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鼠的小說有兩個優點。一是沒有性場面,二是一個人也沒死。本來人是要死的,也要同女的睡覺,十有八九。

“莫非是我錯了?”女的問。

鼠喝了口啤酒,緩緩搖頭道:“清楚說來,大家都錯了。”

“為什麼那樣認為?”

“噢——”鼠只此一聲,用舌頭舔了舔上唇,並未作答。

“我拼命往島上游,胳膊都差點兒累斷,難受得真以為活不成了。所以我好幾次這樣尋思:說不定是我錯你對。我如此拼死拼活地掙扎,而你卻干脆一動不動地只是在海上漂浮。這是為什麼呢?”

女的說到這里,淡然一笑,轉而不無憂傷地揉了一會眼眶,鼠在衣袋里胡亂地摸來摸去。3年沒吸煙了,直饞得不行。

“你是想我死了才對?”

“有點兒。”

“真的有點兒?”

“……忘了。”

兩人沉默片刻。鼠覺得總該談點什麼才好。

“喂,人生下來就是不公平的。”

“誰的話?”

“約翰。F。肯尼迪。”


7

小的時候,我是個十分沉默寡言的少年。父母很擔心,把我領到相識的一個精神科醫生家里。

醫生的家位于看得見大海的高坡地段。剛在陽光朗朗的客廳沙發上坐下,一位舉止不俗的中年婦女便端來冰凍桔汁和兩個油炸餅。我小心——以免砂糖粒落在膝部——吃了半個油餅,喝光了桔汁。

“再喝點?”醫生問。我搖搖頭。房間至只剩我們兩人面面相覷。莫扎特的肖像畫從正面牆壁上如同膽怯的貓似地瞪著我,仿佛在怨恨我什麼。

“很早以前,有個地方有一只非常逗人喜愛的出羊。”

精彩的開頭。于是我閉目想象那只逗人喜愛的山羊。

“山羊脖子上總是掛著一只沉甸甸的金表,呼哧呼哧地到處走個不停。而那只金表卻重得出奇,而且壞得不能走。這時兔子朋友趕來說道:喂小羊,干嘛總是掛著那只動都不動一下的表啊?又重,又沒用,不是嗎?重是重,山羊說,不過早已習慣了,重也好,不重也好。”說到這里,醫生喝了口自己的桔汁,笑眯眯地看著我。我默默等待下文。

“一天山羊過生日,兔子送來一個紮著禮品帶的漂亮盒子。里面是一只光閃閃的又輕巧走時又准的新表。山羊高興得什麼似的,掛在脖子上到處走給大家看。”

話頭突然就此打住。

“你是山羊,我是兔子,表是你的心。”

我感到被人愚弄了,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每個周日下午,我都乘電車再轉公共汽車去一次這位醫生家,一邊吃咖啡面包卷、蘋果酥、薄煎餅和沾蜜糖的羊角包,一邊接受治療。大約花了一年時間,我也因此落得個再找牙醫的下場。

“文明就是傳達。”他說,”假如不能表達什麼,就等于並不存在,懂嗎?就是零。比方說你肚子餓了,只消說一句肚子餓了就解決問題。我就會給你甜餅,你吃下去就是(我抓了一塊甜餅)。可要是你什麼都不說,那就沒有甜餅(醫生與人為難似地把甜餅藏在桌子底下),就是零,明白?你是不願意開口,但肚子空空,這樣,你勢必想不用語言而表達出來也就是借助表情動作。試試看!”

于是我捂著肚子,做出痛苦的神情。醫生笑了,說那是消化不良。

消化不良……

接下去是自由討論。

“就貓說點什麼,什麼都行。”

我佯裝思索,轉圈搖晃著腦袋。

“想到什麼說什麼。”

“貓是四腳動物。”

“象也是嘛!

“貓小得多。”

“還有呢?”

“貓被人養在家里,高興時捕老鼠。”

“吃什麼?”

“魚。”

“香腸呢?”

“也吃。”

便是如此唱和。

醫生講的不錯,文明就是傳達。需要表達、傳達之事一旦失去,文明即壽終正寢:咔嚓……OFF。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14歲那年春天我突然猶如河堤決口般地說了起來。說什麼倒已全不記得,總之我就像要把14年的空白全部填滿似地一連說了三個月。到7月中旬說完時,發起40度高燒,三天沒有上學。燒退之後,我歸終成了既不口訥又不饒舌的普通平常的少年。


8

大概因為喉嚨干渴,睜開眼睛時還不到早晨6點。在別人家里醒來,我總有一種感覺,就好像把別的魂靈硬是塞進別的體魄里似的。我勉強從狹窄的床上爬起身,走到門旁的簡易水槽,像馬一樣一口氣喝了好幾杯水,又折身上床。

從大敞四開的窗口,可以隱約望見海面:粼粼細波明晃晃地折射著剛剛騰起的太陽光。凝目細看,只見髒兮兮的貨輪無精打采地浮在水上。看樣子將是個大熱天。四周的住戶仍在酣然大睡。所能聽到的,唯有時而響起的電車軌的轟鳴聲,和廣播體操的微弱旋律。

我赤身裸體地倚著床背,點燃支煙,打量睡在旁邊的女郎。從南窗直接射進的太陽光線,上上下下灑滿她的全身。她把毛巾被一直蹬到腳底,睡得很香很死。形狀姣好的乳房隨著不時粗重的呼吸而上下搖顫。身體原本曬得恰到好處,但由于時間的往逝,顏色已開始有點黯淡。而呈泳裝形狀的、未被曬過的部分則白得異乎尋常,看上去竟像已趨腐爛一般。

吸罷煙,我努力回想她的名字,想了10分鍾也沒想起,甚至連自己是否曉得她的名字都無從記起。我只好作罷,打了個哈欠,重新打量她的身體。年齡好像離二十歲還差幾歲,總的說來有點偏瘦。我最大限度地張開手指,從頭部開始依序測其身長。手指挪騰了8次,最後量到腳後跟時還剩有一拇指寬的距離——大約158厘米。

右乳房的下邊有塊淺痣,10元硬幣大小,如灑上的醬油。

小腹處絨絨的陰毛,猶如洪水過後的小河水草一樣生得整整齊齊,倒也賞心悅目。此外,她的左手只有4根手指。


9


差不多3個小時過後,她才睜眼醒來。醒來後到多少可以理出事物的頭緒,又花了5分鍾。這時間里,我兀自抱攏雙臂,目不轉睛地看著水平線上飄浮的厚墩墩的云絮,看它們變換姿影,向東流轉。

過了一會,當我回轉頭時,她已把毛巾被拉到脖梗,裹住身體,一邊抑制胃底殘存的威士忌味兒,一邊木然地仰視著我。

“誰……你是?”

“不記得了?”

她只搖了一下頭。

我給香煙點上火,抽出一支勸她,她沒有搭理。

“解釋一下!”

“從哪里開始?”

“從頭啊!”

我弄不清哪里算是頭,而且也不曉得怎麼說才能使她理解。或許出師順利,也可能中途敗北。我盤算了10分鍾,開口道:

“熱固然熱,但一天過得還算開心。我在游泳池整整游了一個下午,回家稍稍睡了個午覺,然後吃了晚飯,那時8點剛過。接著開車外出散步。我把車停在海邊公路上,邊聽收音機邊望大海。這是常事。

“30分鍾過後,突然很想同人見面。看海看久了想見人,見人見多了想看海,真是怪事。這麼著,我決定到爵士酒吧去。一來想喝啤酒,二來那地方一般都能見到朋友。不料那些家伙不在。于是我自斟自飲,一個小時喝了三瓶啤酒。”

說到這里,我止住話,把煙灰磕在煙灰缸里。

“對了,你可讀過《熱鐵皮房頂上的貓》?”

她不予回答,眼望天花板,活像被撈上岸的人魚似地把毛巾被裹得嚴嚴實實。

我只管繼續說下去:

“就是說,每當我一個人喝酒,就想起那段故事,滿以為腦袋里會馬上咔嚓一聲而變得豁然開朗。當然實際上沒這個可能,從來就沒有聲音響過。于是一會兒我就等得心煩意亂,往那小子家里打電話,打算拉他出來一塊兒喝。結果接電話是個女的。……我覺得納悶,那小子本來不是這副德性的。即使往房間里領進50個女人,哪怕再醉得昏天黑地,自己的電話也肯定自己來接。明白?

“我裝作打錯電話,道歉放下。放下後心里有點怏怏不快,也不知是為什麼。就又喝了瓶啤酒,但心情還是沒有暢快。當然,我覺得自己這樣是有些發傻,可就是沒奈何。喝罷啤酒,我喊來傑,付了賬,准備回家聽體育新聞,聽完棒球比賽結果就睡覺。傑叫我洗把臉,他相信哪怕喝一箱啤酒,而只要洗過臉就能開車。沒辦法,我就去衛生間洗臉。說實話,我並沒有洗臉的打算,做做樣子罷了。因為衛生間大多排不出水,積水一窪,懶得進去。出奇的是昨晚居然沒有積水,而你卻倒在地板上。”

她歎了口氣,閉上眼睛。

“往下呢?”

“我把你扶起,攙出衛生間,挨個問滿屋子的顧客認不認得你。但誰都不認得。隨後,我和傑兩人給你處理了傷口。”

“傷口?”

“摔倒時腦袋給什麼棱角磕了一下。好在傷勢不重。”

她點點頭,從毛巾被里抽出手,用指尖輕輕按了按傷口。


“我就和傑商量如何是好。結論是由我用車送你回家。把你的手袋往下一倒,出來的有錢包、鑰匙和寄給你的一張明信片。我用你錢包的款付了帳,依照明信片上的地址把你拉來這里,開門扶你上床躺下。情況就是這樣。發票在錢包里。”

她深深吸了口氣。

“為什麼住下?”

“為什麼把我送回之後不馬上消失?”

“我有個朋友死于急性酒精中毒。猛猛喝完威士忌後,道聲再見,還很有精神地走回家里,刷完牙,換上睡衣就睡了。可到早上,已經變涼死掉了。葬禮倒滿夠氣派。”

“……那麼說你守護了我一個晚上?”

“4點左右本想回去來著,可是睡過去了。早上起來又想回去,但再次作罷。”

“為什麼?”

“我想至少應該向你說明一下發生過什麼。”

“倒還滿關心的!”

她這話里滿是毒刺。我縮了縮脖子,沒加理會,然後遙望云天。

“我……說了什麼?”

“零零碎碎。”

“是什麼?”

“這個那個的,但我忘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閉目合眼,喉頭里一聲悶響。

“明信片呢?”

“在手袋里。”

“看了?”

“何至于。”

“為什麼?”

“沒什麼必要看嘛!”我興味索然地應道。

她的語氣里含有一種讓我焦躁的東西。不過除去這點,她又帶給我幾分繾綣的心緒,和一縷懷舊的溫馨。我覺得,假如是在正常情況下邂逅,我們說不定多少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

然而實際上,我根本記不起在正常情況下邂逅女孩是怎麼一種滋味。

“幾點?”她問。

我算是舒了口氣,起身看一眼桌上的電子鬧鍾,倒了杯水折回。

“9點。”

她有氣無力地點點頭,直起身,就勢靠在牆上一口喝干了水。

“喝了好多酒?”

“夠量。要是我篤定沒命。”

“離死不遠了。”

她拿起枕邊的香煙,點上火,隨著歎氣吐了口煙,猛然把火柴杆從開著的窗口往港口那邊扔出。

“遞穿的來。”

“什麼樣的?”

她叼著煙,再次閉上雙眼。”什麼都行,求求你,別問。”

我打開床對面的西服櫃,略一遲疑,挑一件藍色無袖連衣裙遞過去。她也不穿內褲,整個從頭套了進去,自己拉上背部的拉鏈,又歎了口氣。

“該走了。”

“去哪兒?”

“工作去啊!”

她極不耐煩地說罷,搖搖晃晃地從床上站起。我依然坐在床邊,一直茫然看著她洗臉、梳頭。

房間里收拾得倒還整齊,但也是適可而止,蕩漾著一股類似無可奈何的失望氣氛,這使得我的心情有些沉重。

六張墊席大小的房間一應堆著廉價家具,所剩空間僅能容一個人躺下。她便站在那里梳頭。

“什麼工作?”

“與你無關。”

如其所言。

一支煙燃完了,我仍一直沉默不語。她背朝著我,只顧面對鏡子用指尖不斷擠壓眼窩下的青暈。

“幾點?”她又問。

“過了10點。”

“沒時間了,你也快穿上衣服回自己家去!”說著,開始往腋下噴灑霧狀香水。”當然有家的吧?”

我道了聲”有”,套上T恤,依然坐在床沿不動,再次觀望窗外。

“到什麼地方?”

“港口附近。怎麼?”

“開車送你,免得遲到。她一只手緊握發刷,用馬上像要哭出的眼神定定看著我。

我想,如果能哭出來,心里肯定暢快。但她沒哭。

“喂,記住這點:我的確喝多了,醉了,所以即使有什麼不愉快的事,那也是我的責任。”

說罷,她幾乎事務性地用發刷柄啪啪打了幾下手心。我沒做聲,等她繼續說下去。

“是吧?”

“或許。”

“不過,同人事不省的女孩睡覺的家伙……分文不值!”

“可我什麼也沒做呀!”

她停頓一下,似乎在平抑激動情緒。

“那,我為什麼身子光光的?”

“你自己脫的嘛。”

“不信。”

她隨手把發刷往床上一扔,把幾樣零碎東西塞迸手袋:錢包、口紅、頭痛藥等。

“我說,你能證明你真的什麼也沒做?”

“你自己檢查好了。”

“怎麼檢查?”

她似乎真的動了氣。

“我發誓。”

“不信。”

“只能信。”我說,心里大為不快。

她再沒說下去,把我逐出門外,自己也出來鎖上門。

我們一聲不響地沿著河邊小路行走,走到停車的空地。

我拿紙巾擦擋風玻璃的時間里,她滿臉狐疑地慢慢繞車轉了一圈,然後細細盯視引擎蓋上用白漆大筆勾勒的牛頭。牛穿著一個大大的鼻栓,嘴里銜著一朵白玫瑰發笑。笑得十分粗俗。

“你畫的?”

“不,原先的車主。”

“干嘛畫牛呢?”

“哦——”


她退後兩步,又看了一氣牛頭畫,隨後像是後悔自己多嘴似地止住口。

車里悶熱得很。到港口之前她一言未發,只顧用手中擦試滾落的汗珠,只顧吸煙不止——點燃吸上兩三口,便像檢驗過濾嘴上沾的口紅似地審視一番,旋即按進車體上的煙灰盒,又抽出一支點燃。

“喂,昨晚我到底說什麼來著?”臨下車時她突然問道。

“很多很多,嗯。”

“哪怕一句也好,告訴我。”

“肯尼迪的話。”

“肯尼迪?”

“約翰。F。肯尼迪。”

她搖頭歎息:

“我是什麼也記不得了。”

下車之際,她不聲不響地把一張千元鈔票塞進後望鏡背後。


10

夜里異常熱,簡直可以把雞蛋蒸個半熟。

我像往常那樣用脊背頂開爵士酒吧沉重的門扇,深深吸了一口空調機涼颼颼的氣流。酒吧里邊,香煙味兒、威士忌味兒、炸馬鈴薯味兒。以及腋窩味兒下水道味兒。如同年輪狀西餐點心那樣重重疊疊地沉澱在一起。

我照例揀櫃台盡處頭的座位坐下,背靠牆壁,四下打量:

三個身穿罕見制服的法國水兵、及其兩個女伴、一對20歲光景的戀人,如此而已。沒有鼠的身影。

我要了啤酒和咸牛肉三明治,掏出書,慢慢地等鼠。

大約過了10分鍾,叩著一對葡萄柚般的乳房、身穿漂亮連衣裙的30歲模樣的女子進來,在同我隔一個座位的地方坐下,也像我一樣環視一圈之後,要了吉姆萊特雞尾酒。但只喝了一口便欠身離座,打了個長得煩人的電話。打罷電話,又挾起手袋鑽進廁所。歸終,40分鍾時間里她如此折騰了三遭:喝一口吉姆萊特,打一個長時電話,挾一次手袋,鑽一次廁所。

酒吧主人傑走到我面前,神色不悅地說:不把屁股磨掉才怪!他雖說是中國人,日語卻說得比我俏皮得多。

那女子第三次從廁所返回後,掃一眼四周,滑到我身旁低聲道:”嗯,對不起,能借一點零幣?”

我點頭,把衣袋里的零幣搜羅出來,排在桌面上:10元的共13枚。

“謝謝,這下好了。再在店里兌換的話,人家要不高興的。”

“無所謂,身上負擔倒因此減輕了嘛!”

她微笑點頭,麻利地收起硬幣,往電話機那邊消失了。

我索性放下書本,請求把手提式電視機擺在櫃台上面,邊喝啤酒邊看棒球轉播。比賽好生了得:光是前四回便有兩名投手包括兩個本打壘被打中6球。一個外場手急得引起貧血症,暈倒在地。換投手的時間里,加進六個廣告:啤酒、人生保險、維生素劑、民航公司、炸馬鈴薯片和月經帶。

一個像是遭到女伴搶白了的法國水兵,手拿啤酒杯來到我身後,用法語問我看什麼。

“棒球。”我用英語回答。

“棒球?”

我簡單向他解釋了棒球規則:那個男的投球,這個家伙用棒子猛打,跑一圈得一分。水兵盯盯看了5分鍾。廣告開始時,問我為什麼沒有修克。波科斯和喬尼。阿里迪的磁帶。

“沒人喜歡。”我說。

“那麼,法國歌手里哪個受人喜歡?”

“亞當莫。”

“那是比利時人。”

“米歇爾。波爾奈列夫。”

“狗屎!

說罷,水兵返回自己的桌子。

棒球打到前5回時,那女子總算轉回。

“謝謝。讓我招待點什麼?”

“不必介意。”

“有借必還嘛,我就這個性格,好也罷不好也罷。”

我本想微笑,但未能如願,只好默默點頭。女子用手指叫來傑,吩咐為我來啤酒,給她拿吉姆萊特。傑准確地點了三下頭,消失在櫃台里。

“久等人不至,對吧,您?”

“好像。”

“對方是女孩?”

“男的。”

“和我一樣。看來話能投機。”

我無奈地點頭。

“喂,看我像是多少歲?”

“28。”

“說謊。”

“26。”

女子笑了。

“倒不至于不快。像是單身?還是已有丈夫?”

“猜中有獎不成?”

“未嘗不可。”

“已婚。”

“喔……對一半。上月離的婚。這以前跟離婚女子交談過?”

“沒有。不過碰到過患神經痛的牛。”

“在哪里?”

“大學實驗室。5個人把它推進教室的。”

女子笑得似很快意。

“學生?”

“嗯。”

“過去我也是學生來著,六十年代,滿不錯的時代。”

“什麼地方不錯?”

她什麼也沒說,嗤嗤一笑,喝了口吉姆萊特。繼而突然想起似地覷了眼表。

“還得打電話。”說著,她提起手袋站起。

她走掉之後,我的提問因沒得到回答,仍在空中徘徊了一會兒。

啤酒喝至一半,我叫來傑付帳。

“你是要逃?”

“是的。”

“討厭大齡女人?”

“與年齡無關。總之鼠來時代我問好。”

出店門時,那女子已打完電話,正往廁所里鑽第四次。

回家路上,我一直吹著口哨。這是一支不知在哪里聽過的曲子,但名字卻總也記不起來。是很早以前的老歌了。我把車停在海濱公路上,一面望著黑夜中的大海,一面竭力想那歌名。

是《米老鼠俱樂部之歌》。歌詞我想是這樣的:

“我們大家喜歡的口令,MICKEYMOUSE。”

說不定真的算是不錯的時代。

11

ON

喂,諸位今晚都好?我可是高興得不得了神氣得不得了,恨不能分給諸位一半共享。NEB廣播電台,現在是大家熟悉的”通俗歌曲電話點播節目”時間。從現在開始到九點,周六夜晚愉快的兩小時中,將不停地播放諸位中意的熱門歌曲。

撩人情懷之曲、懷念往昔之曲、舒心快意之曲、直欲起舞之曲、心煩意亂之曲、令人作嘔之曲,一律歡迎,只管打電話點來。電話號碼大家知道吧?好麼,注意不要撥錯。打的人晦氣、接的人煩惱——錯誤電話千萬別打。好了,6點開始受理,受理一個小時,台里的10部電話一陣緊似一陣響個不停。對了,不聽聽電話鈴聲?……怎麼樣,夠厲害吧?好——咧,就這聲勢。盡管打電話,打到手指斷掉為止。上星期打來的電話實在太多,多得保險絲都飛了,給諸位添了麻煩。不過這回不要緊,昨天換上了特制電纜,有大象腿那般粗。不,比大象腿、麒麟腿還要粗得多,盡管打來就是,放心大膽地打,歇斯底里地打。即使電台里的人全都歇斯底里,保險絲也絕對不會跳開。好麼?好——咧,今天實在熱得叫人心煩,讓我們聽一支大眾音樂沖淡一下,好嗎?音樂的妙處就在這里,同可愛的女孩一樣。OK,第一支曲!安安靜靜地聽著,實在妙不可言,熱浪一掃而光!布魯克。韋頓:《佐治亞州的雨夜》。

OFF

……啊……簡直熱死了……

……喂,空調不能再放大點?……這里快成地獄了……

喂喂,算了算了,我都給汗浸透了……

……對對,是那樣的……

……喂,喉嚨渴冒煙了,有誰給我拿瓶透心涼的可樂來?……沒關系,一泡小便就出去了。我這膀胱特別強韌……對,無論如何……

……謝謝,由美子,這下可好了……嗬,涼得很……

……喂,沒有開瓶器呀……

……胡說,怎麼好用牙齒來開?……喂喂,唱片快放完了,沒時間了,別開玩笑……聽著,開瓶器!

……畜生……

ON

妙極了,這才叫音樂。布魯克。韋頓,《雨中佐治亞》,涼快點了吧?對了,你猜今天最高氣溫是多少?37度,37度!就算夏天也熱過頭了,簡直是火爐!37度這個溫度嘛,說起來與其一個人老實呆著,還不如同女孩抱在一起涼快些。不相信?

OK,閑活少敘,快放唱片好了。克里迪斯。克里維特。里本巴爾:《雷雨初歇》。來吧!

OFF

……喂喂,可以了,我已經用麥克風底座打開瓶蓋了……

……唔,好喝……

……不要緊,不至于打嗝的,你也真是好擔心……

……我說,棒球怎麼樣了?……其它台正在轉播吧?……

……喂,等一下,為什麼廣播電台沒有收音機?這是犯罪。……

……明白了,好了好了,這回想喝啤酒了吧,冰涼冰涼的……

……喂,不得了,要打嗝………

唔……


12

7點15分,電話鈴響了。

此時我正歪在客廳的藤椅上,一邊一口接一口喝罐裝啤酒,一邊抓奶酪餅干來吃。

“喂,晚上好。我是NEB廣播電台的通俗歌曲電話點播節目。聽聽廣播可好?”

我趕緊把嘴里剩的奶酪餅干就著啤酒沖進胃袋。

“廣播?”

“對,廣播。就是文明孕育的……唔……最好的器械。比電動吸塵器精密得多,比電冰箱玲瓏得多,比電視機便宜得多。

你現在做什麼呢?”

“看書來著。”

“咦呀呀,不行啊,那。一定要聽廣播才行!看書只能落得孤獨,對吧?”

“噢。”

“書那玩藝兒是煮細面條時用來打發時間才看的,明白?”

“嗯。”

“好——咧,……唔……看來我們可以交談了。我說,你可同不斷打嗝的播音員交談過?”

“沒有。”

“那麼,今天算首次,聽廣播的諸位怕也是頭一遭。話說回來,你曉得為什麼我在播音當中打電話給你?”

“不曉得。”

“實話跟你說,有個……呃……,有個女孩要送給你一支點播歌曲。可知道她是誰?”

“不知道。”

“點播的歌曲是比齊。鮑易茲的《加利福尼亞少女》,好個叫人懷念的曲子,怎麼樣,這回該想起來了吧?”

我沉吟片刻,說根本摸不著頭腦。

“哦……這不好辦。要是猜對的活,可以送你一件特制T恤。好好想想嘛!”

我再次轉動腦筋。覺得記憶的角落里似乎有什麼東西時隱時現——盡管極為縹緲。

“加利福尼亞少女……比齊。鮑易茲……怎麼,想起來了?”

“如此說來,大約5年前好像一個女孩兒借給我一張同樣的唱片。”

“什麼樣的女孩?”

“修學旅行時我替她找到隱形眼鏡,作為回報,她借給了我一張唱片。”

“隱形眼鏡?……那唱片你可還了?”

“沒有,弄丟了。”

“那不大好。即使買新的也要還回才是。在女孩子身上借而不還……呃……就是說有借無還,意思明白?”

“明白。”

“那好!5年前修學旅行中失落隱形眼鏡的她,當然正在聽廣播,對吧?噢——,她的名字?”

我說出好歹想起的名字。

“啊,聽說他准備買唱片送還,這很好。……你的年齡?”

“21。”

“風華正茂。學生?”

“是的。”

“……唔……”

“哦?”

“學什麼專業?”

“生物。”

“嗬……喜歡動物?”

“嗯。”

“喜歡動物什麼地方?”

“……是它不笑吧。”

“嘿,動物不笑?”

“狗和馬倒是多少笑點兒的。”

“嗬嗬,什麼時候笑?”

“開心時。”

我突然感到多年來未曾有過的氣忿。

“那麼說……噢……狗來當相聲演員也未嘗不可!”

“你想必勝任。”

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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