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維諾:輕~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1:5)

       夜色柔和、晴明、風也無蹤影,月光灑遍花園和屋頂,遠處顯現出山巒,寂寥而謐靜。
  啊,優雅的月亮,我不禁追憶一年前我曾來到此地仰望著你,心里一片苦悲。
  現在和去年一樣,你依伴著這片樹林,讓林木披滿清輝。
  啊,心愛的月亮,在你柔漫的銀輝里兔兒正在林中嬉戲……
  暮色在天空大地流溢,碧藍色又旋即泛起,陰影從屋頂和山巒遁離新月的白色光輝徐徐飄飛。
  月亮,你在做什么,遠在那天上。
  告訴我吧,啊沉默的月亮;夜晚你上升;觀照荒原,然后你依然下沉、隱藏。
  這篇講演中是不是有很多的線索糾結在一起了呢?我應該拉哪條線抽出頭來呢?有一條線索把月亮、列奧帕第、牛頓、重力和浮力聯系了起來。有一條盧克萊修、原子論、卡瓦爾康蒂的愛的哲學、文藝復興時期魔術、西拉諾的線索。還有作為一個比喻、談論世界上微塵般細小事物的寫作線索。對于盧克菜修來說,文字就像永恒移動的原子一樣,通過組合,創造出極多種多樣的詞匯和音韻。古今許多思想家都使用過這個觀念,他們認為,世界的種種秘密都包含在書寫符號的種種結合之中:我們不禁會想到菜蒙特·呂黎(Raymond Lully)的《大藝術》(Ars Magna)、西班牙猶太法師的大經書和皮戈·德拉、米蘭多拉(Pico della Mirandola)……甚至伽利略(Galileo)也把字母表看作為最小單位一切組合的典范……還有菜布尼茨……
  我是否應該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呢?等待著我的結論看來不是很明顯的嗎?寫作就是現實中每一種過程的模式……的確是我們所能知道的唯一的現實,的確干脆就是唯一的現實……不不,我不會走像這樣的路,因為這些路會讓我遠離我所理解的語詞的用法,也就是說,語詞是對事物的永恒的迫逐,是對事物無限多樣性的永無止境的順應。
  還有一條線索,就是我首先抽出的這一條:文學是一種存在的功能,追求輕松是對生活沉重感的反應。大概甚至盧克萊修也痛感這一需要,甚至還有奧維德;盧克菜修尋求過或者他認為他尋求過——伊壁鳩魯的冷漠;奧維德尋求過——或者他認為他尋求過——依照畢達哥拉斯教導所說的輪回。
  我習慣于認為文學是一種知識追求。為了進入有關存在的論述,我必須考慮延伸到人類學、民族學和神話學的文字。面對著部落生活的苦難困境——干旱、疾病、各種邪惡勢力——薩滿的反應是脫離軀體的沉重,飛入另一個世界,另一層次的感受,從而可以找到改變現實面貌的力量。在距離我們較近的世紀和文明中,在女人承担艱苦生活大部分重担的農村,巫婆們夜里騎著苕帚棍飛馳,或者乘坐更輕的車具,如麥穗,或者稻草。在被宗教裁判所列為禁忌以前,這些場景是民間想象力的一部分,或者甚至可以說是生活感受的一部分。我認為這是人類學的穩固特征,是人們向往的輕松生活與實際遭受的困苦之間的一個連接環節。而文學則把人類學的這一設想永久化了。
  首先,口頭文學:在民間故事里,飛入另一世界是常見的事。
  在符拉基米爾·普羅普(V1adimir Propp)的《民間故事形態學》(Morphology of the Folktale,1968)中開列的“功能”當中,有一種方法是“人物轉移”,說明如下:“通常,被尋求的物體是在‘另一個’或者‘不同的’國度,這個國度可能在橫向上十分遙遠的地方,或者,在縱向上,或在高空,或在深海或地下。”接著,普羅普羅列許多人物騰空的例證:騎馬或騎鳥,化裝為鳥,乘飛船,乘飛毯,坐在巨人或鬼魂肩上,乘魔鬼的車輛。
  把民族志和民俗學中記載的薩滿教和巫術的功能與文學中包含的形象目錄接合起來,也許不是無的放矢的。恰恰相反,我認為每種文學手段背后的最深刻的理性是可以在這種理性所符合的人類學的需要之中找到的。
  我想以卡夫卡(Kafka)的《木桶騎士)(Der Kube1reiter)結束我這篇講演。這一篇在一九一七年寫成的第一人稱的故事,很短。故事出發點是奧地利帝國戰爭期間最艱苦的一個冬天中的真實情況:缺煤。敘事人提著空木桶去尋找火爐用煤。路上,木桶像一匹馬一樣馱著他,把他竟馱到了一座房屋的第二層;他在那房屋里顛簸搖擺得像是騎著一匹駱駝。煤店老板的煤場在地下室,木桶騎士卻高高在上。他費盡力氣才把信息傳送給老板,老板也的確是有求必應的,但是老板娘卻不理睬他的需求。騎士懇求他們給他一鏟子哪怕是最劣質的煤,即使他不能馬上付款。那老板娘解下了裙子像轟蒼蠅一樣把這位不速之客趕了出去。那木桶很輕,馱著騎士飛走,消失在大冰山之后。
  卡夫卡的許多短篇小說都具有神秘色彩,這一篇尤其如此。
  也許是卡夫卡不過想告訴我們,在戰時寒冬之夜外出找煤一事把晃動的木桶變成了游俠的索求,或者一輛大篷車穿過沙漠,或者乘魔毯的飛翔。但是,一只空木桶讓你超離既可以得到幫助、又可發現他人利己主義的地方;一桶空木桶,作為匾乏、希求和尋找的象征,又把你帶到一個連小小的要求也得不到滿足的地方一一所有這一切都足以引發人無限的思考。
  我讀到了薩滿和民間故事中的人物,讀到了被轉化為輕松、使飛翔進入一個神奇的、有求必應的境界這樣的事成為可能的困苦。我談到了乘著普通家常用具——如一只木桶——飛翔的巫師。但是,卡夫卡故事的主人翁看來沒有被賦予薩滿教或者巫術的力量;大冰山后面的國度看起來是一個空木桶有可能被裝滿的地方。事實上,那木桶裝得越滿,就越不可能飛翔。就這樣吧,讓我們騎上我們的木桶,來面對未來一千年;我們能夠往里面裝多少東西就裝多少,不可抱更大的奢望。例如,輕逸;關于輕逸的好處,在這里我已經用盡心思談論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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