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R.沃勒《廊橋遺夢》3 弗朗西絲卡

深秋時分是弗朗西絲卡生日的季節,冷雨掃過她在南依阿華鄉間的木屋。她凝視著雨,穿過雨絲望見沿中央河邊的山崗,心中想著理查德。他八年前就是在同樣的冷雨秋風中去世,那奪去他生命的病名她還是不記得為好。不過弗朗西斯卡此刻正想著他,想著他的敦厚善良,他穩重的作風,和他所給予她的平穩的生活。

  孩子們都打過電話來了。他們今年還是不能回家來跟她過生日,雖然這已是她六十七歲生日了。她能理解,一如既往,今後也如此。他們兩人都是正在事業中途,艱苦奮鬥,一個在管理一家醫院,一個在教書。邁可正在他第二次婚姻中安頓下來,卡洛琳則在第一次婚姻中掙紮他們兩個從來不設法安排她生日的時候來看她,這一點卻使她私下裏感到高興。因為她保留著自己過這個日子的儀式。

  這天早晨溫特塞特的朋友們帶了一個蛋糕過來坐了坐。弗朗西絲卡煮了咖啡。談話隨便地流淌過去,從孫兒輩到小縣秩事,到感恩節,到聖誕節該給誰買什麼。客廳裏輕聲笑語時起時伏,親切的氣氛給人以慰藉。這使弗朗西絲卡想起她為什麼在理查德死後還在這裏住下來的一個小小的理由。

  邁可竭力勸她去佛羅裏達,卡洛琳要她去新英蘭。但是她留在了南依阿華的丘陵之中這片土地上,為了一個特殊的原因保留著老地址。她很高興自己這麼做了。

  弗朗西絲卡中午把朋友送走了。他們開著比爾克和福特車駛出小巷,轉入縣柏油公路,向溫特塞特方向奔馳而去,刮水器來回拭去車窗上的雨水。他們是好朋友,不過他們決不會理解她內心深處的想法,即使她告訴他們,也不會理解。

  她的丈夫在戰後把她從那不勒斯帶到這個地方時說她會在這兒找到好朋友的。他說“依阿華人有各種弱點,但是決不缺乏對人的關心。”這句話過去的現在都是對的。

  他們認識時她二十五歲,大學畢業了三年,在一家私立女子中學教書,生活漫無目的。當時大多數意大利青年不是在戰俘集中營中或死或傷,就是在戰爭中身心俱殘。她曾和一位大學藝術系教授尼可洛有過一段戀情。他白天整天作畫,夜間帶她到那不勒斯的地下娛樂區去兜風,瘋玩了一陣。這件事一年後結束,決定性的因素是她傳統觀念較深的父母越來越不贊成

  她在黑頭發上系著紅緞帶,戀戀不舍自己的夢。但是沒有海員上岸來找她,也沒有聲音從窗下街頭傳進來。嚴酷的現實迫使她認識到自己的選擇有限。理查德提供了另一種合理的選擇:待她好,還有充滿美妙希望的美國。

  他們坐在地中海陽光下的一家咖啡館裏,她仔細打量了一身戎裝的他,他正以美國中西部人特有的懇切的目光看著她,於是她就跟他到依阿華來了。來到這裏,為他生兒育女,在寒冷的十月之夜看邁可打橄欖球,帶卡洛琳到得梅音去買參加大學舞會的衣裳。每年同在那不勒斯的姐妹通幾次信,在她父母相繼去世時回過兩次那不勒斯。但現在麥迪遜縣已是她的家,她不想再回去了。

  下午雨停了,而近黃昏時分又下了起來。在薄幕中弗朗西絲卡倒了一杯白蘭地,然後打開理查德的卷蓋型書桌的最後一個抽屜。這胡桃木制的家具已經傳了三代了。她拿出一個牛紙信封來,用手慢慢在上面拂拭,年年此日她都這麼做的。

  郵戳上的字是:“65。9。12,華盛頓。西雅圖。”她總先讀郵戳,這是儀式的一部分。然後讀手寫的收信人地址:“依阿華。溫特塞特,弗朗西絲卡。約翰遜。”下一步是寄信人地址,在左上角潦草的幾筆:“華盛頓州。貝靈漢,642號信箱。”她坐在靠窗的椅子裏,看著地址,全神貫註。因為信封裏面是他的手的動作,她要回味那二十二年前這雙手在她身上的感覺。

  在她能感覺到他的手觸摸她時。就打開信封,小心翼翼地拿出三封信。一份短文手稿。兩張照片。一期完整的和從這份雜誌別的期上剪下的散頁。在逐漸消失的幕靄中她啜著白蘭地,從眼鏡框上邊看著釘在打字手稿上的一封短箋。信寫在他本人專用的信紙上,信的開頭只有簡單的幾個印刷體字:“羅伯特金凱,攝影家作家”。

  親愛的弗朗西絲卡:

  附上兩張照片。一張是在牧場上日出時刻我給你照的,希望你跟我一樣喜歡它。另外一張是羅斯曼橋,你釘在上面的小條我還沒有取下。我坐在這裏,在我的腦海中搜索我們在一起度過的時光的每一個細節。每時每刻。

  我一遍又一遍問我自己,“我在依阿華的麥迪遜究竟遇到了什麼事?”我努力想把它想清楚。所以我才寫下了附給你的這篇短文:,這是作為清理我困惑的思路的一種方法。

  我從鏡頭望出去,鏡頭終端是你;我開始寫一篇文章,寫的又是你。我簡直不清楚我從依阿華是怎麼回到這裏來的。這倆舊卡車好歹把我馱了回來,俚是我幾乎完全想不起來中間經過的路程。

  幾星期之前,我感妻自己很有自制能力,也還很滿足。也許內心深處並不快活,也許有些寂寞,但是至少是滿足的。現在這一切都改變了。現在很清楚,我向你走去,你向我走來已經很久很久了。雖然在我們相會之前誰也不知道對方的存在,但是在我們渾然不覺之中有一種無意識的註定

  的緣分在輕輕地吟唱,保證我們一定會走到一起。就像兩只孤雁在神力的召喚下飛越一片又一片廣袤的草原,多少年來,整人一生的時間,我們一直都在互相朝對方走去。

  那條路直是奇怪的地方。我正開車蹭來蹭去時,擡頭一看,就在那八月裏的一天,你穿過草地向我走來。回想起來,好像這是必然-不可能是另一樣-這種情況我稱之為極少可能中的高概率。

  於是我現在內心裏裝著另外一個人到處走。不過我覺得我們分手那一天我的說法更好:從我們兩個人身上創造出了第三個人。現在那個實體處處尾隨著我。

  不論怎樣,我們必須再見面,不管是何時何地。你無論有何需要,或者只是想見見我時,就給我打電話。我將立時三刻到來。如果任何時候你能到這裏來,請告訴我,機票錢若有問題,我可以安排。我下星期到印度東南部去,不過十月份就回到這裏。

  我愛你。

  羅伯特

  一九六五年九月十日

  又及:在麥縣拍的那組照片效果很好。你可在明年的上找。如果你要我寄給你刊登這組照片的那一期,請告訴我。

  弗朗西絲卡。約翰遜把白蘭地杯子放在寬闊的橡木窗臺上,凝視著一張自己的18*18照片有時她很難回憶起自己二十二年前長得什麼樣。她倚在一根籬笆樁上,穿著褪色的牛仔褲,涼鞋,白色圓領衫,頭發在晨風中飄起。

  她從坐的地方那窗望出去可以看到那根籬笆樁。牧場周圍還是原來的舊籬笆。理查德死後她把地租出去時,曾明文規定牧場必須保留原封不動,盡管現在已是蒿草高長的空地。

  照片上的她臉上剛剛開始出現第一道皺紋。他的相機沒放過它們。不過她還是對照片上所見感到滿意。她頭發是黑的,身材豐滿而有活力,套在牛仔褲裏正合適。不過她現在凝視的是自己的臉。那是一個瘋狂地愛上了正在照相的男子的女人的臉。

  沿著記憶的長河,她也能清晰地看見他。每年她都在腦海中把所有的影像過一遍細細地回味一切,刻骨銘心,永誌不忘,就像部落民族的口述歷史,代代相傳直至永久。他身子瘦。高。硬,行動就像草一樣自如而有風度,銀灰色的頭發在耳後長出不少,幾乎總是亂蓬蓬的,好像他剛在大風中長途旅行,曾設法用手把它們攏整齊。

  他狹長臉,高顴骨,頭發從前額垂下,襯托出一比藍眼睛,好像永遠不停地在尋找下一幅拍照對象。他當時對她微笑著說她在晨曦中臉色真好,真滋潤,要她靠著籬笆樁,他圍著她繞了一大弧形,先蹲著照,然後站起來照,然後又躺下用相機對著她。

  她對他用了這麼多膠卷有點於心不安,但是對他給予她這麼多關註感到高興。她希望沒有鄰居這麼早開拖拉機出來。不過在那個特定的早晨她並不在乎鄰居以及他們怎麼想。

  他拍照,裝膠卷,換鏡頭,換相機,接著又拍,一邊工作一邊輕聲跟她談話,總是告訴她他覺得她多麼好看,他多麼愛她。“弗朗西絲卡,你太美了,簡直不可思議,”有時他停下來凝視著她,目光穿過她,繞著她,一直看到她身體裏面。

  她的圓領衫繃緊處兩個xx頭輪廊鮮明。很奇怪,她竟然對自己隔著衣服這樣曲線畢露並不發窘。相反,知道他透過鏡頭能這樣清楚看到她的胸部,她感到高興。她在理查德面前決不會這樣穿法,她不會贊許的。說實在的,在遇到羅伯特金凱之前她什麼時候也不會這樣穿法。

  羅伯特要她背稍稍往後仰一點然後輕聲說,“好的,好的,就這麼呆著。”這時他照的就是她現在註視著的這張照片。光線最理想不過了,他說是“多麼透亮”-這是他給起的名稱,於是正在圍繞她轉時快門堅決地按了一下。

  他很輕捷,當時她望著他時想到的是這個詞。他年已五十三歲,而渾身都是瘦肌肉,行動敏捷有力,只有艱苦勞動而又自愛的人才能這樣。他告訴她他曾是太平洋戰區的戰地攝影記者,弗朗西絲卡完全能想象那情景:他脖子上掛著幾架相機跟海軍陸戰隊的士兵們一起在硝煙彌漫的海灘上跑來跑去,其中一架放在眼睛下面,不斷按動快門,其速度之快幾乎使相機著火。

  她再看那照片,仔細端詳。我當時是挺好看的,她心裏想,為自己的自我欣賞不禁莞爾。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後我都從來沒有這麼好看過,都是因為他。她又啜一口白蘭的,此刻雨隨著十一月的風尾下得一陣緊似一陣。

  羅伯特金凱可以稱得上是一個魔術師,他活在自己的內部世界裏,那些地方希奇古怪,幾乎有點嚇人。在一九六五年八月那個幹燥的而炎熱的星期一,當他走出卡車向她的車道走來的時候,弗朗西絲卡立刻就感覺到了這一點。理查德和兩個孩子到伊利諾依州博覽會上展出那匹獲獎的小牛去了,那小牛比她得到的關註還要多,現在她有一個星期完全屬於自己。

  她正坐在前廊的秋千上,喝著冰茶,漫不經心地看著一輛縣公路上行駛的卡車下面卷揚起來和塵土。卡車行駛很慢,好像駕駛員在尋找什麼,然後就在她的小巷口停下,把車頭轉向她的房子。天哪。她想,他是誰?

  她赤著腳,穿著牛仔褲和一件褪了色的藍工作服,袖子高高卷起,衣擺放在褲子外面,長發用一只玳瑁梳子別起,那梳子還是她離開故國時父親給她的。卡車駛進了巷子在繞屋的鐵絲柵欄門前不遠處停下。

  弗朗西絲卡走下廊子,款款地穿過草地向大門走來。卡車裏走出羅伯特金凱,看上去好像是一本沒有寫出來的書中出現的幻象,那本書名。

  他的棕色軍服式襯衫已為汗濕透,貼在背上,腋下兩大圈汗漬。襯衫上面三個扣子敞開著她可以看見他脖子裏銀項鏈下面緊繃繃的胸肌。他肩上是桔黃色的背帶,是經常在野外作業的人穿的那種。

  他微笑著說:“對不起,打攪了。我是在找此地附近一座廊橋,可是找不著,我想人是暫時迷路了。”他用一條藍色的大手帕擦擦前額,又笑了笑。

  他兩直望著她,她感到自己體內有什麼東西在跳動。那眼睛,那聲音,那臉龐,那銀發,還有他身體轉動自如的方式。那是古老的,令人心蕩神移,懾人魂魄的方式;是在障礙沖倒之後進入睡鄉之前的最後時刻在你耳邊說悄悄話的方式;是把任何物種陰陽分子之間的空間重新調整的方式。

  必須傳宗接代。這方式只是輕輕說出了這一需要,豈有他哉。力量是無窮的,而設計的圖案精美絕倫。這方式堅定不移,目標明確。這其實很簡單,讓我們給弄得好像很復雜。弗朗西絲卡感覺到了這一點而不自知,她是在自己的細胞層面上感覺到的。而使她永遠改變之事自些開始。

  一輛小汽車經過這條路,後面揚起一道塵土,按了按喇叭。弗朗西絲卡向弗洛埃德。克拉克伸出車窗的那只古銅色的手揮手答禮,然後轉向陌生人:“你已經很近了,那橋離這裏只有兩英裏地。”然後,在二十年的封閉生活中,長期遵循鄉村文化所要求的克制。含蓄。不茍言笑的行為準則的弗朗西絲卡。約翰遜忽然說,“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領你去。”這連她自己都感到吃驚。

  她為什麼這樣做,自己始終也說不準。也許是在這麼多年以後,少女的心鏡像水泡一樣浮到水面上,終於爆開了。她不是個很靦腆的人,但也不大膽主動。她唯一能解釋的是,只見了幾秒之後,羅伯特金凱就有某種吸引她的地方。

  顯然,他對她的自告奮勇有點意外,不過很快就過去了,認真地說,那他很感謝。她從後臺階拿起做農活穿的牛仔靴走到他的卡車邊,跟他走到乘客的座位邊。“請等一分鐘,我給您騰地方,這裏盡是亂七八糟的東西。”他邊做邊嘰咕著,主要是自言自語,她可以看得出來他有點慌亂,對整個這件事有點不好意思。

  他把帆布包和三腳。暖水瓶和紙袋重新放好。卡車後面放著一只棕色的山姆森式的舊衣箱。一只吉他琴匣,都滿灰塵,飽經風雨,用一條布紋帶子與一個備用車胎捆在一起。

  他正在咕噥著抒紙咖啡杯。香蕉皮等等塞進一個雜貨店的大牛皮紙袋然後扔到卡車後箱中去時,車門砰的一聲碰上了,打了他屁股一下。然後他拿出一個藍白相間的冷藏箱,也把它放到車後面。在綠色的車門上有幾個褪了色的紅漆字:“金凱攝影,華盛頓,貝靈漢”。

  行了,我想您現在可以擠進來了。她以一種特殊的、動物般的優美姿態鉆進駕駛盤後面。他看了她一眼,僅僅是一瞥,微微一笑,問道向哪邊走。

  右邊,駛去。他的兩條長長的腿自動地踹著踏板,舊的萊維牌長褲蓋著系皮帶的棕色野地靴,這雙靴子已見過多少英裏從腳下駛過。

  他俯身伸手探到前面的雜物箱中,前肘無意中擦過她的大腿。他半望著風擋外,半望著那雜物箱,從裏面抽出一張名片來遞給她:“羅伯特金凱,攝影家作家”。上面還印著他的地址電話。

  他說:“我是到這裏來的,您熟悉這個雜誌嗎?”

  “熟悉。”

  “他們要發表一篇關於廊橋的文章,顯然依阿華的麥迪遜縣的幾座滿有意思的這樣的橋。我已經找到了六座,但是我猜至少還有一座,據說是在這個方向。”

  它叫羅斯曼橋,是屬於另外一個人的,屬於那個十幾歲的那不勒斯姑娘,那個探頭窗外,想著還沒有出現的遠方的戀人的姑娘。她一邊說一邊註視著他換擋時前臂彎曲的樣子。

  有兩只背包在他旁邊放著。一只是關好的,但另一只的蓋向後翻著,她能看見露出來的照相機銀色的頂部和黑色的背面,以及一個膠卷盒的底部,相機背面貼著“柯達彩色,25,26張”的標簽。在這些包包後面塞著一件有許多口袋的背心,從一只口袋中掛下一條一端有活塞的繩子。

  好的腳後面是兩個三腳架,已經刮痕累累,不過她還辨認得出其中一架上面剝落的商標“基佑”。當她打開汽車雜物箱時,她瞥見裏面塞滿了筆記本。地圖。筆。空膠卷盒。散落的零錢和一條駱駝牌香煙。

  “下一個街角向右轉,”滑潤,由於出汗而發光。他的嘴唇很好看,不知怎麼,她一開始就註意到了。他的鼻子很像她所見到的印第安人的鼻子,那是孩子還末長大時有一次他們全家到西部度假看見的。

  從傳統標準說,他不算漂亮,也不難看。這種字眼好像對他根本不適用。但是他有點什麼,是一種很老,飽經風霜的神態,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的眼神。

  他左腕戴著一塊外表很復雜的手表,棕色皮表帶汗漬斑斑。右腕有一只花紋細致的銀手鐲。她心想這手鐲需要用擦銀粉好好上上光了,立刻又責備自己這種註意雞毛蒜皮的小鎮習氣,多年來她一直在默默反抗這種習氣。

  羅伯特金凱從襯衣口袋裏拿出一包煙,抖落出一支遞給她。在五分鐘內,她第二次使自己意外,竟然接受了。我在幹什麼?她心想。多年前她吸過煙,後來在理查德不斷嚴歷批評下戒掉了。他又抖落出一支來,含在自己嘴唇裏,把一個金色吉波牌的打火機點著,向她伸過去,同時眼睛望著前路。

  她雙手在火苗邊上做一個擋風圈,在卡車顛簸中為穩住打火機碰著了他的手。點煙只需一剎那間,但這時間已足夠使她感覺到他手的溫暖的手背上細小的漢毛。她往後靠下,他把打火機甩向自己的煙,熟練地做成擋風圈,手從方向盤抽下來一到一秒鐘。

  弗朗西絲卡。約翰遜,農夫之妻,悠閑地坐在布滿灰塵的卡車座位裏,吸著香煙,指著前面說:“到了,就在彎過去的地方。“那座紅色斑駁,飽經風月而略有些傾斜的古老的橋橫跨在一條小溪上。

  羅伯特金凱這時綻開了笑容。他掃了她一眼說:“太捧了,正好拍日出照。”他在離橋一百英尺地方停下,帶著那開口的背包爬出車子。“我要花一點時間做一點探查工作,您不介意吧”她搖搖頭,報以一笑。

  弗朗西絲卡望著他走上縣城公路,從背包裏拿出一架相機,然後把背包往背上一甩。他這一動作已做過上千次了,她從那流暢勁可以看出來。他一邊走,頭一邊不停地來回轉動,一會兒看看橋,一會兒看看橋後面的樹。有一次轉過來看她,臉上表情很嚴肅。

  羅伯特金凱同那些專吃肉汁。土豆和鮮肉-有時一天三頓都是如此-的當地人成鮮明對比,他好像除了水果。幹果和蔬菜之外什麼都不吃。堅硬,她想。他肉體很堅硬。她註意到他裹在緊身牛仔褲裏的臀部是那樣窄小——她可以看到他左邊褲袋中錢包的輪廊和右邊褲袋中的大手帕。她也註意到他在地上的行動,沒有一個行動是浪費的。

  周圍靜悄悄,一只紅翼鶇鳥棲息在鐵絲網上望著她。路邊草從中傳來牧場百靈的叫聲,除此之外,在八月白熾的陽光下沒有任何動靜。

  羅伯特金凱剛好在橋邊停下。他站了一會兒,然後蹲下來從相機望出去。他走到路那邊,同樣再來一遍。然後他走到橋頂下,仔細觀察那椽子的天花板,從旁邊一個小洞裏窺望橋下的流水。

  弗朗西絲卡在煙灰缸裏熄滅了煙頭,打開門,把穿著靴子的腳放到踏板上。她張望了一下確定沒有領居的車向這裏開來,就向橋邊走去。夏日午後驕陽似火,橋裏面看來要涼快些,她可以看見橋那頭他的影子,直到那影子消失在通向小溪的斜坡下。

  在橋裏面她能聽到鴿子在檐下的窠裏咕咕軟語。她把手掌放在橋欄桿上享受那暖洋洋的感覺。有些欄桿上歪歪扭扭刻著字:“吉姆波——代尼遜,依阿華,歇莉。杜比,去吧,老鷹”鴿子繼續咕咕軟語。

  弗朗西絲卡從兩道欄桿的縫隙中沿著小溪向金凱走去的方向望去。他站在小溪當中的一塊石頭望著橋,她看見他同她揮手,吃了一驚。他跳回岸上,自如地走上陡峭的臺階。她目不轉睛地望著水面,直到她感覺到他的靴子踏上了橋板。

  真好,這裏真美,弗朗西絲卡點頭說:“是的,是很美。我們這裏對這幾座舊橋習以為常了,很少去想它。”

  他走到她面前,伸一小束鮮花,是野生黃菊花。“謝謝你給我做向導,”他溫柔地笑著。“我要找一天黎明來拍照。”她有感到體內有點什麼動靜。花。沒有人給她獻過花,即使是特殊的日子也沒有過。

  我不知道尊姓大名,點頭說“我聽出一點點口音,是意大利人吧?”

  是的,那是很久以前了。

  又回到綠色卡車,沿著柏油路,在落日余暉中行駛。他們兩次遇到別的汽車,不過都不是弗朗西絲卡認識的人。在到達農場的四分鐘之中,她浮想聯翩,有一種異樣,釋然的感覺。再多了解一些羅伯特。金凱,這位攝影家——作家,這就是她想要的,想多知道一些。同時她把花豎起來緊緊抱在懷裏,好像一個剛外出回來的女學生。

  血湧上她的機頰。她自己能感覺到。她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說,但是自己覺得好像是做了,說了。卡車收音機裏放著一支吉他歌曲,聲音幾乎淹沒在隆隆壓路聲和風聲中,接著是五點鐘新聞。

  他把車轉進小巷。“理查德是你的丈夫吧?”他見過那郵箱。

  是的,喝杯茶嗎?”

  他回頭看看她說:“如果沒有什麼不方便,我就要。”

  沒什麼,

  她引導他把卡車停到屋後面-她希望自己做得很隨便。她不願在理查德回來時有個鄰居對他說:“嘿,理查德,你那裏在請人幹活嗎?上星期看見一輛綠色卡車停在那裏。我知道弗蘭尼在家,就懶得去問了。”

  沿殘缺的水泥臺階而上,到遊廊的後門。小長毛狗圍著金凱的靴子嗅來嗅去,然後走出去在後廊爬下,此時弗朗西絲卡從金屬的盤子裏把冰拿出來,並從一個半加侖的大口杯倒出茶來。他坐在餐桌旁,兩條長腿伸在前面,用兩只手攏頭發,她知道他在註視著她。

  要檸檬嗎?

  好。

  糖呢?

  不要,謝謝。

  檸檬汁沿著一只玻璃杯的邊慢慢流下來,這他也看見了,他眼睛很少放過什麼。

  弗朗西絲卡把杯子放在他面前,把自己的杯子放在貼面桌子的另一邊,再把那束花浸在放了水的外面印有唐老鴨圖案的果醬瓶。她靠著切菜臺,用一只腳站著,俯身脫下一只靴子,然後換那只赤腳站著,以同樣的程序脫另一只靴子。

  他喝了一小口茶,望著她。她大約五英尺六英寸高,四十歲上下,或者出頭一些,臉很漂亮還有一幅苗條。有活力的身材。不過他浪跡天涯,漂亮的女人到處都是。這樣的外形固然宜人,但是真正重要的是從生活中來的理解力和激情,是能感人也能感動的細致的心靈。因此許多女人盡管外表很美,但他覺得她們並無吸引力。她們生活經歷不夠長,或者還不知生活艱辛,因此沒有這種足以吸引他的氣質。

  可是弗朗西絲卡。約翰遜身上確實有足以吸引他東西。她善解人意,這他看得出來,她也有激情,不過他還說不上這激情究竟導向何方,或者是否有任何方向。

  後來,他告訴她他自己也莫名其妙,那天看著她脫靴子的時候是他記憶中最肉感的時刻。為什麼,這不重要。這不是他對待生活的態度。“分析破壞完整性。有些事物,有魔力的事物,就是得保持完整性。如果你把它一個部件一個部件分開來看,它就消失了。”他是這樣說的。

  她坐在桌旁,一只腳蜷在下面,把一縷落在臉上在頭發攏回去,用那玳瑁梳子重新別好。然後又想起來,到最靠近的櫃子上頭拿下一個煙灰缸放在桌上他能夠得著的地方。

  得到這一默許之後,他拿出一包駱駝牌香煙來,向她伸過去。她拿了一支,並註意到微微點潮濕,是他出汗浸的。同樣的程序。他拿著金色吉波打火機,為穩住打火機碰到了他的手,指間觸到了他的皮膚,然後坐回去。香煙味道美妙無比,她微微笑了。

  你到底是做什麼的-我是說攝影做什麼?

  他看著他的香煙靜靜地說:“我是一個合同攝影師——給攝影,是部分時間,有時我有了想法,賣給雜誌,然後給他們拍照,或者他們需要什麼,就找我讓我為他們拍照。那是一個相當保守的刊物,沒有很多發揮藝術表現力的余地。但是報酬不錯,不算特別優厚,可是相當不錯,而且穩定。其余時間我就自己寫,自己拍,然後把作品寄給其他雜誌。生活發生困難的時候我就做合作項目,不過我覺得那種工作太束縛人。

  有時我寫詩,那純粹是給自己寫的。時不時的也寫寫小說,不過我好像沒有寫小說的氣質。我住在西雅圖北部,相當多的時間在那一帶工作。我喜歡拍漁船。印地安人聚居區和風景。

  常常把我派到一個地方去一兩月,特別是制作一項大的作品,例如亞馬遜河的一部分,或是北非沙漠。平常在這種情況下我都乘飛機去,在當地租一輛車。但是我有時想要開車經過一些地方作些偵察,以為將來的參考。我是沿蘇必利爾湖開車來的,準備穿過黑山陵回去,你怎麼樣?”

  弗朗西絲卡沒有準備他問問題。她到吾了一會兒說:“咳,我跟你做的可不一樣。我得的學位是比較文學。我一九四六年到這裏時溫特塞特正找不到教師。我嫁給了個當地人而且還是個退伍軍人,這使我能被接受。於是我得了一張教師執照,在中學教了幾年英文。但是理查德不喜歡讓我出去工作。他說他能養活我們,不需要我去工作,特別是當時兩個孩子正在成長。於是我就辭了工作,從此成為專職農家婦。就這樣。”

  她註意到他的冰茶差不多喝完了,又給從大口杯裏倒了一點。

  謝謝。你覺得依阿華怎麼樣?

  這一瞬間這句問話是真誠的,她心裏明白。標準的答話應該是:“很好,很寧靜。這裏的人的確善良。”

  她沒有立即回答。:我能再要一到煙螞?”又是那包駱駝牌,又是那打火機,又是輕輕碰了一下手。陽光在後廊地板上移過,照在那狗身下,它爬起來,走出視線之外。弗朗西絲卡第一次看著羅伯特金凱的眼睛。

  我應該說:'很好,很寧靜。這裏的人的確善良。'這些大部分都是真的。這裏是很寧靜。當地人在某種意義上是很善良。我們都互相幫助,如果有人病了,受傷了,鄰居就會進來幫著揀玉米,收割燕麥,或者是做任何需要做的事。在鎮上,你可以不鎖車,隨便讓孩子到處跑,也不必擔心。這裏人有很多優點,我敬重他們的品質。'

  但是,終於坦白了。這句話已存了多年,但是從來沒有說出來過。現在,她對一個從華盛頓貝靈漢來的有一輛綠色卡車的男人說出來了。

  他一時間沒說什麼。然後說:“我那天在筆記本裏記下一些話以備將來用。是開車時臨時想到的,這是常有的事。是這樣說的:'舊夢是好夢,沒有實現,但是我很高興我有過這些夢。'我說不上來這是什麼意思,但是我準備用到什麼地方。所以我想我能理解你的感覺。”

  弗朗西絲卡向他笑了,她第一次笑得熱情而深沈。接著賭徒的沖動占了上風。“你願意留下來吃晚飯嗎?我全家都到外地去了,所以家裏疫什麼東西,不過我總可以弄出一點來。”

  我確實對雜貨鋪。飯館已經厭倦了。如果不太麻煩的話,我願意。

  你喜歡豬排嗎?我可以從園子裏撥點新鮮菜來配著做。

  素菜就好。我不吃肉,已多年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就是覺得那樣更舒服。

  弗朗西絲卡又笑了。“此地這個觀點可不受歡迎。理查德和他的朋友們會說你破壞他們生計。我也不大吃肉,不知為什麼,就是不喜歡。但是每當我在家試著做一頓無肉飯菜時,就會引起反抗的吼聲。所以我已放棄嘗試了。現在想法兒換換口味是挺好玩的。”

  好的。不過別為我太麻煩。聽著,我的冷藏箱裏有一包膠卷,我得去倒掉化了的冰水,整理一下。這要占時間。”他站起來喝完了剩茶。

  他看著他走出廚房門,穿過遊廊走進場院。他不像別人那樣讓百葉門砰一聲彈回來,而是輕輕關上。他走出去前蹲下拍拍那小狗,小狗舐了幾下他胳膊表示對這一關註領情。

  弗朗西絲卡上樓匆匆洗了一個澡,一邊擦身一邊從短窗簾的上面向場院窺視。他的衣箱打開著,他正在用那舊的手壓水泵洗身。她原該告訴他如果需要可以用房子裏的蓬蓬頭洗澡她原是想說的,又覺得這樣似乎超過了熟悉的程度,以後自己心情恍惚,把這事忘了。

  可是羅伯特金凱在這惡劣得多的條件下都洗漱過。在虎鄉用腥臭的水洗。在沙漠中用自已罐頭筒盛水洗。他在她的場院脫到腰部,用舊襯衣當毛巾使。“一條毛巾,”她自責的說,“至少一條毛巾,我這點總可以為他做的。”

  他的刮胡刀躺在水泵邊的水泥地上讓陽光照得發亮。她看著他在臉上塗上肥皂然後刮胡子。他很又是這個詞堅硬。他個子並不大,大約六英尺多一點,略偏瘦。但是對他的個頭來說,他肩膀的肌肉很寬,他的肚子平坦得像刀片。他不管年齡多大都不像,他也不像那些早晨餅幹就肉汁吃得太多的當地人。

  上次去得梅音采購時她買了新的香水——風歌牌-現在節省地用了一些。穿什麼呢?穿太正式了不大合適,因為他還穿著工作服。長袖白襯衫,袖子剛好卷到胳膊肘,一條幹凈的牛仔褲,一雙幹凈的涼鞋。戴上那對金圈耳環(理查德說她戴了像個輕佻女子)和金手鐲。頭發梳到後面用發卡夾住,拖在背後。這樣比較對頭。

  她走進廚房時,他已坐在那裏,旁邊放著背包和冷藏箱,穿了一件幹凈的哢嘰布襯衫,桔色背帶從上面掛下來,桌上放著三架相機和五個鏡頭,還有一包新的駱駝牌香煙。相機上都標著“尼康”,黑鏡頭也是如此。有短距離。中距離,還有一個長距離的鏡頭。這些設備已經有刮痕有點地方還磕碰的缺口。但是他擺弄時仍很仔細,但又比較隨便,又擦又刷又吹。

  他擡頭看她,臉上又嚴肅起來,怯怯生的。“我冷藏箱裏的啤酒,要一點嗎?”

  那好,謝謝。

  他拿出兩瓶布德威瑟啤酒。他打開箱蓋時她可以看見透明盒子裏裝著一排排膠卷,像木材一樣齊齊碼著。他拿出兩瓶來之後,裏面還有四瓶啤酒。

  弗朗西絲卡拉開一個抽屜找開瓶的扳子。但是他說:“我有。”他把那把瑞士刀從刀靴中抽出來。彈開瓶扳,用得很熟練。

  他遞給她一瓶,舉起自己那瓶作祝酒狀說:“為午後傍晚的廊橋,或者更恰當地說,為在溫曖的紅色晨光裏的廊橋。”他咧開嘴笑了。

  弗朗西絲卡沒說話,只是淺淺的一笑,略微舉一下那瓶酒,猶猶豫豫地,有點不知所措。一個奇怪的陌生人,鮮花。香水。啤酒,還有在炎炎盛夏一個星期一的祝酒。這一切她已經幾乎應付不了了。

  很久以前有一個人在一個八月的下午感到口渴。不知是誰,研究了這口渴,弄了點什麼拼湊在一起,就發明了啤酒。這就是啤酒的來源,它解決了一個問題。”他正在弄一架相機,用一個珠寶商用的小改錐擰緊頂蓋的一個螺絲,這句話幾乎是對著相機部的。

  我到園子裏去一下,馬上回來。

  他擡起頭來,“需要幫忙嗎?”

  她搖搖頭,從他身邊走過,感覺到他的目光在她的胯上,不知他是不是一直看著她穿過遊廊,心裏猜想是的。

  她猜對了。他是一直在註視著她。搖搖頭,又接著看。他註意著她的身體,想著他已知道她是多麼善解人意,心裏捉摸著他從她身上感到的其他東西是什麼。他被她吸引住了,正為克制自己而鬥爭。

  園子現在正陰暗中。弗朗西絲卡拿著一個搪瓷平鍋在園子裏走來走去。她挖了一些胡蘿蔔和香茶,一些防風茶根。洋蔥和小蘿蔔。

  她回到廚房時,羅伯特金凱正在重新打背包,她註意到打得十分整齊。準確。顯然一切都已落位,而且一向都是各就其位的。他已喝完他那瓶啤酒,又開了兩瓶,盡管她那瓶還沒喝完。她一仰脖喝完第一瓶,把空瓶遞給他。

  我能做些什麼?

  你可以從廊子裏把西瓜抱進來,還有從外面筐子裏拿幾個土豆進來。

  他行動特別輕盈,她簡直驚訝他怎麼這麼快,胳膊底下夾著西瓜。手裏拿著四個土豆從廊下回來。“夠了嗎?”

  她點點頭,想著他行動多像遊魂。他把那些東西放在洗滌池旁邊的臺上——她正在洗滌池裏洗園子裏摘來的菜-然後回到椅子那裏點一支駱駝牌香煙坐下來。

  你要在這裏呆多久?

  我也說不準。現在是我可以從容不迫的時候,照那些廊橋的期限還有三星期呢。我猜想只要照得好需要多久就多久,大概要一星期。”

  你住在那裏?在鎮上嗎?

  是的,住在一個小地方,有很小的房間。叫什麼汽車大院。今天早晨我才登記的,還沒把家夥卸下呢。”

  這是唯一可住的地方,除了卡爾遜太太家,她接受房客。不過餐廳一定會讓你失望,特別是對你這種吃飯習慣的人。”

  我知道。這是老問題了。不過我已學湊合了。這個季節還一算太壞,我可以在小店裏的路邊小攤上買到新鮮貨,面包加一些別的東西差不多就行了。不過這樣被請出來吃飯太好了,我很感激。”

  她伸手到臺面上打開收音機,那收音機只有兩個頻道,音箱上蓋著一塊棕色布。一個聲音唱著:“我袋著時間。天氣總站在我一邊……”歌聲下面是陣陣吉他伴奏。她把音量撚得很小。

  我很會切菜的。

  好吧。切菜板在那兒,就在底下的抽屜裏有一把刀。我要做燉燴菜,所以你最好切成丁。

  他離她二英尺遠,低頭切那些胡蘿蔔。白蘿蔔。防風菜根和洋蔥。弗朗西絲卡把土豆削到盆裏,意識到自己離一個陌生男人這麼近。她從來沒有想到過與削土豆皮相聯系會有這種小小的歪念頭。

  你彈吉他嗎?我看見你卡車裏有一個琴匣。

  彈一點兒。只是作個伴兒,也不過如此面已。我妻子是早期的民歌手,那是遠在民歌流行起來之前,她開始教我彈的。'

  弗朗西絲卡聽到“妻子”一詞時身子稍稍繃緊了一下,為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他當然有權結婚,但是不知怎麼這似乎跟他不相稱。她不願意他結過婚。

  她受不了我這樣長期外出拍照,一走就是幾個月。我不怪她。她九年前就撤退了。一年之後跟我離了婚。我們沒有過孩子,所以事情不復雜。她帶走了一只吉他,把這契波琴留給我了。

  你還和她通音訊嗎?

  不,從來沒有。

  他說了這麼多。弗朗西絲卡沒有在進一步問下去。但是她感覺良好了一些,挺自私的。她再次奇怪自己為什麼要在乎他結過還是沒結過婚。

  我到過兩次意大利,

  那不勒斯。

  從來沒去過。我有一次到過北方,拍一些勃河的照片。後來再是去西西裏去拍照。

  弗朗西絲卡削著土豆,想了一會意大利,一直意識到羅伯特金凱在她身邊。

  西天升起了雲彩,把太陽分成射向四方的幾道霞光。他從洗滌池上的窗戶望出去說:“這是神光。日歷公司特別喜愛這種光,宗教雜誌也喜歡。”

  你的工作看來很有意思,

  是的,我很喜歡。我喜歡大路,我喜歡制作照片。

  她註意到了他說“制作”照片。“你制作照片,而不是拍攝照片?”

  是的,至少我是這樣想。這就是星期日業余攝影者和以此為生的人的區別。等我把今天我們看到的橋的那些照片弄好,結果不會完全像你想象中的那樣。我通過選鏡頭。或是選角度或是一般組合。或者以上幾樣都結合起來,制成我自己的作品。”

  我照相不是按原樣拍攝,我總是設法把它們變成某種反映我個人的意識。我的精神的東西。我設法從形象中找到詩。雜誌有它自己的風格的要求,我並不意是同意編緝的口味,事實上我不同意時居多。這是我煩惱之處,盡管是他們決定采用什麼,屏棄什麼。我猜他們了解他們的讀者,但是我希望他們有時可以冒一點風險。我對他們這麼說了,這使他們不高興。”

  這就是通過一種藝術形式謀生所產生的問題。人總是跟市場打交道,而市場——大眾市場-是按平均口味設計的。數字擺在那裏,我想就是現實。但是正如我所說的,這可能變得非常束縛人。他們允許我保留那些沒有被錄用的照片,所以我至少可以有我自己喜歡的私人收藏。'

  間或有另外一家雜誌願意休用一兩張,或者我可以寫一篇關於我到過的地方的文章,插圖的照片可以比喜歡的更野一些。”

  以後我準備寫一篇文章題為'業余愛好的優點',專門寫給那些想以藝術謀生的人看。市場比任何東西都更能扼殺藝術的激情。對很多人來說,那是一個以安全為重的世界。他們要安全,雜誌和制造商給他們以安全,給他們以同一性,給他們以熟悉。舒適的東西,不要人家對他們提出異議。”

  利潤。訂數以及其他這類玩意兒統治著藝術。我們都被鞭趕著進入那個千篇一律的大輪了。“做買賣的人總是把一種叫做'消費者'的東西掛在嘴上。這東西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就是一個矮胖子,穿著皺巴巴的百慕大短褲,一件夏威夷襯衫,戴一頂草帽,開酒瓶和罐頭的扳子從草帽上搖搖晃晃掛下來,手裏攥著大把鈔票。”

  弗朗西絲卡輕輕地笑了,心裏思忖著安全和舒適。

  不過我成就並不多。像我剛才說的,旅行本身就很好,我喜歡擺弄照相機,喜歡在戶外。現實並不像這支歌開頭那樣,但是這是一支不壞的歌。”

  弗朗西絲卡猜想,對羅伯特金凱來說這是很平常的談話,而對她,這卻是文學素材。麥縣的人從來不這麼談話,不談這些事。這裏的話題是天氣。農產品價格。誰家生孩子。誰家辦喪事還有政府計劃和體育隊。不談藝術,不談夢。也不談那使音樂沈默。把夢關在盒子的現實。

  他切完菜,“我還能做什麼嗎?”

  她搖搖頭,“沒什麼,差不多就緒了。”

  他又坐到桌邊,抽著煙,不時呷一兩口啤酒。她在煮菜,抽空啜口啤酒。她能感覺到那酒精的作用,盡管量是這麼少。她只是在除夕和理查德在“軍人大廈”喝點酒。除此之外平時很少喝家裏也幾乎不放酒,除了有一瓶白蘭地,那是她有一次忽然心血不潮,隱隱地希望在鄉村生活中有點浪漫情調而買的。那瓶蓋至今沒有打開過。

  素油,一半蔬菜,煮到淺棕色,加面粉拌勻,再另一品脫水,然後把剩下的蔬菜和作料加進去,文火燉四十分鐘。

  菜正燉著時,弗朗西絲卡再次坐到他對面。廚房裏漸漸洋溢著淡淡的親切感。這多少是從做飯而來的。為一個陌生人做晚飯,讓他切蘿蔔,同時也切掉了距離,人在你的旁邊,緩減了一部分陌生感。既然失去了陌生感,就為親切感騰出了地方。

  他把香煙推向她。打火機在煙盒上面。她抖落出一支來,摸索著用打火機,覺得自己笨手笨腳的,就是點不著。他笑了笑,小心地從她手裏把打火機拿過來,打了兩下才點著。他拿著打火機,她就著火點了香煙。她一般在男人面前總覺得自己比他們風度優雅一點,但是在羅伯特面前卻不是這樣。

  太陽由白變紅,正好落在玉米地上。她從窗戶望也去看見一只鷹正乘著黃昏的風扶搖而上。收音機裏播放著七點鐘新聞和市場簡訊。此刻弗朗西絲卡隔著黃色貼面的桌子望著羅伯特金凱,他走了很長的路到她的廚房來,漫漫長路,何止以英裏計!

  已經聞到香味了,

  清靜?清靜能聞的到嗎?排燒烤之余,今天的這頓飯確實是清靜的做法。整個食物制作過程和鏈條上沒有暴力,除了把菜從地裏撥起來可以算。燉燴菜是靜靜地在進行,散發的味道也是靜靜的,廚房裏也是靜悄悄

  要是你不介意的話,請你給我講講你在意大利的生活。叉放在左踝上。

  默默無言一跟他在一起使她感到不自在,於是她就講起來,給他講她青少年時成長的情況,私立學校。修女。她的雙親-一個是家庭婦女,一個是銀行經理。講她十幾歲經常到海堤邊去看世界各國的船舶;講後來的那些美國兵;講她如何和女伴們在一家咖啡館裏喝咖啡時遇到了理查德。戰爭攪亂了生活,他們起先也不知道他們是否終於會結婚。她對尼可洛只字未提。

  他聽著,不說話,有時點點頭表示理解。最後她停下來,他說,“你有孩子,你是這麼說的嗎

  是的。邁可十七歲,卡洛琳十六歲。他們都在溫特塞特上學。他們是4——H協會成員,所以他們去參加伊利諾伊州博覽會了,去展同卡洛琳養的小牛。”

  這是我永遠沒法習慣的事,沒法理解他們怎麼能對這牲口傾註發這麼多愛心的關懷之後又眼看著它出售給人家去屠宰。不過我什麼也沒敢說,要不然理查德和他的朋友全要對我大光其火了。可是這裏面總有一種冷酷無情的矛盾。”

  她提了理查德的名字,心裏有點內疚,她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有。可是她還是感到內疚是從一種遙遠的可能性而來的內疚。她也不知道如果她陷入了她無法處理的局面,今晚結束時該怎麼辦。也許羅伯特金凱就此走了,他看起來挺安靜,挺和善,甚至有點靦腆。

  他們談著談著,夜色變藍了,薄霧擦過牧場的草。在弗朗西絲卡的燴菜燉著的時候,他又給倆打開兩瓶啤酒。她站起來在開水裏放進幾個餃子,攪了攪,靠在洗滌池上,對這位從華盛頓貝靈漢來的羅伯特金凱產生一股溫情,希望他不要走的太早。

  他靜靜地有教養地吃了兩份燴菜,兩次告訴她有多好吃。西瓜甜美無比。啤酒很涼。夜色是藍的,弗朗西絲卡。約翰遜四十五歲,漢克。斯諾在依阿華州謝南多阿的KMA電臺唱著一支火車歌曲。

  古老的夜晚,遠方的音樂

  現在怎麼辦呢?弗朗西絲卡想,晚飯已畢,相對而坐。

  這個問題他給解決了。“到草場去走走怎麼樣?外面涼快一點了。”她同意之後,他從一只背包裏拿出一架相機,把背帶套在肩上。

  金凱推開後廊的門,給她撐著,然後跟在她後面走出去,輕輕關上門,他們沿著裂縫的邊道穿過水泥鋪的場院走到機器棚東邊的草地上。那機器棚散發著熱油脂的味道。

  當他們走到籬笆前時,她一只手把鐵絲網拽下來跨了過去,感覺到她細條涼鞋帶周圍腳上沾了露水。他也照此辦理,穿靴子的腳輕松地邁過鐵絲網。

  你管這叫草場還是叫牧場?

  我想叫牧場。有牲口在,草就長不高。當心腳底下牛糞。升起,太陽剛從地平線消失,天空變成蔚藍色。月光下公路上一輛小汽車呼嘯著疾馳而過,消聲器很響。那是克拉克家孩子的車,他是溫特塞特橄欖球隊的四分衛,跟裘迪。萊弗倫森經常約會。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散步了。平時,總是五點鐘開飯,晚飯過後就是電視新聞,然後是晚間節目,理查德看,有時孩子們做完功課也看。弗朗西絲卡通常坐在廚房看書-從溫特塞特圖書館和她參加的圖書俱樂部借來的書,歷史。詩歌和小說,或者是在天氣好的時候坐在前廊上。她煩電視。

  有時理查德叫她:“弗蘭妮,你瞧瞧這個!”她就進去和他一起看一小會兒。埃爾維期出現時常引起他發出這樣的召喚。還有甲殼蟲樂隊首次在“埃德。蘇利文大觀”出現時也叫她看,理查德看著他們的頭發,不斷搖頭,大不以為然。

  有短暫的時間幾抹紅道劃破天空。羅伯特金凱指著上面說:“我把這叫做'反射'。多數人把照相機收起得太早。太陽落山後總是有一段時候天空出現真正美妙的光和色,只有幾鐘,那是在太陽剛隱入地平線而把光線反射到天空的時候。”

  弗朗西絲卡沒說話,心裏捉摸這是怎樣一個人,草場和牧場的區別似乎對他那麼重要,天空的顏色會引得他興奮不已,他寫點兒詩,可是不大寫小說。他彈吉他,以影像為生,把工具放在包裏。他就像一陣風,行動像風,也許本身就是風中來的。

  他仰望著天空,雙手插在褲袋裏,相機掛在左胯上。“月亮的銀蘋果/太陽的金蘋果。”他用他的男中音中區聲部像一個職業演員那樣朗誦這兩句詩。

  她望著他說:“W。B。葉芝'流浪者安古斯之歌'。”

  對,葉芝的東西真好。現實主義。簡潔精練。刺激感官。充滿美感和魔力。合乎我愛爾蘭傳統的口味。”他都說了,用五個詞全部概括了。弗朗西絲卡曾想方設法向溫特塞特的沈重解釋葉芝,但是沒能讓大多數人理解。她之所以選了葉芝,部分原因正是剛才金凱說的,她想所有這些物質是會對那些十幾的孩子有吸引力的,他們身上的腺體正跳得咚咚響,就像橄欖球賽半場休息時繞場而行的中學生樂隊一樣。然而他們受對詩歌的偏見的影響太深了,把詩看作是英雄氣短的產物,這種觀點太強烈了,連葉芝也克服不了。

  她記得當她在班上讀到“太陽的金蘋果”一句時,馬修。克拉克看著他旁邊的男孩子,把雙手拱起來做出女人Rx房的樣子。他們偷偷笑著,同他們一起坐在後排的女生都漲紅了臉。

  他們一輩子都會以這種態度生活下去,她知道這一點。這正是她灰心喪氣之處。她感以受傷害,感到孤獨,盡管表面上這個社會是很友好的。詩人在這裏是不受歡迎的。麥迪遜縣的人為彌補自己加給自己和文化自卑感,常說,“此地是孩子成長的好地方。”每當此時她總想回一句;“可這是大人成長的好地方嗎?”

  他們沒有什麼計劃,信步向牧場深處走了幾百碼,拐了一個彎又向屋子走去。跨過鐵絲網時夜幕已經降臨,這回是他為她拉下鐵絲網。

  她想起白蘭地來了。“我還有點白蘭地,或者你寧願要咖啡?”

  存在兩樣都要的可能嗎?

  當他們走進草地和水泥地上場院的燈照出的光圈時她回答說:“那當然,”自己聽著聲音有點感到不安。為是那不勒斯咖啡館裏那種有點放蕩的笑聲。

  很難找到兩個一點沒有缺口的杯子。雖然她知道他生活中用慣了帶缺口的杯子,但是這回她要完美無缺的。兩只盛白蘭地的玻璃杯倒扣著放在碗櫃深處,像那瓶白蘭地一樣從來沒有用過。她得踮起腳跟才夠得著,自己意識到涼鞋是溫的,藍色牛仔褲緊繃在臀部。

  他坐在原來坐過的那張椅子上註視著她。那古老的生活方式又回來了。他尋思她頭發在他撫摸之下會有什麼感覺,她的後背曲線是否同他的手合拍,她在他下面會有什麼感覺。

  古老的生活方式在掙紮,想要掙脫一切教養,幾世紀的文化錘煉出來的禮儀。文明人的嚴格的規矩。他試圖想點別的事:攝影。道路或者廊橋,想什麼都行。就是別想現在她是什麼樣。

  但是他失敗了,但是還是在想觸摸她的皮膚會是什麼感覺,兩個肚皮碰在一起會是什麼感覺。這是永恒的問題,永遠是同樣的問題。該死的古老生活方式正掙紮著冒到表面上來。他把它們打回去,按下去,吸一支駱駝煙,深深地呼吸。

  她一直感覺到他的目光盯在她身上,雖然他目光一直是含蓄的,從不是公然大膽的。她知道他知道白蘭地從來沒有倒進過這兩只杯子。她也知道,憑他的愛爾蘭人對悲劇和敏感性,他已感覺出一些這種空虛。不是憐憫。這不是他的事。也許是悲哀。她幾乎可以聽到他在腦漲中形成以下的詩句:

  瓶末開過,*

  杯子是空的,

  她夠著身體找出來,

  在依阿華,

  中央河流域某地,

  我用眼睛望著她,

  這雙眼曾見過,

  吉瓦洛人的亞馬遜河,

  也曾見過絲綢之路,

  駱駝行旅揚起的塵土,

  追隨我身後,

  飛向杳無一物的

  亞洲的蒼穹

  當弗朗西絲卡剝掉那瓶依阿華瓶蓋的封皮時,她看見自己的指甲,希望它長一,保養得好一點。幹農洗不能養長指甲,至目前為止,她從來沒有在乎。

  白蘭地。兩只玻璃杯放在桌上。她準備咖啡時,他打開瓶子在兩只杯子裏斟上酒,倒得到恰到好處。羅伯特金凱對晚飯後的白蘭地是有經驗的。

  她心想他不知道在多少人家的廚房,在多少好飯館裏,多少燈光暗淡的客廳裏實踐過這一小手藝。他不知見過多少纖纖玉手捏著高腳白蘭地杯的柱子,長長的指甲伸向他,有多少雙藍色圓眼睛。棕色長眼睛通過異國的夜空凝視過他——當拋了錨的帆船在岸邊搖蕩,當海水拍打著古老港口的堤岸?

  廚房的頂燈太亮了,不適宜喝咖啡和白蘭地。弗朗西絲卡。約翰遜,農夫之妻,要讓它打開弗朗西絲卡。約翰遜,一個走過晚飯後的草地重溫少女時代的舊夢的女人,要把它熄滅。有一支蠟燭就足夠了。不過這樣太過份了,他會誤解的。她打開洗滌池上面的小燈,把頂燈關了,這樣不是十全十美,但是比較好。

  他舉杯及肩向她伸去。“為了古老的夜晚和遠方的音樂。”不知怎的,這些話讓她倒吸一口氣,不過她跟他碰了碰杯,雖然想說“為了古老的夜晚的遠方的音樂”,卻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他們兩人都吸著煙,沈默不語,喝著白蘭地,喝著咖啡。野有一只山雞鳴叫,傑克-那小狗-在場院裏吠了兩聲。蚊子試著沖向桌子附近的紗窗,有一只不長於思考,卻相信自己的可能自己的本能的飛蛾讓洗滌池上和小燈引得團團轉。

  還是挺熱的,沒有風,現在有點潮濕。羅伯特金凱微微出著汗,襯衫的頭兩個扣子解開著。他並沒有直面看著她,不過她感覺得到他即使好像在註視著窗外,他視野的邊緣也會掃到她他轉身時她可以從敞開的襯衫領口看到他的胸部,看見皮膚上小小的汗珠。

  弗朗西絲卡正享受著美好的情懷,舊時情懷,詩和音樂的情懷。不過是他該走的時候了,她想。冰箱上的鐘已指到九點五十二分。收音機是法倫。揚在唱著一支幾前的老歌<聖。塞西利亞的神殿>,弗朗西絲卡記得那是公元三世紀的殉道者,是庇護音樂和盲人的聖者。

  他的酒杯空了。正當他視線從窗外回過來時,弗朗西絲卡拿起白蘭地瓶頸,向那空杯子做了個手勢。他搖搖頭。“要在黎明中拍攝羅斯曼橋。我得走了。”

  她松了口氣,又深深地失望。她心時來回翻騰:是的,請你走吧:再留下來唱杯白蘭地;走吧。法倫。揚並不關心她的感覺,洗滌沁上的撲燈蛾也不關心,她不知道羅伯特金凱怎麼樣。

  他站著,把一個背包甩到左肩,另一個放在冷藏箱上。她繞到桌子這邊來。他伸出手來,她握著。”謝謝今晚。晚飯,散步,都好極了。你是一個好人,弗朗西絲卡。把白蘭地放在碗櫃靠外這的地方,也許過些時候會好起來的。”

  他都明白了,正如她想到的。不過他的話一點也沒冒犯她。他是指的浪漫情調。而且從最好意義上講是認真的。從他柔和的語言和說這些話的神態中她看得出來。不過她有一點不知道,那就是他當時真想對著廚房的四壁大喊,把以下的話刻進白灰中:“看在耶穌的份上,理查德。約翰遜,你真是像我認定的那樣,是一個大傻瓜嗎?”

  她送他出去,站著他的卡車旁等他把東西裝進去。小狗穿過場院跑過來圍著卡車嗅來嗅去。“傑克,過來。”她輕聲而又嚴厲的命令它,於是那狗過來坐在她旁邊,大口喘著氣。

  再見,多保重,手把門關上。他轉動那老舊的引擎,使勁踹著油門,車子嘎嘎喇喇地開動了,他從窗口伸出頭來笑著說:“我想這車需要調音了。”

  他換擋,倒車,又換擋,然後在亮光中穿過場院。剛好在進入黑暗的小巷之前他的左手伸出窗口向她召手,她也揮手相報,雖然明知他看不見。

  當卡車沿小巷開出時,她跑過去站在暗中註視著那紅燈隨著車的顛簸上下跳動。羅伯特金凱向左轉上了通往溫特塞特的大路,炎熱的閃電劃破夏空,傑克一跳一蹦回到廊下。

  他走後,弗朗西絲卡赤身裸體站在鏡臺前。她骨盆因生過孩子稍微張大一點,Rx房還很結實好看,不太大不太小,肚子稍微有點圓。在鏡子裏看不見雙腿,但是她知道還是保持的很好的。她應該更經常地剃剃汗毛,不過好像也沒什麼意思。

  理查德對性生活的興趣不太經常,大約兩個月有一次,不過很快就結束了,是最簡單的,不動感情。似乎也不註意什麼香水剃汗毛之類的事,所以人很容易邋遢起來。

  她對於他更像一個生意合夥人而不是其它。她本人的一部分覺得這樣挺好。但是她身上還有另外一個人的騷動,這個人想要淋浴,灑香水……然後讓人抱起來帶走,讓一種強大的力量層層剝光,這力量她能感覺到,但從末說出過,哪怕是朦朦朧朧在腦子裏也沒有說過。

  她又穿好衣服,坐在廚房桌子邊在半張紙上寫字。傑克跟著她到外面那輛福特小卡車旁,她一開車門它就跳了進去,坐到了旅客座位上。當她把車倒出車棚時,它把頭伸到窗外,回頭看看她,又伸到窗外。她把車開出小巷,向右轉到縣公路上。

  羅斯曼橋一片漆黑。不過傑克先跳下去在前面探路,她從卡車裏拿出一個手電,把紙條用大頭針釘在橋左邊入口處,然後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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