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英雄(9)

我把信拾了起來,正反兩面都是空白,沒寫任何字,初看起來,信不大,但又厚又沈,好像里面裝有三四頁或更多的信紙。

這封信意味著什麽呢?毫無疑問,它是可以說出全部秘密的。也許里面寫的是H先生在匆忙的幽會中來不及說完的話。由於時間太短,他甚至沒有下馬……他是過於匆忙吧,也許還害怕在分手的時刻,控制不住自己呢,——這就只有上帝知道了……

我停下腳步,沒有踏上小徑,把那封信朝她扔去,扔在最顯眼的地方,兩眼目不轉睛地望著,以為M夫人會發現丟了東西,轉身回來尋找。但等了三四分鐘以後,我忍不住了,把自己撿到的東西又拾起來,放在口袋里,就去追趕M夫人。

我在花園里的一條大林蔭道上追上了她。她正逕直朝家里走去,步伐迅速而匆忙,但沈思一下以後,就垂下兩眼望著地面。我不知道怎麽辦好。走過去交給她?這就意味著告訴她,我全知道了,全看見了。我一開口,就一定會暴露自己。我將怎樣看她呢?她又會怎樣看待我呢?……我一直等她省悟過來,想起丟掉的東西,然後沿著自己的足跡往回走。那時我就可以偷偷地把信丟到路上,讓她撿起來。但是不!我們已經走到房前,她已被大家看見了……

好像是有人故意安排好似的,這天早晨幾乎所有的人都起得很早,因為昨天的出遊沒有成功,昨天晚上他們就想好要再搞一次,不過,這事我並不知道。大家已經做好出發的準備,便在陽台上吃早飯。為了不讓大家看見我和M夫人在一起,我設法等了十來分鐘,才繞過花園,從另一個方向朝房子走去,比M夫人晚到很久。她在陽台的前後踱來踱去,面色蒼白,心神驚慌不定,兩手交叉放在胸前。從各方面看,她在竭力壓制心頭的痛苦和絕望的憂傷,而這種痛苦的憂傷,從她的眼神,從她的步伐,從她的每一個動作中,都可以看得出來。她時而從台階上走下來,沿著去花園的方向,在幾個花壇之間,走過去幾步。她的目光在迫不及待地、貪婪地、甚至是漫不經心地在花徑的砂地上和陽台的地板上尋找什麽東西。毫無疑問,她想起丟掉東西了,好像在想,她把信掉在這里的什麽地方,掉在房子附近。是的,她是這麽想的,她對此深信不疑!

不知是誰發現了她面色蒼白,神情驚慌不安,後來別的人也發現了。於是紛紛問她身體如何,同時表示惋惜。她用開玩笑來敷衍搪塞,露出一臉的笑容,裝做很愉快的樣子。她間或望望正站在陽台的一頭與兩位女士交談的丈夫,這個可憐的女人渾身顫抖、十分尷尬,與她丈夫到來的第一天晚上,一模一樣。我把手插進口袋里,緊緊地捏著那封信,站在離大家很遠的地方,向蒼天禱告,希望M夫人能夠看到我。我很想鼓勵她、安慰她,雖然只是用目光來表示。我要偷偷地告訴她一件事。但當她無意之中望了我一眼時,我竟然渾身一抖,垂下了兩眼。

我見過她痛苦的表情,而且沒有看錯。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那個秘密,除開我親眼見到和剛才我講過的情況之外,我一無所知。也許他們的關系,並不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的那種關系。也許那一吻只是分手告別時的一種有禮貌的表示,也許那一吻是他對她的一次最後的菲薄的獎賞,以報答她為了他的安寧和榮譽而作出的犧牲。H先生走了,卻讓她留了下來,也許永遠不再見了。最後,即便是我手里捏著的這封信,誰知道它里面包含的是什麽內容呢?怎樣去判斷,誰又有資格去斥責呢?不過有一點則是勿庸置疑的:秘密的突然暴露,將是她的一場可怕的災難,是她一生中一次巨大的打擊。我現在還清楚記得她此刻的面容:再也經不起一場災難了。她已經感到,已經很有把握地知道,並且像等待處死一樣等待著,也許再過一刻鐘,一分鐘,一切的一切都會暴露無遺;那封信肯定會被人發現,撿拾起來,信上沒寫姓名地址,肯定會被人拆開,到那時……到那時怎麽辦呢?哪一種刑罰比她即將面臨的局面更可怕呢?她在自己未來的法官們中間徘徊。再過一會兒,他們討好、奉承的笑臉,就會變得陰森可怕,殘酷無情。她就會從這些人的臉上看到嘲笑、惱怒和冷冰冰的蔑視神情,她一生中永遠暗無天日的黑夜就要來臨……是的,我當時還不象現在這樣想的,對這一切都不明白。我只有一點懷疑和預感,再加上為她的危險處境感到心痛,其實對於這一危險,我並沒有完全意識到。但是不論她的秘密中包含的是什麽,——這種事情如果需要用什麽去贖罪的話,那麽她經歷的那些悲痛的時刻已經可以贖回許多許多事。我是這些悲痛時刻的目擊者,而且永遠也忘不了這些時刻。

但是馬上傳來了準備動身的歡快喊聲,於是大家高高興興忙亂起來,到處響起歡聲笑語。兩分鐘後,涼台上就空寂無人了。M夫人放棄了這次旅遊,終於承認她身體欠佳。謝天謝地,幸好大家都已出發,都在急急忙忙,沒有時間來表示同情、詳細詢問和提出各種忠告了,要不真叫人膩煩!只有少數幾個人留在家里。她丈夫對她說了幾句話,她回答說她今天就會康覆,要丈夫不必耽心,她也沒有必要躺下來,她要一個人去花園……與我一起去……這時她望了我一眼。這真是幸福不過的事情!我高興得臉都紅了。一分鐘以後我們就動身了。

她沿著前不久從小樹林回來時走過的那幾條林蔭道和小徑走去,本能地回憶原先走過的路,兩眼一動不動地望著前方,視線卻不離開地面,在上面竭力尋找,也不回答我的問話,也許已經忘記我是同她走在一起的。

但是當我們幾乎要走到小道的盡頭,我撿到信的那個地方時,M夫人突然停下了腳步,用愁苦得十分虛弱的聲音,說她的身體更差了,她要回去。不過,走到花園的柵門口時,她又停下了腳步。想了一會兒後,她的唇邊出現了絕望的苦笑。

她渾身乏力,痛苦已極,決心承擔一切後果,聽憑命運的擺布,於是她默默地回到原來的道路上,這一次甚至忘記了提醒我一聲……

我難過已極,心都碎了,而且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我們往前走去,正確點說,是我引著她朝一個小時前我聽到馬蹄聲和他們說話聲的地方走去的。在一顆枝繁葉茂的榆樹附近,有一張在一整塊石頭上鑿出來的長凳,長凳的周圍爬滿了常春藤,長著野生的茉莉和野薔薇。(整個小樹林還裝點著小橋、亭閣以及諸如此類的景物)M夫人坐在長凳上,下意識地望了望展現在我們面前的美妙景色。過了一會兒她打開一本書,兩眼直盯著,既沒翻頁子,也沒看書,簡直不知道到底在乾什麽。時間已經到了九點半。太陽已經高高升起,在我們頭頂上蔚藍、深邃的高空中緩緩移動,好像溶化在自己放出的火光之中。割草的農民已經遠去。從我們這邊河岸看去,只能隱隱約約地看到他們的身影。他們的身後,是割去了青草的無邊無際的田壟。清風徐來,偶爾送來青草的芬芳。那些“不播種、不收割”的小蟲、小鳥們正在附近舉行永不停止的音樂會。它們鼓起活潑的翅膀,撲打著空氣,像空氣一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在這一瞬間,似乎每一朵花,每一顆小草都在散發著自我犧牲的芬芳,同時對創造它們的造物主說:“父親啊!我多麽自由自在,我多麽幸福啊!”

我朝可憐的女人望了一眼,在這歡樂的天地里,她孤單單的,活像一個死人。兩大顆淚珠一動不動地停留在她的眼睫毛上,那是心靈的劇痛壓出來的。我完全有力量使這顆可憐的、奄奄一息的心活躍起來,得到幸福,只是不知道如何邁出第一步。我感到痛苦。我成百次地想走到她身邊,但每次都有一種無法遏止的感情把我釘在原地,每次我的臉龐都發燒,火辣辣的。

突然,一個明朗的想法,照亮了我的心。辦法已經找到,我又回覆到了原來高興的狀態。

“您要我去給您摘一束花來嗎?”我用高興的聲音說道,使得M夫人突然擡起頭來,目不轉睛地望了望我。

“您去摘吧,”她終於開口說話了,聲音非常微弱。微微一笑之後,她馬上又垂下兩眼,盯著那本書看。

“要不然他們到這兒來把草一割,花就沒有啦!”我大聲叫嚷,高高興興跑去摘花。

很快我就采集了一束,不過花色單一,品種貧乏。真不好意思拿到房里去。不過在我采摘和包紮這束花的時候,我的心跳得多麽歡快啊!野薔薇和野茉莉還是就地采到的。我知道不遠處有一塊莊稼地,那里的黑麥正在成熟。我跑到那里去采矢車菊。我把它和長長的麥穗混在一起,挑選了一些最壯實,色彩最鮮艷的。就在這兒的近處,我找到了一整窩勿忘草,於是我的花束開始源源不斷地得到補充。稍遠一點的田野里,又找到了一些藍色的風鈴草和野石竹,至於海百合則是我跑到河邊采來的。最後,在我返回原地的時候,我又去小樹林呆了一會兒,以便弄幾片綠油油的掌狀楓葉,用來包紮花束。我偶然發現一大片三色堇。我的運氣真好,就在它的附近,我聞到了紫羅蘭的花香,一朵小小的紫羅蘭藏在茂密、蔥翠的草叢中,上面還撒著晶瑩透亮的露珠。花束終於做成了。我用又長又細的小草搓成繩子,將花束牢牢地紮住,然後小心翼翼把那封信塞到里面,上面用花蓋著,只要她在我獻花時稍加留意,就可以很容易發現這封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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