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與雙胞胎分手之後,經過了大約半年左右,我在雜志上看到她們兩人的照片。照片中的雙胞胎並沒有穿著以前和我住在一起時經常穿的印有‘208’和‘209’號碼的廉價T恤,而且打扮得非常時髦。一位穿著手編織的洋裝,一位穿著瀟的棉質夾克似的衣服,頭發也比以前長得多,眼睛的四周畫上了一層淡淡的眼影。
但是,我一眼就認出這是那一對雙胞胎,雖然有一個是頭往後看,另一個也只能看得到側面而已,但是,一打開這一頁的瞬間,我就看出來是那對雙胞胎。就像聽過了好幾百遍的唱片,我只要聽到了第一個音,就立刻可以全部了解。我可以肯定照片上的就是那對雙胞胎。照片是在六本木附近最近開的一家狄斯可小舞廳內照的,雜志上利用六頁的篇幅制作了一個名為‘東京風俗最前線’的特輯,這個特輯的第一頁就刊載著那對雙胞胎的照片。
使用廣角鏡頭的相機,從稍微上方一點的位置捕捉寬廣的店內陳設,所以如果沒有事先說明這個場所是狄斯可小舞廳的話,可能有人會誤以為是設計巧妙的溫室或水族箱。因為舞廳內的設計全是以玻璃做成的,除了地板和天花板之外,桌子、牆壁和裝飾品,全部是玻璃制的,而且到處都放置著一盆盆巨大的觀葉盆栽。在玻璃所分隔而成的無數區域之中,有人仰頭喝著雞尾酒,也有人在里面跳舞,這幅景象使我聯想到精細透明的人體模型,每一個部分都擁有各自的原則,而且能妥善地發揮自己獨特的機能。
照片的右端有一張蛋形巨大的玻璃桌,雙胞胎就坐在那里。在她們的面前放著兩個裝熱帶果汁的大杯子,還有數個裝著便餐的餐盤。雙胞胎中的一個雙手勾在椅背上,身體轉向後方,專心地看著玻璃牆外的跳舞區,另外一個正和坐在她身旁的男子談話。如果照片上出現的不是那對雙胞胎的話,這應該只是一幅非常平凡的照片,只不過是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坐在狄斯可舞廳里飲酒作樂,狄斯可舞廳的名字叫‘玻璃屋’。
我會看到這本雜志也是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為了與人商量工作上的事宜,而相約在一家咖啡店里。因為離邀約還有一段時間,於是我就到店內的雜志架子上拿出一本雜志來看,隨意地翻閱著,否則我不會刻意去看一本一個月前的舊雜志。
在照有雙胞胎的彩色照片下,有一段非常詳盡的文字說明。圖說寫著:‘玻璃屋’所播放的都是目前東京最流行的音樂,是一家最尖端、時髦人士聚集的狄斯可舞廳。如店名所示,店內全部以玻璃牆來隔間,看起來像是一座玻璃的迷宮;在這里供應各式各樣的雞尾酒,音響效果上的處理也非常留心,在入口的地方還檢查每位入場者是否‘穿著整齊’,清一色男士的團體也不准入場。
我向服務生叫了第二杯咖啡,同時詢問她這一頁雜志是否可以讓我撕下來帶回家。她表示現在負責人不在,她無法作主,不過即使撕下來也不會有人發現的。於是我就用塑膠制的菜單,整齊地將這一頁撕下來,摺成四折放進衣服的口袋里。
回到事務所時,看見大門是敞開的,里面半個人影也沒有,桌上的書籍文件堆置得亂七八糟,水槽里也堆了許多髒的玻璃杯、盤子,沒有清洗,而煙灰缸里早已裝滿煙蒂。因為事務所的女孩子感冒,已經有叁天沒有上班了。
叁天前還是乾淨得一塵不染的辦公室,如今竟亂得和高中籃球隊的球員宿舍沒有兩樣。
我用茶壺燒了一點開水,洗了一只茶杯,泡一杯即溶咖啡,因為找不到湯匙,我只好用一支比較乾淨一點的原子筆來攪拌。雖然絕對不怎麼好喝,但是,至少比喝白開水要強得多了。
我坐在桌子的一角,獨自喝起咖啡。在隔壁牙科掛號櫃台打工的女孩子,從門口偷看了我一眼。那是一位長頭發、個子嬌小的女孩子,模樣非常標致,第一次看見她時,我覺得她可能帶有牙買加,或者那附近國家的血統,因為她的皮膚實在太黑了,交談過後才知道原來是北海道的酪農農家出身的。為什麼皮膚會這麼黑,她本人也不知道。但是,無論如何,這麼黝黑的肌膚穿上工作用的白衣時,顯得特別醒目。
她和在我的事務所里工作的女孩子同年齡,有空的時候經常到這邊來玩,兩個人在一起聊天,我們家的小妹休假時,她也會幫忙接電話,將重要的事情留言下來。只要電話鈴一響,她就從隔壁沖了過來,接電話。因此,我們的事務所里雖然沒有人,但是門也經常都是敞開的,因為不用擔心會有小偷或強盜進來。
‘渡邊先生說他出去買一下藥!’她說。
渡邊升是我的合夥人,我和他當時正經營著一家小的翻譯事務所。
‘買藥?’
我有點兒驚訝地反問。
‘什麼藥?’
‘他太太的藥。好像是胃不好,要去買一帖特別的中藥方,所以必須到五反田的中藥店去。或許會買到很晚,所以就先回去了。’
‘嗯!’我說。
‘還有,你們不在的時候有很多電話,我都將它留在紙條上了。’
說著她指著壓在電話下面的白紙。
‘謝謝你!’我說。‘你實在幫了我們不少忙!’
‘我們家的醫生說你們為什麼不買電話答錄機呢?’
‘我不喜歡那個東西。’我說。‘沒有一點點人性溫暖的東西。’
‘那是理所當然的呀!我在這個走廊上跑來跑去也會把身體弄得溫暖些。’
她留下加菲貓似的笑容離去之後,我拿起那些紙條,回了幾通必須回的電話。指定印刷廠運送的時間,與翻譯兼差者商量內容,請代理公司來修理影印機。
將這些電話一打完了之後,我自己該做的事情就所剩無幾了。沒有辦法只好去清洗留在水槽中的餐具,倒掉煙灰缸里的煙頭,調好停止不動的時鍾,將日曆撕到今天,散置在桌上的鉛筆全部裝到鉛筆盒里,文件依項目妥善整理,將指甲刀放進抽屜里。經過一番整理之後,這個房間總算有點兒像人的工作場所了。
我坐在桌角上,環視四周,忍不住說:
‘還不賴嘛!’
窗外是一片一九七四年四月灰蒙蒙的天空,云層是一片平板式的,沒有一點點閃爍的空間,看起來好像是整個天空都籠罩在一片灰色的蓋子下面。黃昏將近的淡光彷佛水中的灰塵,緩緩地從空中飄過。
天空、街上,還有這個房間里,都好像染上同樣潮、陰暗的灰色,沒有任何看起來比較顯眼的地方。
我燒了開水,再泡一杯咖啡,這一次找到了一支乾淨的湯匙來攪拌。按下唱機的電源,巴哈的樂曲便從裝在天花板上的小擴音器里流瀉出來。擴音器、電唱機,以及錄音帶,都是從渡邊升的家里帶來的。
真不賴!這一次我沒有將它說出口。四月的天氣不熱也不冷,正適合在這個布滿陰云的黃昏里聽巴哈的樂曲。
然後我端坐在椅子上,從上衣口袋里拿出雙胞胎的照片,放在桌子上,好長的一段時間里,我一直望著這張照片發呆,好不容易想到可以拿出抽屜里的放大鏡來看得更詳細。雖然這麼做一點兒用處也沒有,但是,我現在也不知道該做什麼好,只好看看這張照片消遣一下。
和身旁的男人聊著天的到底是雙胞胎中的哪一位,這個問題是我永遠也搞不清的。不過從她的嘴角稍微往上揚的弧度,可以看出她好像在微笑。她的左腕放在玻璃桌上,確實是那對雙胞胎的手腕,光滑、纖細,而且沒有戴任何手表或戒指。
相對地,與她說話的這個男人的表情看起來有些陰郁,是一個瘦瘦、高高、長得相當俊美的男子。穿著一件時髦的暗藍色襯衫,右手的手腕上戴著細細的銀色手。他的雙手放在桌子上,兩眼盯著前面細細長長的玻璃杯,彷佛那杯飲料的存在對他的一生,有著重要的影響似的,玻璃杯旁的煙灰缸里,還有無數個白色的煙蒂。
雙胞胎看起來好像比住在我的公寓里的時候瘦多了,但是正確情形到底如何,我也不太清楚,或許是因為照片的角度、或燈光的緣故吧!
我將剩下的咖啡一口喝乾,從抽屜里找出一支香煙,點上火,慢慢抽了一口。然後思索著雙胞胎為什麼會跑到六本木的狄斯可舞廳里喝酒呢?
我所認識的雙胞胎是絕對不會輕易出入庸俗的狄斯可舞廳的,當然更不會在眼睛四周塗抹眼影。她們現在到底住在什麼地方?過著什麼樣的生活?而且,這個男人到底是誰呢?
手里的原子筆不停地來回旋轉著,我瞪大眼睛看著這張照片,最後的結論是:這個男人或許是雙胞胎現在的宿主吧!
就像她們以前對待我的一樣,她們找到了一個機會,進入這個男人的生活里,從那個與男人交談的雙胞胎嘴角浮現的笑容,可以了解一切的真相。她的微笑看起來就像降落草原的甘霖,我是再熟悉不過的了。她們又找到新的依靠了。
我和她們兩個人共同生活的情形,仍然深印在我的腦海中,從她們涉足的場所看來,她們或許就像一朵流動的云,形狀會不停的改變,但是,存在於她們內在的無數特徵,卻毫無更改,這一點我非常肯定。
她們現在仍然愛吃咖啡奶油餅乾,喜歡悠悠哉哉的散步,常常蹲在澡堂的浴池外面洗澡,這就是那對深留在我心中的雙胞胎。
我雖然看著照片,但是很不可思議地並沒有對那個男人產生絲毫嫉妒的心理,即使是類似的感覺也未曾有。我只認為這是一種確實存在的狀況而已,對我而言那已經是一個屬於不同的時代、不同的世界里所發生的片段情景了。我既然已經喪失了這對雙胞胎,無論再如何努力、如何思念她們,都已經是無法挽回的了。
唯一讓我感到不滿的是那個男人滿臉不悅的神情,他應該是沒有不高興的理由啊。你擁有雙胞胎,而我沒有;我失去了雙胞胎,而你尚未失去。或許有一天你會失去她們,但是,你根本就不會認為這種事將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或許你現在感到很混亂,每一個人都常常會有混亂的感覺;但是,你現在所體會到的混亂並不是致命性的那種混亂,這一點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
然而,不管我現在想什麼,都無法讓他知道。因為他們活在一個離我非常遠的時代、非常遠的世界里。他們彷佛像一塊浮游的大陸,朝一個我一無所知的黑暗宇宙緩緩地前進。
到了五點,渡邊升還沒有回來,我就將必須聯絡的事項寫在一張紙條上,放在他的桌上。
這時候隔壁牙科的櫃台小姐又走了過來,問我可不可以借用洗手間。
‘請便,要借什麼都請你自己動手。’
‘我們那邊洗手間的電燈壞掉了。’
她說著就提著化箱進洗手間,在鏡子前用梳子梳頭,又擦上口紅。因為洗手間的門一直是開著的,於是我就坐在桌子的一角,一直眺望著她的背影。
脫下白色制服之後,更顯出她那雙腿的美麗,短短的水藍色羊毛窄裙下露出一雙勻稱的腿。
‘你在看什麼呢?’
她一邊用紙巾整理著口紅,一邊看著鏡子問。
‘腳。’我說。
‘好看麼?’
‘不難看。’
我老實地回答。
她粲然一笑,將口紅收進袋子里,走出洗手間,將門關上。然後在白色的襯衫上披一件淡藍色的圍巾。圍巾看起來像云柔般輕盈。
我雙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又盯著她凝視了許久。
‘還在看嗎?或者你心里在想些什麼呢?’她問。
‘我在想這條圍巾真不錯!’我說。
‘是的!很貴呢!’她說。
‘不過我買的時候並沒有那麼貴,因為我以前是在精品店當售貨員,所以可以用員工價來買。’
‘為什麼會辭掉精品店的工作,而到牙科來工作呢?’
‘待遇太低,而且常常會看漂亮的衣服就忍不住想買,花錢花得太凶了,所以我想到牙科上班情形會比較好些。雖然待遇也不高,但是至少看牙齒是不用錢的。’
‘原來如此。’我說。
‘不過,我覺得你的穿著品味不壞喔!’她說。
‘我?’
我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說。
我從來不浪費精神在每天早上出門前選擇合適的衣服,大學時代買的灰色棉質長褲、叁個月沒洗的藍色球鞋,再加上白色馬球衫和綠色上衣,這些就是我全部的裝配。馬球襯衫雖然是新的,但是因為我的手經常插在口袋上,結果就使得上衣變形了。
‘我覺得糟糕透了!’
‘但是,和你非常吻合。’
‘只是吻合而已,稱不上有什麼品味吧!’
我笑著說。
‘如果買一件新的上衣,會不會使你改掉將手插在口袋里的毛病?那應該也算是一種毛病吧!總而言之,那樣常常會把上衣弄得變形了。’
‘早就變形了!’我說。
‘如果你下班了的話,我們一起走到車站去搭車好嗎?’
‘好啊!’她說。
‘你不會取笑我嗎?’
‘我想應該是不會的。’
‘我們家里養了一只山羊。’她說。
‘山羊?’
我再一次驚訝地反問她。
‘你不知道山羊是什麼嗎?’
‘知道啊!’
‘因為那是一只非常聰明的山羊,我們全家人都很疼愛它。’
‘山羊的叫聲!’
我附和地說。
‘而且我在六姊妹中排行老六,叫什麼名字大家都覺得無所謂。’
我點點頭。
‘不過很好記吧!山羊的叫聲。’
‘說得也是!’我說。
到了車站時,我向她要了家里的電話號碼,然後邀她共進晚餐,她卻說已經和未婚夫有約了。
‘那麼下次吧!’我說。
‘太好了!’笠原May說。
然後我們就分手了。
看著她那條披在肩上的藍色大圍巾消失在趕著下班回家的人群中時,我猜想她是絕對不會再回來了,於是我就將雙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朝著適當的方向走去。
笠原May離去之後,我的身體又再度好像完全籠罩在一片灰色的云層之中,抬起頭來一看,云朵仍然掛在上空,朦朧的灰色和夜的藍色混合,如果不稍加以注意的話,就不會看出那個地方真的有云,而會覺得好像天空有一只盲目的巨大怪獸,將月亮、星星的光采全都掩覆了。
彷佛走在海底似的,前、後、左、右看起來都完全相同,而且身體上對於氣壓和呼吸法都不太習慣。
一個人實在沒有什麼食欲,什麼也不想吃,更不想回住的地方,但是也沒有什麼該去的地方。沒有辦法,我只好在馬路上閑逛。
有時候站在電影院前看看電影介紹的看板,有時候看看樂器行櫥窗里的陳設,而大多數時間是在看與我擦身而過的行人。有數千名以上的人在我的眼前出現、又消失,我覺得他們好像是從一個意識的邊境,移到另一個意識的邊境似的。
街道還是從前的街道,沒有絲毫的改變,夜色像一瓶永遠用不完的墨水,不停地傾倒在街心,使整條街道染滿了夜色。走在夜晚的街道,人群的嘈雜聲、街燈、味道,似及興奮的心情,都好像不存在現實的生活中一樣,這些彷佛在昨天、前天、上星期,或上個月就離我而遠去了。
到底走了多久,走了多長的距離,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有上千人與我擦身而過,而且據我的推測,再過了七十、八十年之後,這數千人將會全部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七十年或八十年,其實並不算是一段很長的歲月。
即使只是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們,仍然使我感到非常疲倦。或許我是在人群里尋找那對雙胞胎,除此之外,我沒有理由站在街頭注意來來往往的人們。我幾乎是毫無意識地走進一條人煙稀少的小路上,進入一家經常獨自一個人喝酒的小酒吧。然後坐在櫃台上,同樣地點了加冰塊的威士忌,和永遠吃不膩的起司叁明治。店內幾乎沒有半個客人,經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之後,我對木材和油漆的味道早已非常熟悉了,天花板上的擴音器流放出數十年前流行的爵士鋼琴聲,偶爾和玻璃杯里冰塊撞動杯壁的聲音混合在一起。
我覺得好像會全部消失似的。會全部消失的東西就會不停地逝去,而且已經損壞了的東西沒有人能夠使它複原。地球就是因為這個緣故而不停地繞著太陽旋轉。
我認為最重要的是結局的真實與否。地球繞著太陽旋轉,月球繞著地球旋轉,這種型態就是不可改變的事實。
如果假設這是我自己所做的假設我突然在某個地方巧遇這對雙胞胎,然後,接下來我該怎麼辦才好呢?
我是不是該對她們說:再回來和我住在一起好嗎?
但是,我非常清楚這樣的提議一點意思都沒有,是無意義,而且不可能。她們已經從我的身邊擦身而過了。
而且,假設這是我所做的第二個假設雙胞胎同意回到我的身邊;雖然我認為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我只不過是假設而已,結果會如何呢?
我用力地咬一口叁明治,再大大地喝了一口啤酒。
沒有意義!我認為。
或許她們會在我的公寓里住上數個星期、數個月、數年,但是,有一天她們終究是會消失的,而且和上次一樣,沒有半句說明,就像一陣風吹走了一樣,不知去向。
所以,留下她們只不過是讓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再重複一次罷了,沒有任何意義。
這就是真實,我非得接受這個沒有雙胞胎的世界不可。
我用紙巾擦擦滴落在櫃台上的水,從上衣的口袋里拿出雙胞胎的照片,然後一邊喝著第二杯咖啡,一邊想著雙胞胎其中的一位到底在和她身旁的年輕男子說些什麼?一直盯著這張照片看,恍惚中覺得好像看見她正往那個男人的耳朵里吹進空氣。雖然我從照片上無法得知這個男人是否了解這種情形,但是據我的推測,他應該是一點也沒有察覺,就像我當時什麼事都沒有感覺一樣。
我想或許我應該把這張照片燒掉,但是我知道自己一定無法將它燒掉;如果我真的有能力,能夠將它燒掉的話,當初就不應該走進這條小巷子了。
我喝完了第二杯威士忌,拿起記事本和零錢,走到粉紅色的電話筒前,撥了一個電話號碼,但是響了四聲之後,我又將話筒掛回電話筒上,手里拿著記事本瞪著電話看了許久,因為回想不起任何美好的記憶,於是我又回到櫃台上,點了第叁杯威士忌酒。
結果我什麼事也不再思考了,因為不論想什麼,最後都無法找到一條可以依循的適當管道,我讓自己的腦袋瓜保持一片空白。在這片空白中,我又喝下了數杯威士忌。從頭頂上的擴音器流竄而出的音樂聽起來非常悅耳。
雖然這時候我有一股想要抱住一個女人的沖動,但是,該抱誰才好,我卻一點兒也不明白。雖然任何人都好,但是總得想出一個特定的對象,而我卻一點兒也想不起來,我心里感到一陣的絕望,即使翻遍了記事本上的電話號碼,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選。
我歎了一口氣,將這杯不知是第幾杯的酒一飲而盡。付了帳之後,走出店門,然後站在紅綠燈前,心里想著:‘接下來該怎麼辦?’在五分鍾後、十分鍾後、十五分鍾後,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該去什麼地方?該做什麼?想去哪里?
但是,我卻一個問題也回答不出來。
‘我老是夢見相同的事情!’
我閉著眼睛對女人說。
閉著眼睛很長的一段時間之後,我覺得自己好像失去了微妙的平衡,整個人飄浮在一個不安定的空間里。或許是因為裸體睡在這個柔軟的床上的緣故吧!否則就是因為這個女人身上所擦的濃烈的香水味,這個味道好像一只只長著翅膀的小蟲,鑽進我身體里最黑暗的深處,使我的細胞伸張、又縮小。
‘夢到這個夢的時間也大致相同,大約在早上四、五點天剛亮之前。我常嚇得滿身是汗之後清醒過來,看看四周還是一片昏暗。但是,在那個時間里四周不應該是那麼暗的。當然不會有完全相同的夢,某些細微的部分有時候經常會有所差異的,狀況不同,人物也不一樣,但是基本型態是相同的,主要人物相同,結局也完全相同。好像是一出同一系列的低預算電影。’
‘我也常常會做不喜歡的夢。’
她說著,用打火機點了一根煙。
我聽到了打火機點火的聲音,也聞到香煙的味道,接著又聽到手掌輕撥某件東西二、叁次的聲音。
‘今天早上我又夢見一座玻璃建的大廈。’
不讓她有任何發言的機會,我接著就說:
‘這是一棟極高的大廈,建在新宿的西口,牆壁全部是玻璃造的,夢中我是走在路上偶然發現這棟大廈的。但是,這棟大廈並沒有完全建好,還有一小部分的工程尚在進行當中。在玻璃牆壁中,人們忙碌地工作著,雖然大廈的內部已經完成了,但是,到處都是一片亂七八糟。’
女人吐著煙,聲音聽起來好像是風從門縫中吹過似的,然後又咳嗽了幾聲。說:
‘喂!我想問你幾個問題,可以嗎?’
‘太無聊的問題最好別問,你只要一直靜靜地聽我講話就可以了。’我說。
‘好吧。’她說。‘因為我閑得很,於是就靜靜地站在大玻璃前,看著大廈里面的作業。在我所窺看的房間里,戴著帽子的工人正在搬運裝飾用的美觀磚瓦。雖然他一直背對著我工作,我看不見他的臉,但是從身材看來應該是一個年輕的男子,瘦瘦高高的,而且在那里只有這個男孩子,沒有其他任何人。
夢中的空氣是非常混濁的,好像有什麼地方在燃燒,到處彌漫著煙霧。一片模糊的白濁色,所以不能夠很清楚地看見遠方的景象,但是,定睛看了一會兒之後,空氣就變得稍微透明一點點了。到底是不是真的透明,或者是我的眼睛已經習慣了這種不透明度,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原因是什麼。但是,不管怎麼說,我是比剛才更能清楚地看見屋子內的每一個角落了。那個年輕男孩子好像一個機器人似的,一直用相同的動作將磚塊一塊塊地堆積起來,雖然這個房間非常地寬廣,但是,因為他的動作非常的迅速,所以大約一、二個小時,他就將所有的工作全部完成了。’
說到這里,我休息了一下,將啤酒倒進枕頭旁的杯子里,然後將它一飲而下。女人為了表示一直專心地在聽我說話,瞪大眼睛看著我。
‘男人所堆積的磚瓦後面原本還有一面牆,是一面和建物內其他地方不同的水泥牆。換句話說,這個男人正在原本的牆壁前制造一道裝飾用的牆。我的意思你聽得懂嗎?’
‘懂啊!是要建造雙層牆壁吧!’
‘是的。’我說:‘是要建造雙層牆壁。但是仔細觀察,發現兩層牆壁之間,隔著將近四十公分的距離。為什麼要故意留出這個空間,我自己也不清楚,而且,這麼一來房間就變得比以前小很多了。我一邊覺得非常不可思議,一邊瞪大眼睛看著他工作,這時候我突然發現里面有人影,好像沖洗照片一樣,照片里的人影會慢慢浮現。這個人影就夾在新、舊兩道牆壁之間。’
‘而且,那是一對雙胞胎。’
我繼續說。
‘一對年輕的雙胞胎,大概是十九、二十、或二十一,兩個人都穿著我的衣服。一個穿著白色馬球衫,一個穿著綠色上衣,兩件都是我的衣服。她們兩個人雖然躲在這四十公分左右的夾縫里,但是絲毫沒有感覺到不自由,好像並不覺得是在牆壁中一樣,兩個人還是天南地北的閑聊著。工人似乎也沒有察覺到這對雙胞胎的存在,只是靜靜地堆著磚塊。好像只有我一個人發現了這件事情似的。’
‘為什麼你知道工人沒有察覺到那對雙胞胎呢?’女人問。
‘我就是知道!’我說。‘在夢里面有很多事情都是很自然就會知道的,所以我想非得阻止他的工作不可。我雙手握拳,猛敲著玻璃牆壁,用力地敲得雙手都發麻了,但是,不論我怎麼用力,卻一點聲音也沒有,所以工人也一點兒都接收不到我的訊息。他還是以相同的速度,機械式地堆積著磚塊,磚塊已經慢慢地堆積到雙胞胎的膝蓋上了。
因此,我放棄了敲玻璃的念頭,准備進入大廈里,阻止他的工作。但是,我找不到大廈的入口,雖然這是一棟非常高聳的大廈,但是卻找不到一個入口。我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在大廈的四周繞了幾圈,但是結果都是相同的,這棟大廈簡直就像一口大的金魚缸,找不到半個入口。’
我又喝了一口啤酒,潤了潤喉,女人還是定睛地看著我。她轉動了身體的方向,正好將乳房壓在我的手腕上。
‘然後怎麼辦呢?’她問。
‘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我說。‘真的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找不到入口,也無法發出半點聲息,我只能雙手撐在玻璃牆上,定睛地看著房間內的動靜。牆漸漸地堆高了,一直高到雙胞胎的腰、胸,不久就將她們全部覆蓋住了,然後一直高到天花板上。這只不過是在轉瞬間就完成的事情,我束手無策,只能睜眼看著。工人嵌完了最後一塊磚,收拾好行李,不知消失到那里去了,最後只剩下我和這面玻璃牆!我實在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女人伸出手來,撥弄著我的頭發。
‘老是做這個相同的夢!’我說。‘細微的部分有改變,設定有改變,角色也有改變,但是,結果是完全相同的。有一面玻璃牆,我無法將自己的意思傳達給里面的任何人,一直是這個樣子的。每當我一覺睡醒時,手心都還留著觸摸玻璃時的冰冷感覺,而且,這種感覺會一直持續好幾天。’
我一講完這段話之後,她還一直用手指撥弄著我的頭發。
‘你一定覺得很累吧!’她說。‘我也常常是這個樣子的,只要一感到疲倦時,就會夢到一些令我討厭的事情。但是,這或許與真實的生活毫無關系,只不過是身體上、或頭腦里感到疲倦而已。’
我點點頭。
然後她抓起我的手,去摸她的陰部,那里溫熱、潮,但是並沒有引起我的欲望,只是讓我稍微有些不可思議的感覺而已。
然後我就對她說很感謝她聽我說夢的事情,也給了她一些錢。
‘只是聽你說話而已,不用付錢。’她說。
‘我想付啊!’我說。
她點點頭,把錢收了下來,裝進她的黑色皮包里,皮包的開口關上時,發出了一個非常清脆的響聲,彷佛使我的夢隨著那些錢一起丟進皮包里似的。
她下了床,穿上內衣和絲襪,再穿上襯衫、裙子、毛線衣,站在鏡子前面梳理頭發。站在鏡前梳頭發時,每一個女人看起來都是一樣的。
我裸著身體,在床上探起了身,模糊地眺望著女人的背影。
‘我認為那只是一個夢,你不要太掛記在心上。’
女人臨出門前說,而且手在轉動門把時,又若有所思地說:
‘你那麼在意它,其實一點意思也沒有!’
我點點頭。她走了出去,接著聽見一個關門的響聲。
女人的身影消失之後,我仰臥在床上,一直盯著房間的天花板看。這是一間到處都可以找得到的便宜飯店,一片到處都可以看著到的便宜天花板。
從窗的縫隙間,可以看見濕潤色調的街燈,有時候強風任意地將十一月里凍結的雨滴敲打在玻璃窗上。我伸手尋找放置在枕頭旁的手表,結果因為覺得太麻煩而決定作罷。現在到底幾點鍾並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我最擔心的是沒有帶傘這個問題。
我一邊看著天花板,一邊想著古代沈入大海的陸地的傳說。為什麼會想起這件事,我自己也不明白,大概是因為在十一月下著冷雨的夜里,沒有帶傘的緣故吧!或者是因為用了冰冷的雙手,去擁抱一個不知姓名的女人的身體我已想不起來那具身體的模樣的緣故吧!光線暗淡、迷蒙,聲音從窗縫里鑽了進來,空氣沈重而潮。
我到底失去了那種欲望幾年了呢?
我無法想起失去的年代,那或許是在我失去雙胞胎之前,就已失去了吧!因為我記得是雙胞胎讓我知道的感覺。關於失去的,我們確信的並不是喪失的確切時間,而是人們發現了喪失的時間。
唉!算了!就從那時候開始算起吧!
叁年了!
叁年的歲月將我送進了這場十一月冷雨的深夜中。
但是,或許我對這個新世界已有了些許的熟悉,或許只是多花一點時間,將我連骨帶肉塞進了宇宙的斷層中。可是人類的同化能力是極強的,即使是再鮮明的夢,結果還是會被吞沒在不鮮明的現實中,然後逐漸的被消滅。
或許有一天我會完全想不起來這個夢到底存在於什麼年代中。
我關掉枕頭旁的電燈,閉上眼睛,在床上緩緩地伸直了身體,然後讓意識沈入沒有夢的睡境中,大雨打在窗玻璃上,洗滌著被黑暗海流所遺忘的山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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