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朱光潛(1897~1986),字孟實,安徽桐城人,美學家、教授。著有《給青年的十二封信》、《談美》、《詩論》、《談文學》、《孟實文鈔》等。
一直到現在,我們都是討論藝術的創造與欣賞。在收尾這一節中,我提議約略說明藝術和人生的關系。
我在開章明義時就著重美感態度和實用態度的分別,以及藝術和實際人生之中所應有的距離。如果話說到這裏為止,你也許誤解我把藝術和人生看成漠不相關的兩件事。我的意思並不如此。
人生是多方面而又相互和諧的整體,把它分析開來看,我們說某部分是實用的活動,某部分是科學的活動,某部分是美感的活動。為正名析理起見,原應有此分別;但是我們不要忘記,完滿的人生見於這三種活動的平均發展,它們雖是可分別的卻不是互相沖突的。“實際人生”比整個人生的意義較為窄狹。一般人的錯誤在把它們認為相等,以為藝術對於“實際人生”既是隔著一層,它在整個人生中也就沒有什麽價值。有些人為維護藝術的地位,又想把它硬納到“實際人生”的小範圍裏去。這般人不但是誤解藝術,而且也沒有認識人生。我們把實際生活看做整個人生之中的一片段,所以在肯定藝術與實際人生的距離時,並非肯定藝術與整個人生的隔閡。嚴格地說,離開人生便無所謂藝術,因為藝術是情趣的表現,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反之,離開藝術也便無所謂人生,因為凡是創造和欣賞都是藝術的活動,無創造、無欣賞的人生是一個自相矛盾的名詞。
人生本來就是一種較廣義的藝術。每個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這種作品可以是藝術的,也可以不是藝術的,正猶如同是一種頑石,這個人能把它雕成一座偉大的雕像,而另一個人卻不能使它“成器”,分別全在性分與修養。知道生活的人就是藝術家,他的生活就是藝術作品。
過一世生活好比作一篇文章。完美的生活都有上品文章所應有的美點。
第一,一篇好文章一定是一個完整的有機體,其中全體與部分都息息相關,不能稍有移動或增減。一字一句之中都可以見出全篇精神的貫注。比如陶淵明的《飲酒》詩本來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後人把“見”字誤印為“望”字,原文的自然與物相遇相得的神情便完全喪失。這種藝術的完整性在生活中叫做“人格”。凡是完美的生活都是人格的表現。大而進退取與,小而聲音笑貌,都沒有一件和全人格相沖突。不肯為五斗米折腰向鄉裏小兒,是陶淵明的生命史中所應有的一段文章,如果他錯過這一個小節,便失其為陶淵明。下獄不肯脫逃,臨刑時還叮嚀囑咐還鄰人一隻雞的債,是蘇格拉底的生命史中所應有的一段文章,否則他便失其為蘇格拉底。這種生命史才可以使人把它當做一幅圖畫去驚贊,它就是一種藝術的傑作。
其次,“修辭立其誠”是文章的要訣,一首詩或是一篇美文一定是至性深情的流露,存於中然後形於外,不容有絲毫假借。情趣本來是物我交感共鳴的結果。景物變動不居,情趣亦自生生不息。我有我的個性,物也有物的個性,這種個性又隨時地變遷而生長發展。每人在某一時會所見到的景物,和每種景物在某一時會所引起的情趣,都有它的特殊性,斷不容與另一人在另一時會所見到的景物,和另一景物在另一時會所引起的情趣完全相同。毫厘之差,微妙所在。在這種生生不息的情趣中我們可以見出生命的造化。把這種生命流露於語言文字,就是好文章;把它流露於言行風采,就是美滿的生命史。
文章忌俗濫,生命也忌俗濫。俗濫就是自己沒有本色而蹈襲別人的成規舊矩。西施患心病,常捧心顰眉,這是自然的流露,所以愈增其美。東施沒有心病,強學捧心顰眉的姿態,只能引人嫌惡。在西施是創作,在東施便是濫調。濫調起於生命的乾枯,也就是虛偽的表現。“虛偽的表現”就是“醜”,克羅齊已經說過。“風行水上,自然成紋”,文章的妙處如此,生活的妙處也是如此。在什麽地位,是怎樣的人,感到怎樣的情趣,便現出怎樣的言行風采,叫人一見就覺其諧和完整,這才是藝術的生活。
俗語說得好:“惟大英雄能本色。”所謂藝術的生活就是本色的生活。世間有兩種人的生活最不藝術,一種是俗人,一種是偽君子。“俗人”根本就缺乏本色,“偽君子”則竭力遮蓋本色。朱晦庵有一首詩說:“半畝方塘一鑒開,大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藝術的生活就是有“源頭活水”的生活。俗人迷於名利,與世浮沈,心裏沒有“天光雲影”,就因為沒有源頭活水。他們的大病是生命的乾枯。“偽君子”則於這種“俗人”的資格之上,又加上“沐猴而冠”的伎倆。他們的特點不僅見於道德上的虛偽,一言一笑、一舉一動,都叫人起不美之感。誰知道風流名士的架子之中掩藏了幾多行屍走肉?無論是“俗人”或是“偽君子”,他們都是生活中的“茍且者”,都缺乏藝術家在創造時所應有的良心。像柏格森所說的,他們都是“生命的機械化”,只能做喜劇中的角色。生活落到喜劇裏去的人大半都是不藝術的。
藝術的創造之中都必寓有欣賞,生活也是如此。一般人對於一種言行常歡喜說它“好看”、“不好看”,這已有幾分是拿藝術欣賞的標準去估量它。但是一般人大半不能徹底,不能拿一言一笑、一舉一動納在全部生命史裏去看,他們的“人格”觀念太淡薄,所謂“好看”、“不好看”往往只是“敷衍面子”。善於生活者則徹底認真,不讓一塵一芥妨礙整個生命的和諧。一般人常以為藝術家是一班最隨便的人,其實在藝術範圍之內,藝術家是最嚴肅不過的。在錘煉作品時常嘔心嘔肝,一筆一畫也不肯茍且。王荊公作“春風又綠江南岸”一句詩時,原來“綠”字是“到”字,後來由“到”字改為“過”字,由“過”字改為“入”字,由“入”字改為“滿”字,改了十幾次之後才定為“綠”字。即此一端可以想見藝術家的嚴肅了。善於生活者對於生活也是這樣認真。曾子臨死時記得床上的席子是季路的,一定叫門人把它換過才瞑目。吳季劄心裏已經暗許贈劍給徐君,沒有實行徐君就已死去,他很鄭重地把劍掛在徐君墓旁樹上,以見“中心契合死生不渝”的風誼。像這一類的言行看來雖似小節,而善於生活者卻不肯輕易放過,正猶如詩人不肯輕易放過一字一句一樣。小節如此,大節更不消說。董狐寧願斷頭不肯掩蓋史實,夷齊餓死不願降周,這種風度是道德的,也是藝術的。我們主張人生的藝術化,就是主張對於人生的嚴肅主義。
藝術家估定事物的價值,全以它能否納入和諧的整體為標準,往往出於一般人意料之外。他能看重一般人所看輕的,也能看輕一般人所看重的。在看重一件事物時,他知道執著;在看輕一件事物時,他也知道擺脫。藝術的能事不僅見於知所取,尤其見於知所舍。蘇東坡論文,謂如水行山谷中,行於其所不得不行,止於其所不得不止。這就是取舍恰到好處。藝術化的人生也是如此。善於生活者對於世間一切,也拿藝術的口胃去評判它,合於藝術口胃者毫毛可以變成泰山,不合於藝術口胃者泰山也可以變成毫毛。他不但能認真,而且能擺脫。在認真時見出他的嚴肅,在擺脫時見出他的豁達。孟敏墮甑,不顧而去,郭林宗見到以為奇怪。他說:“甑已碎,顧之何益?”哲學家斯賓諾莎寧願靠磨鏡過活,不願當大學教授,怕妨礙他的自由。王徽之居山陰,有一天夜雪初霽,月色清朗,忽然想起他的朋友戴逵,便乘小舟到剡溪去訪他,剛到門口便把船劃回去。他說:“乘興而來,興盡而返。”這幾件事彼此相差很遠,卻都可以見出藝術家的豁達。偉大的人生和偉大的藝術都要同時並有嚴肅與豁達之勝。晉代清流大半只知道豁達而不知道嚴肅,宋朝理學又大半只知道嚴肅而不知道豁達。陶淵明和杜子美庶幾算得恰到好處。
一篇生命史就是一種作品,從倫理的觀點看,它有善惡的分別,從藝術的觀點看,它有美醜的分別。善惡與美醜的關系究竟如何呢?
就狹義說,倫理的價值是實用的,美感的價值是超實用的;倫理的活動都是有所為而為,美感的活動則是無所為而為。比如仁義忠信等都是善,問它們何以為善,我們不能不著眼到人群的幸福。美之所以為美,則全在美的形象本身,不在它對於人群的效用(這並不是說它對於人群沒有效用)。假如世界上只有一個人,他就不能有道德的活動,因為有父子才有慈孝可言,有朋友才有信義可言。但是這個想像的孤零零的人還可以有藝術的活動,他還可以欣賞他所居的世界,他還可以創造作品。善有所賴而美無所賴,善的價值是“外在的”,美的價值是“內在的”。
不過這種分別究竟是狹義的。就廣義說,善就是一種美,惡就是一種醜。因為倫理的活動也可以引起美感上的欣賞與嫌惡。希臘大哲學家柏拉圖和亞理士多德討論倫理問題時都以為善有等級,一般的善雖只有外在的價值,而“至高的善”則有內在的價值。這所謂“至高的善”究竟是什麽呢?柏拉圖和亞理士多德本來是一走理想主義的極端,一走經驗主義的極端,但是對於這個問題,意見卻一致。他們都以為“至高的善”在“無所為而為的玩索”(disinterested contemplation)。這種見解在西方哲學思潮上影響極大,斯賓諾莎、黑格爾、叔本華的學說都可以參證。從此可知西方哲人心目中的“至高的善”還是一種美,最高的倫理的活動還是一種藝術的活動了。
“無所為而為的玩索”何以看成“至高的善”呢?這個問題涉及西方哲人對於神的觀念。從耶穌教盛行之後,神才是一個大慈大悲的道德家。在希臘哲人以及近代萊布尼茲、尼采、叔本華諸人的心目中,神卻是一個大藝術家,他創造這個宇宙出來,全是為著自己要創造,要欣賞。其實這種見解也並不減低神的身份。耶穌教的神只是一班窮叫花子中的一個肯施舍的財主佬,而一般哲人心中的神,則是以宇宙為樂曲而要在這種樂曲之中見出和諧的音樂家。這兩種觀念究竟是哪一個偉大呢?在西方哲人想,神只是一片精靈,他的活動絕對自由而不受限制,至於人則為肉體的需要所限制而不能絕對自由。人愈能擺脫肉體需求的限制而作自由活動,則離神亦愈近。“無所為而為的玩索”是惟一的自由活動,所以成為最上的理想。
這番話似乎有些玄渺,在這裏本來不應說及。不過無論你相信不相信,有許多思想卻值得當做一個意象懸在心眼前來玩味玩味。我自己在閑暇時也歡喜看看哲學書籍。老實說,我對於許多哲學家的話都很懷疑,但是我覺得他們有趣。我以為窮到究竟,一切哲學系統也都只能當做藝術作品去看。哲學和科學窮到極境,都是要滿足求知的欲望。每個哲學家和科學家對於他自己所見到的一點真理(無論它究竟是不是真理)都覺得有趣味,都用一股熱忱去欣賞它。真理在離開實用而成為情趣中心時就已經是美感的對象了。“地球繞日運行”,“勾方加股方等於弦方”一類的科學事實,和《密羅斯愛神》或《第九交響曲》一樣可以懾魂震魄。科學家去尋求這一類的事實,窮到究竟,也正因為它們可以懾魂震魄。所以科學的活動也還是一種藝術的活動,不但善與美是一體,真與美也並沒有隔閡。
藝術是情趣的活動,藝術的生活也就是情趣豐富的生活。人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情趣豐富的,對於許多事物都覺得有趣味,而且到處尋求享受這種趣味。一種是情趣乾枯的,對於許多事物都覺得沒有趣味,也不去尋求趣味,只終日拼命和蠅蛆在一塊爭溫飽。後者是俗人,前者就是藝術家。情趣愈豐富,生活也愈美滿,所謂人生的藝術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
“覺得有趣味”就是欣賞。你是否知道生活,就看你對於許多事物能否欣賞。欣賞也就是“無所為而為的玩索”。在欣賞時人和神仙一樣自由,一樣有福。
阿爾卑斯山谷中有一條大汽車路,兩旁景物極美,路上插著一個標語牌勸告遊人說:“慢慢走,欣賞啊!”許多人在這車如流水馬如龍的世界過活,恰如在阿爾卑斯山谷中乘汽車兜風,匆匆忙忙地急馳而過,無暇一回首流連風景,於是這豐富華麗的世界便成為一個了無生趣的囚牢。這是一件多麽可惋惜的事啊!
朋友,在告別之前,我采用阿爾卑斯山路上的標語,在中國人告別習用語之下加上三個字奉贈:
“慢慢走,欣賞啊!”
光潛 1932年夏,萊茵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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