定,我永遠是個被人類之聲所隔絕和遺棄的人,一個失去耳朵的禿頭女。只有暮春的晚風,從四面八方的遠處傳遞過來不絕如縷、輕若泣嘆的關門聲。這此起彼伏、由遠而近的聲音彌漫世界。

…………

自一九九三年九月,莫根離開中國P城踏上奔赴爪哇國之旅,再無消息。

一九九五年四月,莫根母親與妻子千方百計、迂回曲折地辦好了經墨爾本繞路前往爪哇國探望毫無下落的莫根的簽證出境手續。據爪哇國機場官方的電腦記載:沒有一個叫做莫根的中國男人或者一個貌如莫根的中國男人於一九九三年九月進入爪哇國境內。

二○○一年八月,有人在美國的一個變心俱樂部裏一個化裝舞會上聽到過莫根的聲音,但因面具的緣故,無法肯定那人就是莫根。

二○○三年九月以後,我只身前往美國的一個叫做MCHGAN的幽僻荒涼的地方隱居。這地方的雪極大,仿佛覆蓋了所有的歲月和往事,到處可見拄拐木去上學的紅紅綠綠的學生,他們沈醉於DOWNHILL這項刺激的活動。而我已出現衰老的征兆,身心疲憊,厭倦人群,但我的思想還分外清晰,只是偶爾分不清虛構與真實的事情。我經常湮沒在那個變心俱樂部大大小小的化裝舞會的陰影裏,我等待著那個熟悉的聲音從寂寞的黑暗中升起——那個我親愛的讀者所熟悉的一段眾所周知的臺詞:

“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裏,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向我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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