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威尼斯日記》(11)

二十五日

一早起來,接了喬萬娜,三個人上路。

在高速公路上沿波河平原向西,兩邊是麥田,馬上就要收麥了。還有葡萄園、果園,果園旁邊立著簡單的招牌,寫著零售價錢。波河時遠時近,河水像橄欖油,靜靜地向東南流去,註入亞德裏亞海。

意大利的北方很像中國的華北,連麥田裏的槐樹都像,白濛濛的暑熱也像,北面的阿爾卑斯山余脈幾乎就是燕山。波河平原和丘陵上散落著村鎮,村鎮裏都有教堂。河北的霸縣、靜海一直到山東,也是這樣,常常可以看見教堂。

兩個小時,已經到了克雷莫納城。我年初到這裏在斯臺方諾先生(StefanoConia)的工作坊裏訂了一把阿瑪蒂型的琴。

我喜歡阿瑪蒂型的琴,因為它的造型古典味道更濃,底板面板凸出像古典繪畫中女人的小腹,琴肩圓,小而豐滿,音量不大但是純靜無火氣。瓜納利(Guarnerius)、斯特拉地瓦利(Stradivari)型的琴的聲音都有暴力傾向,現代的演奏基本上使用斯特拉地瓦利型的琴,配用鋼弦,我們聽慣了,只覺得它們音量大、響亮。耳朵習慣了暴力,反而對溫和的音色會莫名其妙。從浪漫主義時期開始,音樂中的暴力傾向越來越重。據肖邦同時代的人說,肖邦彈琴的最大音量,是中強(mf),而我們現在從演奏會得來的印象則肖邦是在大聲說話。

就像機器工業的興起,使手工業衰落,一般人知覺越來越麻木,越來越需要刺激的量,對於質地反而隔膜了。辣椒會越吃越要更辣的,“辣”變成了意義,辣椒不重要了,於是才會崇拜“合成”物。

但是我們情感中的最基本的要素,並沒有增加,似乎也沒減少,就像樓可以蓋得越來高,人的身體卻沒有成比例增加。衣服的料子越來越工業化,人的肉身卻還沒有機器能夠生產,還需要靠一路過來的“手工業”,氣喘籲籲,大汗淋漓。

斯臺方諾先生拿出手工制造的阿瑪蒂,有一種奇異的木質香味。

我年初特意到克雷莫納來,有朝聖的意思。這個小城我一直記在心中,沒有想到會真地在這個小城裏遊蕩。克雷莫納的早晨很安靜,鐘聲洪亮,一只狗沒有聲音地跑過廣場,一個男人穿過廣場的時候用手扶了一下帽子。小城裏還有一個令人驚奇的漫畫圖書館,圖書館的廁所裏,有一個白瓷盆嵌在地裏,供蹲下來使用。

市政府在廣場邊上古老的宮殿裏,裏面有一間屋子藏著五把國寶級的小提琴,那天我聽了一位先生拉那把一七一五年名字叫“克雷莫納人”的斯特拉地瓦利琴,這把琴曾屬於過匈牙利提琴大師約瑟夫·約阿希姆。我聽的時候腦子裏一片……如果現在有人引你到一間屋子裏,突然發現列奧納多·達·芬奇正在裏面畫畫,你的感覺怎樣?

和朋友在小城裏轉,走到斯臺方諾的作坊裏來。作坊附近的一座樓的墻上,寫著令人生疑的“斯特拉地瓦利故居”。說實在,那座樓式樣很新,也許是翻蓋的。

我很喜歡斯臺方諾的小鋪子,三張厚木工作臺,墻上掛滿工具和夾具,房沿下吊著上好漆的琴。斯臺方諾先生還在提琴學院教課沒回來,他的兒子俯在工作臺上做一把琴,說他就要服兵役了。門口掛著一條中國學生送的字“心靜自然涼”,多謝不是“難得糊塗”。

斯臺方諾先生把琴給我裝好,又請我們到小街對面的店裏喝咖啡,我當然要的是茶。

我問他兒子去當兵了嗎?他說去了。

我和Luigi、喬萬娜在館子裏吃過披薩,開車回維琴察。

Luigi會突然地唱歌,他會唱很多歌。他也是突然問我去喬萬娜鄉下的家好不好,我說好啊。

於是在接近維琴察時下高速公路折向北面山上。

山很高,但也許是雲太低了,最後幾乎是在雲霧裏走,開始下雨。

喬萬娜家的村子Fochesati只有四戶人家,喬萬娜的媽媽星期天從維琴察回到這裏來侍弄一下地裏種的東西。我和Luigi從外面抱回木柴,在壁爐裏生火。我的生火技術很好,如果沒有火柴,照樣可以把火生起來,我在雲南學會了鉆木取火一類的方法。

這個家是一個非常小的三層樓,樓上有高高的雙人床,床搞得這麼高大概是為了在床下放東西。地板年代久遠,踩上去嘎嘎響。剝了皮的細樹枝做樓梯的扶手。

火在壁爐裏燒得很旺,於是商議晚上吃什麼,之後去山坡下收來一些土豆,又去山坡上摘來各種青菜。回來的時候,村子裏來了一輛貨郎車,賣些油鹽零食。

隔壁的老頭過來,坐在凳子上開始閑聊,問我是中國人嗎?我很驚奇他怎麼會分辨出東方人的不同血統。

老頭子二次大戰之後因為意大利沒有工作機會,去比利時做礦工,苦,累,老頭子攥起拳頭說,那時我年輕,有力氣。終於回來,又去了法國,仍然是苦,累,老頭子還是有力氣。最後回來了,種地,退休,意大利的農民有退休金,問題來了,老頭子到外國去做工的時間不能算成意大利的。老頭子說,於是我只能算二十七年的工齡,退休金少了。

老頭子抱怨老婆子要他幹活,我不去,我幹了一輩了了,我幹不動了。老頭子在暮色中堅決地抱怨著。喬萬娜走來走去忙著,Luigi說,老頭子平常很少找得到人和他聊天。

飯做好了,土豆非常新鮮,新鮮得好像自己的嘴不幹凈。喬萬娜忽然說到她的大舅是傳教士、建築師,以前在中國,一九四九年以後被投入監獄,五二年死在監獄裏。我問喬萬娜你的舅舅寄信回來過嗎?喬萬娜不知道。Luigi說出家人與家裏沒有聯系了。

天主教傳教士十六世紀進入中國以後,到一九四九年已有四百多年了。從利瑪竇和羅明堅(MichaelRuggieri)開始,四百年間的傳教士不知道寫給梵蒂岡教廷多少信,這些信裏包含了多少中國古代、近代、當代的消息!我因為要寫湯若望的電影劇本,讀了不少這類東西,好像在重新發現中國。

我們離開這個小村子回維琴察,車開下平原經過Montecchio時,暮色中遠處兩座離得很近的山上各有一座古堡,Luigi說,一座是羅蜜歐家族的,一座是茱麗葉家族的,都這麼傳說啦。深夜回到威尼斯,看著船尾模糊的浪花,忽然對自己說,一個是羅蜜歐的家,一個是茱麗葉的家。

七月

七月一日

下午兩點與馬克坐火車去Udine會Nonino太太,周先生的學校正好放假,於是邀他一起去走一走。

Nonino太太開車帶我們到Udine附近的Percoto,Nonino家族與制酒都在這個鎮上。

造酒坊沒有人,葡萄還在地裏,收上葡萄以後,Nonino家就要開始忙了。造酒坊與Nonino家二女兒女婿的居處是連在一起的,居處是原來的谷倉,女婿Luca是建築設計師,將谷倉的上層改作工作室。Nonino太太在底下一叫,Luca惺忪著眼睛探出頭來,接著就笑了。

於是先到上面的工作室,屋頂開了一個天窗,光線瀉下,工作臺被照得亮而柔和。一面墻是落地玻璃,可以看到酒坊裏釀酒的機器,另外兩面墻是巨大的手工制書架,與谷倉裸露的屋頂很協調,擺滿了上千冊書。

我非常喜歡這個工作室,巨大,古老,實用,與人近。不同的時代,不同的質感,融合在一起。意大利是天然的後現代,它有無處不在的遺產,意大利人非常懂得器物之美。

美國的美,在於未開發的元氣。

二女兒說,釀酒時節忙起來,爸爸會在酒坊裏喚她,因為融在一起,無處可躲。

Luca有許多精美的西藏唐卡,還有臺灣的宣紙和大陸的溫州皮紙。

Nonino太太請我們出去吃晚飯,Nonino先生還在忙,不能去,二女兒要準備大學裏明天的法文考試,於是Luca在家陪她。

大女兒和三女兒與我們一起吃飯,飯店在很遠的一個村子邊上,房屋古老,空氣新鮮,新鮮得好像第一次知道有空氣這種東西。

二日

Nonino夫婦開車帶我們去與斯洛維尼亞國界臨近的小城CividaledalFriuli,城裏每年舉辦東歐藝術節。街上賣一種提包,上面印著很大的一個K,原來是捷克作家卡夫卡的名首字母。

小城在一條河的兩岸,河邊有巨石,岸邊是古木森林,Nonino先生說,每年都要在這河邊演但丁的《神曲》。

我對但丁《神曲》的場景印象來自法國畫家G.Dore為《神曲》繪的插圖,這條河則令我對《神曲》心領神會。

中午回到Percoto,在酒廠倉庫旁的Nonino夫婦家吃飯。餐廳裏有四扇中國屏風畫,畫的是中國的八仙祝壽,按規格應該是八幅,不知是誰畫的。從女人的眉型看,應是清代的作品,畫得真是好,博物館級的藏品。八仙是給西王母祝壽,大概當年是給哪位老太太過壽的禮品。我們就在這四張畫前吃飯。

酒廠倉庫非常大,幾個工人在這裏包裝Nonino牌的烈性葡萄酒。酒瓶是斯洛維尼亞手工制造,設計得類似中古煉金術的玻璃器皿,其中一種酒瓶上有一顆彩色玻璃珠,玻璃珠是從威尼斯做來的。

Nonino酒是歐洲上品烈酒,價格驚人。可惜我因為偏頭痛,戒酒了。

年初在這間倉庫裏發獎,來了大概有一千多人,廚師從巴黎請來,發獎之後是來賓跳舞。一個人問我,這裏有FIAT的總裁,有工人,有農民,有藝術家,為什麼他們會在一起,而且快樂?我本想說他們為什麼不可以在一起而且快樂,但是我說,你們有共同的歌和舞呀。

我喜歡這樣的發獎,在一個小鎮,葡萄收了,酒做好了,大家狂歡。古時希臘的獎,想來亦是如斯意思。獎若是狂歡的借口,反而有貴氣。我來再訪,亦是有這種喜歡在裏面,有人有家可訪。

下午Luca開車送我們去車站,是另外一個小城的車站。路上Luca拐了一下,帶我們去Palmanova城的軍官俱樂部,Luca當年從米蘭到這裏服兵役,就是在這個俱樂部認識Nonino家的二女兒。中午,俱樂部裏沒有軍人,很安靜,我在猜測兩個年輕人是在哪個角落見的第一面,卻看到墻上有一張要塞的古地圖,原來Palmanova是歷來兵家必爭之地。

經過Aquileia城,有座古教堂,高大,樸素,旁邊有個小吧,幾個老頭在打牌。畫家常要畫打牌的人,打牌的人像靜物,又有一種活潑的慵懶。Luca送我們到車站,等車來。我們上了車,Luca等在下面。

車開了,Luca招手告別,威尼斯省的一個小城的一分鐘小站,下午陽光裏Luca的灰眼睛,青下巴。

回到威尼斯,天色尚明,船在大運河裏走,兩岸是古老華麗布景般的樓宇,Rialto橋上已經開燈了,黃色的燈。

學院橋也開燈了。

遠處教堂的尖頂貼有夕陽余暉。余暉中有鴿子滑過,鳥跡斑斑。

穿過小方場,在光滑小巷中走。掏出鑰匙開街門,院中水井靜靜立著。一只貓站下來私家偵探般研究我。穿過幽暗的走廊,辨認鑰匙,聲音像在數銀幣,開房門,兩道房門。

屋裏暗沈沈,只有玻璃窗泛著灰色。開燈,桌子、椅子、床,同時浮現出來,看著我,好像說,這兩天又去哪兒瘋了?坐到桌前,啟動電腦,“嘟”,屏幕亮了,日記浮現。

河巷裏傳來風琴的長音,男人的歌聲馬上要開始了。

再見Ciao!

就要離開威尼斯了,瑞雅爾多橋下的一條船上,有個老人在唱歌,高音,面容像極了列奧納多·達·芬奇的自畫像,一曲才歇,橋上和兩岸掌聲雷動,總有幾千人吧,小船卻獨自沿運河向南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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