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了一(1900~1986),原名王力,廣西博白縣人,語言學家。著有《中國現代語法》、《中國音韻學》、《漢語史稿》、《古代漢語》、《龍蟲並雕齋瑣語》等。

中國的詩人,自古是愛閑的。“靜掃空房惟獨坐”,“日高窗下枕書眠”,這是閑居;“相與緣江拾明月”,“晚山秋樹獨徘徊”,這是閑遊;“大瓢貯月歸春甕”,“飛遙聞豆蔻香”,“林間掃石安棋局”,“短裁孤竹理雲韶”,這是閑消遣。如果他們忙起來,他們也要忙裏偷閑;他們是“有愧野人能自在”,所以他們忙極的時候也要“閑尋鷗鳥暫忘機”。

但是,中國的俗諺卻說:“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凡是願意興家立業的人都不肯“遊手好閑”。表面看來,這和詩人們的思想是矛盾的。詩人們的思想似乎是出世的,是仙佛的一派;而社會上的老成人卻是入世的,是聖賢的一派。聖賢可學,仙佛不可學,所以我們不應該愛閑,因為愛閑就是“好閑”,“好閑”就非“遊手”不可,而“遊手”就有沒有飯吃的危險。其實,這只是一種很粗的看法。如果閑得其道,非特無損,而且有益。我們可以說,常人不可以“好閑”,而聖賢卻可以“愛閑”。

先說,一國的元首就應該閑。垂拱而治,是中國人所認為郅治的世界。身當天下的大任的人也應該閑,在軍書旁午的時候,諸葛亮仍舊是綸巾羽扇,謝安仍舊是遊墅圍棋,這種閑情逸致才能養成他們那臨事不驚的本領。愛閑和工作緊張是可以並行不悖的。惟有精神不緊張的人,工作緊張起來才有更大的效力;否則越忙越亂,越會把事情弄糟了的。

做地方官的人也應該有相當的閑暇,如果你不能閑,不是你毫無辦事能力,就是你為刮地皮而忙。“日晚愛行深竹裏,月明多上小樓頭”,白樂天並沒有因為愛閑而減少了民眾的好感;“豈惟見慣沙鷗熟,已覺來多釣石溫”,蘇東坡並沒有因為愛閑而妨害了邑宰的去思。王禹詩裏說:“日長何計到黃昏,郡僻官閑畫掩門”,現在卻是郡越僻而官越忙,因為“天高皇帝遠”,正是刮地皮的好機會。天天嘴裏嚷著:“忙呀!忙呀!”天曉得他是否為苞苴而忙,為掊克而忙,抑或是為逢迎上司,應酬土豪劣紳而忙!

至於文人,就更不能忙,更不應該忙。三都賦十稔而成,並不是天天忙著寫那賦,而是閑著在那裏等候,靈感來時才寫上一段。忙起來根本就沒有靈感!非但八叉手不是忙,連九回腸也不算是忙。當你聚精會神地去推敲一篇文章的時候,只像聚精會神地下一盤棋,是閑中取樂,不應該把它當做塵樊的束縛。如果你覺得是忙著做文章,那藐子之神會即刻離開了你。但是,不幸得很,那些賣文為活的文人卻不能不忙著做文章;尤其是在“文價”的指數和物價的指數相差十余倍的今日,更不能不搜索枯腸,努力多寫幾個字。在戰前,我有一個朋友賣文還債,結果是因忙致病,因病身亡。在這抗戰期間,更有不少文人因為“擠”文章而嘔盡心血,忙到犧牲了睡眠,以至於犧牲了性命。忙死了也得不到代價,因為越忙越是粗制濫造,寫不出好文章。不信請看我這一篇,我雖不是賣文為活,然而它也是在百忙中“擠”出來的。

“窮”“忙”二字是有連帶關系的。抗戰以來,謀生困難,多少原來清閑的人變了極忙的人!事情多了幾倍,我們都變了負山的蚊子;白晝的差事加上了夜間的職務,我們又都變了“為誰辛苦”的蜜蜂。回想當年,真是不勝今昔之感!古人說,不是閑人不知閑中之樂;現在我說,昔閑今忙的人更能了解閑中之樂。譬如巨富變了赤貧,回想當年的繁華,更悼念樂園的喪失。當年是“溪頭盡日看紅葉”,現在是“竈下終年做黑奴”;當年是“一部清商一壺酒”,現在是“一堆鈔票一天糧”。當年我們盡有閑工夫讀遍千部書,現在我們竟沒有閑工夫吃完一碗飯!

本來,在這個大時代,我們有更大的希望在前頭,自然應該犧牲了我們的閑暇。不過,悠遊卒歲的人仍不在少數,這就形成了我們的不平。古人說“不患貧而患不均”,現在我們說“不患忙而患不均”。如果有法子處理那些不勞而獲的錢財,使人人自食其力,我相信許多人都用不著像現在這樣忙。

選自1944年4月9日昆明《中央日報·星期增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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