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百年孤寂》(第八章)2

這些活是烏蘇娜向一個人說的,而且她首先拿信給他看——這個人就是保守黨的霍塞·拉凱爾·蒙卡達將軍,他在戰爭結束之後當上了馬孔多鎮長,“唉,這個奧雷連諾,可惜他不是保守黨人,”蒙卡達將軍說。他確實欽佩奧雷連諾上校。象保守黨的許多丈職人員一樣,霍塞·拉凱爾·蒙卡達為了捍衛黨的利益,參加了戰爭,在戰場上獲得了將軍頭銜,盡管他不是職業軍人。相反地,象他的許多黨內同事一樣,他是堅決反對軍閥的。他認為軍閥是不講道義的二流於、陰謀家和投機分子;為了混水摸魚,他們騷擾百姓。霍塞·拉凱爾·蒙卡達將軍聰明、樂觀,喜歡吃喝和觀看鬥雞,有一段時間是奧雷連諾上校最危險的敵人。他在沿海廣大地區初出茅廬的軍人中間很有威望。有一次從戰略考慮,他不得不把一個要塞讓給奧雷連諾上校的部隊,離開時給奧雷連諾上校冒下了兩封信。在一封較長的信裏,他建議共同組織一次用人道辦法進行戰爭的運動。另一封信是給住在起義者占領區的將軍夫人的,在所附的一張字條上,將軍要求把信轉給收信人。從那時起,即使在最血腥的戰爭時期,兩位指揮官也簽訂了交換俘虜的休戰協議。蒙卡達將軍利用這些充滿了節口氣氛的戰個間隙,還教奧雷連諾上校下象棋。他倆成了好朋友,甚至考慮能否讓兩黨的普通成員一致行動,消除軍閥和職業政客的影響,建立人道主義制度,采用兩黨綱領中一切最好的東西。戰爭結束之後,奧雷連諾上校暗中進行曲折、持久的破壞活動,而蒙卡達將軍卻當上馬孔多鎮長。蒙卡達將軍又穿上了便服,用沒有武器的警察代替了士兵,執行特赦法令,幫助一些戰死的自由黨人的家庭。他宣布馬孔多為自治區的中心,從鎮長升為區長以後,在鎮上創造了平靜生活的氣氛,使得人們想起戰爭就象想起遙遠的、毫無意義的噩夢。被肝病徹底摧垮的尼康諾神父,己由科隆涅爾神父代替,這是第一次聯邦戰爭中的老兵,馬孔多的人管他叫“嘮叨鬼”。布魯諾·克列斯比跟安芭蘿·摩斯柯特結了婚,他的玩具店象以往一樣生意興隆,而且他在鎮上建了一座劇場,西班牙劇團也把馬孔多包括在巡回演出的路線之內。劇場是一座寬敞的無頂建築物,場內擺著木板凳,掛著絲絨幕,幕上有希臘人的頭像;門票是在三個獅頭大的售票處——通過張得很大的嘴巴——出售的。那時,學校也重新建成,由沼澤地帶另一個市鎮來的老教師梅爾喬爾·艾斯卡隆納先生管理;他讓懶學生在鋪了鵝卵石的院子裏爬,而給在課堂上說話的學牛吃辛辣的印度胡椒——這一切都得到父母們的讚成。奧雷連諾第二和霍.阿卡蒂奧第二——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的任性的孿生子,是最先帶著石板、粉筆以及標上本人名字的鋁杯進教室的;繼承了母親姿色的雷麥黛絲,已經開始成為聞名的“俏姑娘雷麥黛絲”。盡管年歲已高、憂慮重重,而且不斷辦理喪事,烏蘇哪仍不服老。在聖索菲怔。德拉佩德協助下,她使糖果點心的生產有了新的規模——幾年之中,她不僅恢復了兒子花在戰爭上的財產,而且裝滿了幾葫蘆純金,把它們藏在臥室裏。“只要上帝讓我活下去,”她常說,“這個瘋人院裏總有充足的錢。”正當家庭處在這種情況下的時候,奧雷連諾·霍塞從尼加拉瓜的聯邦軍隊裏開了小差,在德國船上當了一名水手,回到了家中的廚房裏——他象牲口一樣粗壯,象印第安人一樣黝黑、長發,而且懷著跟阿瑪蘭塔結婚的打算。

阿瑪蘭塔一看見他,就立即明白他是為什麼回來的,盡管他還沒說什麼。在桌邊吃飯時,他倆不敢對視。可是回家之後兩個星期,在烏蘇娜裏前,奧雷連諾·霍塞竟盯著阿瑪蘭塔的眼睛,說:”我經常都想著你。”阿瑪蘭塔竭力回避他,不跟他見裏,總跟俏姑娘雷麥黛絲呆在一起。有一次,奧雷連諾·霍塞問阿瑪蘭塔,她打算把手上的黑色繃帶纏到什麼時候,阿瑪蘭塔認為侄子的話是在暗示她的處女生活,竟紅了臉,但也怪自己不該紅臉。從奧雷連諾·霍塞口來以後,她就開始閂上自己的臥窒門,可是連夜都聽到他在隔壁房間裏平靜地打鼾,後來她就把這種預防措施忘記了。在他回來之後約莫兩個月,有一夭清晨,阿瑪蘭塔聽到他走進她的臥室,這時,她既沒逃跑,也沒叫嚷,而是發呆,感到松快,她覺得他鉆進了蚊帳,就象他還是小孩幾時那樣,就象他往常那樣,於是她的身體滲出了冷汗;當她發現他赤身露體的時候,她的牙齒止不住地磕碰起來。“走開,”她驚得喘不上氣,低聲說。“走開,要不我就叫啦。”可是現在奧雷連諾·霍塞知道該怎麼辦,因為他已經不是一個孩子,而是兵營裏的野獸了。從這一夜起,他倆之間毫無給果的搏鬥重新開始,直到天亮。“我是你的姑姑,”阿瑪蘭塔氣喘籲籲地低聲說,“差不多是你的母親,不僅因為我的年齡,也許只是沒有給你餵過奶。”黎明,奧雷連諾走了,準備夜裏再來,而且每次看見沒有閂上的房門.他就越來越起勁。因他從來沒有停止過對她的欲念。在占領的城鎮裏,在漆黑的臥室裏,——特別是在最下賤的臥室裏——他遇見過她:在傷者繃帶上的凝血氣味中,在裏臨致命危險的片刻恐怖中,在任何時候和任何地方,她的形象都出現在他的眼前。他從家中出走、本來是想不僅借助於遙遠的距離,而且借助於令人發麻的殘忍(他的戰友們把這種殘忍叫做“無畏”),永遠忘掉她:但在戰爭的糞堆裏,他越汙損她的形象,戰爭就越使他想起她。他就這樣在流亡中飽經痛苦,尋求死亡,希望在死亡中擺脫阿瑪蘭塔,可是有一次卻聽到了有個老頭兒講的曠古奇聞,說是有個人跟自己的姑姑結了婚,那個姑姑又算是他的表姐,而他的兒子原來是他自己的祖父(註:一種亂婚)。

“難道可以跟親姑姑結婚嗎?”驚異的奧雷連諾·霍塞問道。

“不僅可以跟姑姑結婚,”有個士兵胡說八道地回答他。“要不,咱們為啥反對教士?每個人甚至可以跟自己的母親結婚嘛。”

這場談話之後過了兩個星期,奧雷連諾·霍塞就開了小差。他覺得,阿瑪蘭塔比以前更蒼白了,也更抑郁和拘謹了,已經成熟到了頭,但在臥室的黑暗裏,她卻比以前更加熱情。雖然勇敢地抗拒,但又在激勵他。“你是野獸,”被他追逼的阿瑪蘭塔說。“難道你不知道,只有得到羅馬教皇的許可才能跟姑姑結婚?”奧雷連諾。霍塞答應前往羅馬,爬過整個歐洲,去吻教皇的靴子,只要阿瑪蘭塔放下自己的吊橋。

“問題不光是許可,”阿瑪蘭塔反駁。“這樣生下的孩子都有豬尾巴。”

對她所說的道理,奧雷連諾·霍塞根本聽不進去。

“哪怕生下鱷龜也行,”他說。

有一天清晨,他因欲望沒有得到滿足而覺得難受,就到卡塔林諾遊藝場去。他在那兒找了一個廉價、溫柔、Rx房下垂的女人,這女人暫時緩和了他的苦惱。現在,他想用假裝的輕蔑未制服阿瑪蘭塔了,他走過長廊時,看見她在縫紉機上異常靈巧地幹活,他連一句話也沒跟她說。阿瑪蘭塔覺得如釋重負,她自己也不明白怎麼回事,突然下新想到了格休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懷念起了晚間下棋的情景,她甚至希望在自己的臥宗裏看見上校了。奧雷連諾.霍塞沒有料到,由於自己錯誤的策略,他失去了許多機會。有一大夜裏,他再也不能扮演無所謂的角色了,就來到了阿瑪蘭塔的房間。她懷著不可動搖的決心拒絕了他,永遠門上了門。

奧雷連諾。霍寒回來之後過了幾個月,一個身姿優美、發出茉莉花香的女人來到馬孔多烏蘇娜家裏,還帶來了一個約莫五歲購孩子,女人說這孩子是奧雷連諾上校的兒子,希望烏蘇娜給他命名。這無名孩子的出身沒有引起仟何人的懷疑:他正象當年第一次去參觀冰塊的上校。女人說,孩子是張開眼睛出世的,而且帶者成年人的神情觀察周圍的人,他一眨不眨地凝視東西的習慣,叫她感到驚異。“跟他父親一模一樣,”烏蘇娜說。“只差一點:他的父親只要用眼睛一瞧,椅了就會自己移動。”孩子給命名為奧雷連諾,隨母親的姓,——根據法律,他不能隨父親的姓。除非父親承認他。教父是蒙卡達將軍。阿瑪蘭塔要術把孩子留給她撫養,可是孩子的母親不同意。

就象拿母雞跟良種公雞交配一樣,讓姑娘去跟著名的軍人睡覺,這種風習是烏蘇娜從沒聽說過的,們在這一年中,她堅決相信確有這種風習,因為奧雷連諾上校的其他九個兒子也送來請她命名。其中母大的已經超過十歲,是個黑發、綠眼的古怪孩子,一點也不象父親。送來的孩子有各種年齡的,各種膚色的,然而總是男孩,全部顯得那麼孤僻,那就無可懷疑他們和布恩蒂亞家的血統關系了。在一連中該子中,烏蘇娜記住的只有兩個。一個高大得跟年歲不相稱的小孩兒,把她的一些花瓶和若下碟子變成了一堆碎片.因為他的手似乎具有碰到什麼就粉碎什麼的特性。另一個是金發孩子,氏著母親那樣的灰藍色眼睛,姑娘一般的長鬃發。他毫不靦腆地走進房來,仿佛熟悉這裏的一切,好象他是在這裏長大的,徑直走到烏蘇哪臥室裏的一個櫃子跟前,說:“我要自動芭蕾舞女演員,”烏蘇娜甚至嚇了一跳。她打開櫃子,在梅爾加德斯時期留下的、亂七八糟的、沾滿塵土的東西中間翻尋了一陣,找到了一雙舊長襪裹著的芭蕾褲女演員——這是皮埃特羅·克列斯比有一次拿來的,大家早就把它給忘了,不過十二年工夫,奧雷連諾在南征北戰中跟一些女人個在各地的兒子——十七個兒子——都取了奧雷連諾這個名字,都隨自己母親的姓。最初,烏蘇娜給他們的衣兜都塞滿了錢,而阿瑪蘭塔總想把孩了留給自己,可是後來,烏蘇娜和阿瑪蘭塔都只送點禮品,充當教母了。“咱們給他們命了名,就盡了責啦,”烏蘇娜一裏說,一裏把每個母親的姓名和住址、怯子出小的日期和地點記在一本專用冊千裏。“奧雷連諾應當有一本完整的賬,因為他回來以後就得決定孩子們的命運。”在一次午餐中間,烏蘇娜跟蒙卡達將軍談論這種引起擔憂的繁殖力時,希望奧雷遷諾上校有朝一日能夠回來,把他所有的兒子都聚到一座房了裏。

“您不必操心,大娘,”蒙卡達將軍神秘地回答。“他會比您預料的回來得早。”

蒙卡達將軍知道一個秘密,不願在午餐時透露,那就是奧雷連諾上校已在回國的路上,準備領導最長久的、最堅決的、最血腥的起義,一切都超過他迄今發動過的那些起義。

局勢又變得緊張起來,就象第一次戰爭之前的幾個月一樣。鎮長本人鼓勵的鬥雞停止了。警備隊長阿基列斯·裏十多上尉實際上掌握了民政大權。自由黨人說他是個挑撥者。“可怕的事就要發生啦,”烏蘇娜向奧雷連諾·霍塞說。“晚上六點以後不要上街。”她的哀求沒有用處。奧雷連諾·霍塞象往日的阿卡蒂奧一樣,不再屬於她了。看來,他回到家裏,能夠無憂無慮地生活,又有了他的怕怕霍·阿卡蒂奧那種好色和懶惰的傾向。奧雷連諾.霍塞對阿瑪蘭塔的熱情已經媳滅,在他心中沒有留下任何創痕。他仿佛是在隨波逐流:玩台球,隨便找些女人解悶,去摸烏蘇娜密藏積蓄的地方;有時回家看看:也只是為了換換衣服。“他們都是一個樣,”烏蘇娜抱怨說。“起初,他們規矩、聽話、正經,好象連蒼蠅都不欺負,可只要一長胡子,馬上就去作孽啦。”阿卡蒂奧始終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實出身,奧雷連諾.霍塞卻跟他不同,知道他的母親是皮拉.苔列娜。她甚至在自個兒屋裏懸了個吊鋪給他睡午覺。他倆不僅是母親和兒子,而且是孤獨中的夥伴。在皮拉·苔列娜心中,最後一點希望的火星也熄滅了。她的笑聲已經低得象風琴的音響;她的Rx房已經由於別人胡亂的撫弄而耷拉下去;她的肚子和大腿也象妓女一樣,遭到了百般的蹂躪;不過,她的心雖已衰老,卻無痛苦。她身體發胖,喜歡叨咕,成了不討人喜歡的女人,已經不再用紙牌頂卜毫無結果的希望,而在別人的愛情裏尋求安寧和慰藉了。奧雷連諾·霍塞午休的房子,是鄰居姑娘們和臨時的情人幽會之所。“借用一下你的房間吧,皮拉,”她們走進房間,不客氣他說。“請吧,”皮拉回答。如果是成雙結對而來的,她就補上一句:“看見別人在床上快活,我也快活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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