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我首先從看守所和我同關一個號子,講話慢條斯理的何征那裏聽到,然後又聽在留場中隊認識的老劉講起。老劉曾經是一個精神病醫生,有四十五六歲,頭發已經開始往上禿。一想起他那好奇的眼睛,有一點鷹鉤的鼻子和低沈的嗓音,即便處於愚氓的包圍中也不會覺得孤寂。

晚飯後,水泥場上人來人往。大約三十多個犯人圍在靠近高墻的長條洗碗槽洗碗,另外有三十多個犯人聚集在水泥場裏角的報亭周圍。老劉夾在洗碗槽前面的犯人中間,顯得局促不安。他的手在微微地顫抖,嘴裏像一個喪失理智的人那樣喃喃自語。

“你怎麽啦,劉醫生?”同組犯人何征問他。

“沒什麽,沒什麽,”老劉輕聲回答。“什麽都完了。”

正要回監房,大鐵門無聲地開了,孫指導員出現在那裏。犯人頭大吳趕緊跑過去聽令,然後轉過身就叫:“全體集合!”

孫指導員雙手交叉胸前,嚴肅地掃視場上的犯人,接著不看著大吳, 問,“監房裏面還有人嗎?”

孫指導員三十剛出頭,高大英俊。他喜歡每天在黃昏的時候穿得整整齊齊,和他在幹部子弟小學教書的新婚妻子手拉手地去山坡上散步。可以聽見他們談起一個有趣的人而共同發出的笑聲。有時候,如果風向著水泥場的方向吹,還能聽到他妻子抱怨和另一個幹部分住一套住房的種種煩惱、無奈,以及指導員的歌聲,“夜色多寧靜,只有我的歌聲漂浮在草原……”

大吳再一次喊道:“全體集合!”

監房裏所有的犯人都跑出來加入場上犯人的行列,開始報數,就像上工時那樣。

“停了,”孫指導員揮了揮手。等靜下來後他就宣布明天一早總部要舉行公審大會。“你們中有些人已經知道了,反改造分子,現行反革命楊明生明天就要被處決了,”他說,然後看著下面,好像等待提問似的,但是水泥場死一般靜。

“你們都熟悉楊明生,”孫指導員接著說。 “有人還想保護他。任何一個同情他的人都暴露了他自己的反動靈魂。我借此機會警告此人最好夾緊尾巴做人,否則楊明生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

對於場上大多數人來說,楊明生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因為他來到這裏還不滿兩個月。他們對他的了解就是這個新犯人因為在思想改造課上說了他不明白為什麽黨中央的最高領導人中間還會有鬥爭而在兩星期前就關進了禁閉室。老劉在他的日記本裏,現在已落入總部管教科長的手,記下了他和楊明生之間所有的談話。

最早的日期是1975年9月2日。

“今天早上我在鐵匠間遇到他。他告訴我他的名字,向我要了一些半寸鐵釘修他的耙子。我給他釘子的時候他問我為什麽中隊裏的犯人都不會思考。還沒等我回答他又說他在這裏感到很孤獨,不好受,因為他沒有一個朋友。他說他被捕以前

有很多的朋友。突然,他大笑起來,就離開了。”

9月5日。

“晚上思想改造課完了以後我見他獨自站在水泥場上,仰望著天上的星星。他說他對星星很感興趣,已經站在那兒看了個把鐘頭了。然後他問我願不願意聽聽他的浪漫史。我說當然願意。‘我的女朋友在小學裏教語文,而我在那裏教音樂和美術。雖然我對她的感情已經有年頭了,可是我從來沒有向她表白過。真正的愛不需要表白,而需要對方從眼神中領會,’他說。我問他有沒有收到她的來信。他卻說,‘我不明白為什麽犯人們這樣殘忍地互相鬥,幾乎忘了他們是人而不是動物。’我說我剛來的時候跟他有同樣的想法。接著我問他,‘你的女朋友怎麽樣了?’ ‘她很好,’他說,突然指著天空,嘆息著說,‘多美的夜空啊!人類對美的追求不應該被倒黴的時運破壞的。’”

9月7日。

“思想改造課後我又在空空的水泥場上見到他。他突然問我是不是幹部派我來收集他的言論來的。但是他馬上為他的疑心道歉。知道我曾是精神科醫生後,他顯得很激動,說,‘你覺不覺得這裏所有的犯人,至少他們中90%都有精神病?’ 我說我不這樣認為。‘難道你不認為他們已經失去人性了嗎?他們的心裏除了想吃就是怎麽去整他們的同組犯人。他們全成了野獸。我想怎樣才能幫他們恢覆人類的善良本性。’他停了下來,接著說他要給他的女朋友寫信。很明顯,楊明生患有精神分裂癥。”

9月8日。

“今晚他來找我,說有重要的事告訴我。我們就來到了水泥場上。他說他想跟我交朋友。我說我很高興。他看著我說,‘你認為我有精神病嗎?’‘你非常聰明,但是這不等於說你沒有問題。每一個人都有一點問題,’我說。他不同意我的說法,並且宣稱他什麽問題也沒有,而他周圍的人都有問題。‘因此你就覺得你跟周圍的人不同,對不對?’我說。他顯得很生氣,說他不想跟我爭論。”

9月12日。

“晚上從廁所出來就看到他在水泥場上。跟他打招呼,他卻背過身去 ,直到我叫他放心,說我是他的朋友才轉過來。他說晚上跟他的組長爭吵。‘即使在黨的最高領導層……’他說。他的組長向指導員報告了一切。”

 9月13日。

“今晚又見到他。晚上思想改造的時候孫指導員下令批鬥了他。他看上去又生氣,又傷心。但是他發誓不管他們對他多狠他都不會改變的。”

9月14日楊明生被關進禁閉室一天後,老劉去了中隊部管教辦公室向正在看書的孫指導員報告楊明生患有精神分裂癥。

“坐下說,”孫指導員說,一面從他的書上擡起頭。

“這樣的病人講話毫無目的,完全喪失了邏輯思維能力。我記下了跟他交談的全部內容,”老劉說,並且從他的兜裏拿出本子遞給了孫指導員。孫指導員馬上就認真地看了起來。看完了,他就說,“真是個瘋子!”

“他不該被關禁閉的,”老劉說。

“我同意你的看法,”孫指導員說。但是他補充說他現在不能夠馬上放這個精神有問題的人出來,因為他的材料已經送往總部。

“我會告訴他們他是怎麽回事,”孫指導員說。然後他就換了一個話題 。“總部已經派人去了你愛人的單位,勸她撤回離婚訴訟。”

見老劉的心思根本不在上面,孫指導員就叫他放松一點,換了朋友之間談話的語氣,說,“不是我說你,你沒有盡到你做丈夫的責任。你愛人說你的心裏除了病人什麽也沒有。為了他們的緣故你幾乎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東西。值嗎?”

幾年前的一個晴朗的秋日下午,老劉正準備離開他的醫院的時候,一個犯人被送進了他的精神科。老劉叫兩個押送病人的衛兵推出,然後跟犯人交談。他得出結論這個犯人患有精神病。一個星期後他得到通知,說他的病人被押去了另一家醫院,而那裏的檢查結果顯示他沒有病。這個醫療事故,再加上他平時的一些被暗中收集起來的有問題的言論,使他進了監獄。

剛到五中隊三天孫指導員就傳他到了管教辦公室,把鐵匠的肥缺給了他。此後指導員每隔幾天就要去他的鐵匠間,有時候在那裏呆幾分鐘,有時候整整一上午,或者一下午,直到他傍晚散步的時間才離開。孫指導員的愛人,一個長著一張娃娃臉的女人,不久也成了鐵匠間的常客。她不喜歡她丈夫的同事們,告訴老劉說正因為她的丈夫常常來鐵匠間跟他聊天,才沒有變得像他的同事們一樣愚蠢。

“你很幸運來到了我的中隊,”孫指導員說。“但是我得警告你今後不要再癡迷於你的病人了,就像對楊明生那樣。這對你沒好處。難道你過去的教訓還不夠嗎?”

“但是楊明生?”老劉說。

“我馬上去跟他們說去,”孫指導員揮了揮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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