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泰:血酬:真遊戲與潛規則

對一個民族來說,歷史悠久、文化成熟是寶貴的財富,也是沈重的負擔,這是盡人皆知的。一些關注

當代的學者,每每發覺現實生活中的問題,是“古已有之”的;從事歷史研究的學者也常常看到歷史上的積弊在生活也會有回光返照,借屍還魂。因此打通古今,審視四千年歷史文化的傳承與發展,考察其得失利弊不僅是歷史學家的事,也是系心於現實的人們應該思考的。

 吳思先生是位難得的既熟悉歷史,又關註現實的學者。他的《潛規則——中國歷史中的真實遊戲》一書以其深入的挖掘和細密的分析引起學術界的註意,最近他出版的《血酬定律——中國歷史中的生存遊戲》(這本書應看作是《潛規則》的續編)也一定會受到讀者的歡迎。

 近來研究歷史文化問題,往往發現既有的概念不夠用,學者們便自我作古、創造概念,用以分析問題,總結規律。有的創造很快被學界認可,被許多學者使用,如“黃宗羲定律”“潛規則”等;有的還要經過時間的檢驗。“潛規則” 就是吳思先生首先用,懂得這一點就不會把歷史文獻中許多門面話當作歷史的真實。

 吳思是位制造新概念的專家,讀他的文章,感到他創造的新概念最多,我想許多會經過使用的檢驗,被學術界接受的。

 《血酬定律》一書新概念也不少,“血酬”就是一個,由此引申出來的還有一個“法酬”。本書一開始就開明宗義地說:“強盜、土匪、軍閥和各種暴力集團靠什麽生活?靠血酬。血酬是對暴力的酬報,就好比工資是對勞動的酬報、利息是對資本的酬報,地租是對土地的酬報。”“血酬的價值決定於拼爭目標的價值”。如果綁票,綁賈寶玉就與綁焦大的價值會有很大不同。如果土匪在其搶掠範圍內,不直接去搶掠,只是定期收“保護費”,那麽保護費中減去實施“保護”所需費用部分,其所余即是“法酬”。

 為什麽研究“血酬”“法酬”呢?目的是要弄清“匪變官”“官變匪”“匪變民”“民變匪”的規律。這些“變”的內在驅動力就是追求血酬的最大化。

 類似的新概念書中還有許多。如《灰牢考略》中的“灰牢”——法外的監獄(如文革中的“牛棚”“學習班”“小黑屋”等);《白員的勝局》中的“白員”——編制外的官吏差役的統稱;《我認出了一個小物種》中的“白規”(制約潛規則的規則)等。其它如“抽水機規則”“合法性傷害權”“橫規則”,乃至諸多規則中的根本規則,即“暴力最強者說了算”的“元規則”。作者利用這些概念把中國傳統政治這樣一個覆雜的社會存在,一層一層地進行剝離,最後露出其以暴力取得利益最大化的過程。

 實際上《血酬定律》一書中所使用的新概念,大多沒有超出“潛規則”的範疇。上面說的“灰牢”“白員”“白規”等都是拿不到台面上來的,但在現實的政治或經濟生活中存在,像“抽水機規則”“橫規則”“合法性傷害權”等規則也都是能做不能說的。

 由此可見傳統政治說覆雜還是真覆雜,它有那麽多的圈圈道道,有那麽多的不確定性和非規範性,仿佛是難以索解的“斯芬克斯之謎”。說簡單也簡單,歸根結底還是通過種種手段追求利益的最大化。

 為什麽在傳統政治文化裏把如此簡單的的問題弄得這麽覆雜呢?主要原因恐怕是“正規則”立意太高,說著好聽,但因為對統治者限制太多,妨礙他們對利益最大化的追求;所以必需有一套反映他們最大利益的“潛規則”。

 為什麽制定“正規則”時,不把統治者的最大利益設計進“正規則”呢?主要原因有二:一是意識形態的限制,二是對長遠利益追求的限制。

 從意識形態說,自漢以來以儒家主導,而且是儒家中的思孟學派。孟子是理想主義的思想家。他認為國君都應當是聖人即使不是也要學作聖人,都有“仁民愛物”之心,都實行“仁政”;儒家又嚴“義利之辨”,而且強調獲得利益手段的正當性(所謂“不義富且貴,於我如浮雲”)。歷代朝廷建立禮制、法律,制定政策都要考慮儒家這些基本原則的。另外,一個朝代建立大法的大多是開國之君。這些君王大多身經憂患、親歷兵火,躬冒矢石打天下的。他們知道江山來之不易,懂得“水亦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其制定方略時一定從長遠利益出發。

 這樣前代制定的“正規則”必然與後世繼承者對現實利益追求形成巨大的張力,“正規則”又必需堅持,於是“潛規則”必然出現。即使皇帝不都是那些“朕去之後,哪管洪水方來”對子孫毫無責任感的,假定他們也重視王朝長遠利益,但他們對於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官員也很難控制。

 如果現實政治生活中完全按照“潛規則”操作,這也好辦。只要人們在心中拋棄“正規則”就可以了。實際上不是這樣,“正規則”不僅還享有名義上的正當性,而且說不定在某個領域或某個問題上,它還能進入操作層面,排斥“潛規則”。而且正如《血酬定律》中所說的那樣,“潛規則”還受到“白規”的制約。另外,也不能認為儒家的思想的教育、影響完全不起作用。這樣更增加了掌握傳統政治的難度。在傳統政治中,要想在其中遊刃有余,就要充分考慮政治的不確定性和非規範性。要分清政治生活中什麽是說了準備幹的,什麽是說了不準備幹的;什麽是幹了準備說的,什麽是幹了不準備說的。失之厘毫,謬以千裏。運用之妙,存於一心。當然,說不確定,主動權、最後決定權還是掌握在“暴力最強者”的手中。需要費盡心機的去揣摩的,只是想從“最強者”受眾分得一杯羹的臣工,而蕓蕓眾生在“暴力最強者”面前只是惟有“天靈蓋”而已,悲夫!(愛思想網站 2015-04-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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